李牧发现,他的秋儿和从前一丁点都不一样了,灿烂的笑容,几近与她隔缘,自打那天在言明安坟前将她抱回来后,她的话便少的可怜。他不怕她埋怨,不怕她怪他,但惧怕她在他坟前说的那句话。
好在,几天过去,她一直安安静静,到了饭点,她吃饭,晚上,她睡觉。
这天早上,两人坐在餐桌前,他看着她缓慢将稀饭吃完,收拾罢后静静问她:“在月牙沟里。你过的好不好?”
“好。”几日不言不许的云秋淡淡开口。
之前在云府里,虽不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大小姐,起码温饱不愁,他去过月牙沟,自然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住的简陋,矮小房屋连个像样桌椅都没有,身上穿的粗衣皱麻,要是隔以前云家小姐,擦饭桌的抹布都不用它。李牧叹气,“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云秋双手支撑在桌上,闭了眼,“你也不是还在怨我?”
男人沉默了一会,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云秋睁开眼,幽幽问:“你没有回京师,是在等我?”顿了顿,“你该回去的。。”
“我是回去了,又回来了。”
云秋冷笑,两人说话间都带着假义的面具,客套疏离,冷漠而敷衍。就算是这样相处,也比五年前好的太多。高傲如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怎容得她年少时一丁点虚荣心。。乌兰城里天寒地冻,哪比得上京城富饶繁荣,既然走了,何故要回来。“你回来作什么?”
李牧盯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道:“我放不下你。”
“迟早能放下。”她低头握着手里的杯子,如果说李牧是一壶烈酒,明安则是一杯温水,烧不热她的身子,却真正了解能暖了她的心:“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喜欢上你,我会听爹爹的话嫁给明安,劝他不要去参征,我会和他回到楼南镇,快快乐乐的过完这一辈子。”
听她说话,他握住她握紧杯子的手:“可是,你遇上我了,也喜欢上我了是不是么?云秋,以后我不再口出狂言,再不伤害你,我会对你好,对言家人好,对五姨他们好,我爱你!”
他爱她,他放不下!尽管族里来催,尽管卖了云宅,尽管回到了家乡。然尔他还是折了回来。她离开的头一年,他就走了,他认为自己不可能会有再多的耐心了,刚到京城三日便折了回来。后来又过了三年,彻底寒心,贱卖了旧府居宅,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想,再也不要想起她,再也不要到乌兰了。
他寻到洛阳,打听云家祖上,云秋的母亲施延香,是洛阳里闻名的大美人,出身制香世家。施氏一族百年前曾为宫廷贵妃秘制香料。施家研磨一手好黛。约莫四十年前,施氏家族落寞,施延香是施氏家族里最后一位制香者,据说临终前明责夫家女儿不准再碰任何余香。
施家后辈人丁凋零,听闻花药制成的香料产生了巨大的反噬,障毒清香浑浊,浸了骨髓。自此施家后人不过桃李年华。。
不过是传言罢了,那有那么大的毒障。李牧一掌碎了洛阳护城河桥上摆放胭脂水粉。梦回之即,她在乌兰在大荒山上身影越来越清晰。笨笨的上马追他,心里害怕却不放弃的眼神揪着他的心,明洞里娇羞可人模样让他终不能忘怀。
千转百折,他回来了。将云府再次买下,砸掉修筑不久的亭台楼阁,砍掉木柳花台,重新在院里摆上石桌,铺上大块的石子路。云秋,只要你回来,云府还是你的家,永远的家。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云秋,那天你走了,我就后悔了,我返回来时,洞里的东西被你烧光,我以为你很快会回来。”李牧哽咽,“我在大荒山上找了你三天三夜,把乌兰城都翻遍了,你却躲到百里之外的沟里,故意不见我。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知道明安已经。。”他深吸一口道,顿时哽咽的双眸:“那么冷那么穷的地方,你怎么活得下去,是不是每天要砍柴挑水,打草圈羊,你过的很苦是不是?你的手指怎么断的。。来给我看看!”
他欲伸手来握,被躲开,继续哽咽道:“我后悔了你知道么,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到大荒山上。”而你呢。“你后不后悔离开我。”
“后悔。”她答的很平静,淡道:“我前脚离开,后脚就后悔了,我生病了,在山界与林间里躺了一天,没人管我,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嘴角轻挑,淡笑,看着窗外头飘过来的片片青花,“我是想回去,当时很饿很冷也很累,可是我走不动。直到第二天大亮,有个过往的村妇救了我,她很瘦弱,腿脚不好,背着我走了整整一天,才把我扛到月牙沟的小院里,她很像我娘。”
她眼里露出笑意,“给我熬粥,炒鸡蛋,找大夫给我看病,给我炖鸡肉亲口喂我,照顾了我七天。”
云秋嘴里的她,就是五姨。当时五姨照顾的还有她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她太辛苦太累了太可怜了。家徒四壁,风雪呼啸而来,屋顶瓦片被吹落,三个病弱女人只能围着个破炉子取暖。乌兰城云府上,云秋在意别人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埋怨李牧对她不够关心,不够爱护。她从来不知道在离乌兰城不远的穷山沟里,有人从未出嫁,从未被人关心、爱护、在意过。
“我真的很后悔,那样贫苦的地方谁愿意待。”很早就想着要回来,可是五姨怎么办,她留下来可以帮她干些活,让她不那么累。替她照顾老母亲,每天给她洗脸,洗脚洗头,铺褥子喂饭,直到老人家过世。两年过去,她开始出门打草,到冰冷的溪河洗床单衣物,开春撒羊,秋冬圈起喂草。
她幽幽转神,目向着他,“我很早就想回来,可是我怕,怕看见你嫌弃我的眼神。”
李牧红了眼眶,他心疼她的敏感脆弱,亦讨厌自己曾经自以为是的自尊。听她继续说道:“云府都不是我的家了,就算回来了也没有资格再住着,而你对我怎么样你心里清楚。”
云秋好几天没说话,这一下子跟他说了这么多顿感口干舌燥,她喝了一茶水看着他说:“我也以为我会后悔,可在五姨家你蛮横霸道不输当年。就一眼!我就知道,离开你我一点都不后悔!”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想不起你半点的好,你做了乌兰城的府夷,我安哄好言伯伯说他们可以继续留在府内,可是我忘了,那些院落、阁楼就连矮墙上的枯草,都与我没半点干系,你把他们都赶跑。。你怨恨我爹,记恨云千秋,所以你一直都是在故意报复我是不是?”
说完她累了,要去睡,李牧在她屋前坐着,沉默了大半夜。
次日一早,如前两日一样,他拍门入屋手里端着两碗瘦肉粥。云秋洗梳完毕,同他一起吃了早餐,他想起平君说云秋以前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现在即便跟她一起,大多数时间也都是沉默着,她从小说没了娘,父亲一脉就她一个女儿,洛阳早已没有亲人,她太孤独了。李牧近身到她跟前:“你什么时候想去月牙沟都行,我陪着你。”
她看了他一眼,说:“你对他们好点,他们都很怕你。”
“好!”他应道。一大早配了两辆马车,拉着许多礼物,向月牙沟行去。
尽管马车行的快,还专程顾了个车夫,到月牙沟时已是酉时。
入村溪,便见几个村妇村头张望议论纷纷,云秋掀开帘子,亲切的跟大娘们打着招呼。顽疲孩童瞅见,个个争先恐后到五婆婆家报到。
云秋穿着漂亮的锦衣华裙,发鬓精致挽起,晶亮朱钗垂坠流苏,气色好转后,闺秀温婉气质显现。
马车行至村西,踏院入屋,满屋子凌乱,原来是村里壮年正帮忙收拾东西,五姨要搬到翁老头家去住呢。内屋里,她忙活的身影如昔日欢快,在听到孩童们说云儿回来后,高兴的洗了手摸到围裙上去拉她来坐,“云儿越发漂亮了。”
“五姨,你要嫁人了。”云秋控制不住打趣她。
“瞎说啥,这不大家都来帮忙,一起吃顿饭喝个酒就得了。”她看了看忏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李大人,急忙搬了张大椅,擦了又擦,摆到小院子里,拘紧道:“李大人,屋里脏乱,一会收拾完了让秋云带你一起到老翁头那儿吃顿饭吧。”
李牧淡笑,点头间,看到一个忙活的青年,正吃力拉架车,便上前去帮着推了一把。
青年便是被他伤了的福马青。他略显尴尬冲他仰头,表示还有活要干。两人一起费力将沉重的大床搬托出去,福马青擦了把额上的汗,拿水瓢舀了水递给他道:“喝点水吧。”
李牧接过,道:“谢谢。”
“不用。”
“谢谢之前帮我照顾秋儿。”
小木匠一挥衣袍,道:“不用。”顿了顿又道:“你。。会对云秋好吗?”
李牧看着他脏稀稀的脸上,带着赤城的笑,这笑容。。很像一个人。
云秋在屋里跟五姨他们有说有笑,李牧随即转过头来拍拍福马青肩膀道:“放心,我会。”
福马青被城府大人拍肩,更加不好意思憨笑。
“喂!你要干什么。”
说话的是丹丹,那个不讲理的边城大人手搭在青哥身上,怕青哥再吃亏,她风风火火冲过来,一把拔开李牧手臂:“青哥上次伤了脑袋还没找你算帐,你还打架啊?”
福马青将小丹拉到一边,“没有,没有,他是跟小云一块过来看五姨的。”
“啊,云姐回来了,真的啊!”再看看忏在一旁的李牧,好吧既然不是来打架的就算了,饶他一回。丹丹进了屋,一会屋里便传来她娇憨的笑声。
天很快黑了,李牧与云秋凑和着在五姨老院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福马青敲锣打鼓邀全村人到翁老家里吃饭。
村里人也不多,到老翁家吃酒的加上妇儒孩子也才二十来口人。屠户宰羊杀猪,妇女铺布洗菜。不到中午,羊肉焖好,猪肉上桌,五姨热了酒,换上一件大红衣裳,招来满村人大笑。
大家围坐一圈,孩子们欢声笑语,村民也端起茶碗,倒满酒说着祝贺吉祥的话。
翁老头满面通红,忙着给众人添酒,则被反拉着灌酒。五姨不放心阻拦,“可饶了他吧。”
翁老头敬到李牧云秋跟前时,李牧接过道:“祝翁老伯与五姨幸福美满。”说完一饮而尽。
翁头呵呵笑道:“好,云儿是个好姑娘,你可要好好对她,她是五丫头的干闺女,也就是我的亲女儿,你若是欺负她了,我就把她接回来。”
五姨一把拉过翁老头对众人道:“他喝多了。”回头对他一顿训斥。
大家忙着吃喝,小蕊儿悄悄挤进云秋怀里,抱着她脖子不撒手。被大人喝斥也是不改。云秋就一直抱着她对众人道:“蕊儿跟我处得好当然亲我了。”
“嗯,云姑姑最好了。”蕊儿啵啵的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直到被她母亲拉下。云秋与她母旁在一另处寒喧。蕊儿跑过来再找云姑姑,只见那天那个很凶的男人坐在一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没人跟他说话,没人搭理。男人看见她,朝她招手,“过来。”
蕊儿看他就一个人,谁也不认识,便想着好心上前来跟他说说话。
“你多大了?”他蹲下身子问。
“我六岁。”
“那你喜欢糖么?喜欢到乌兰城里玩么?父母是作什么的?”
村里的孩子不认生,她告诉他,她不喜欢去城里,但是喜欢糖,家里是茶铺,爹娘很忙,总是将她丢到五婆家里,五婆家的云姑姑对她可好了,姑姑去铺里帮忙的时候,把手都伤了,大夫捏了大半天都没捏好。小丫头嘟着嘴,一副很心疼姑姑的样子。
李牧陷入沉思,铁青着脸色渗了白,小蕊拉拉他,他仍不语不动,小孩不敢看他透露悲伤的眼,便跑开,留他一人茫然看着眼前一切,直至她的身影映和眼帘,才露出一丝欣慰。
很疼是不是。。
从今往后,我会把疼爱都给你,把疼痛都留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