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没过多久,叶泽任职中书令,官居正三品,而迎娶孟涟的婚宴亦如期而至。
白雪纷飞日,红绸画雕梁,红妆络绎来,描金赤锦幡,婀娜随风转,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香车绝尘至,伊人步生莲。
“果真是大家闺秀,气质高华啊。”
“这才是正经的夫人,与大人简直郎才女貌,般配着呢!”
“是啊,哪像是苏小泩,一副清高样,附庸风雅地读什么诗词,不过是个青楼女子,风流成性,不干不净。”
“以前她是夫人不敢说,现如今,哼!”
……
下人们嘀嘀咕咕地,赞叹着新夫人,贬损着苏小泩,这一切,叶泽自未听见。
洞房花烛夜,有人欢喜有人忧。
叶泽实乃无法,只得陪着孟涟,独留苏小泩一人守空房,苏小泩虽不是滋味,但也未曾过度神伤,她相信着,曾经那个夜半跑到自己窗下说了好一通让自己红霞纷飞的话语的青涩男子,还在这里。
翌日清晨,苏小泩早早起了,却始终未等到送早膳的下人,不过不碍事,她自己可以去厨房寻些吃食。
推开门,正巧碰上端了精致早膳的翠儿。
“我正想着怎么没送早膳,还想着自己去厨房寻些吃的,正巧你就来了,给我便好。”
说着,苏小泩正欲接过食盘,谁知那翠儿竟往回撤手,道:“苏夫人误会了,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夫人的。”
苏小泩楞了片刻,心下知道这些下人惯会见风使舵,于是道:“不碍事,你且去吧,我自己去厨房找些吃的便可。”
“翠儿,你做干什么?”
只见不远处的孟涟款款而来,鹊舞紫衣,鬓影钗光,娇若芙蓉,秾纤得衷,仪态万千。
好一位倾城美人。
“见过大夫人。”
苏小泩轻轻行了一个礼。
“你在泽身边比我久,还得是我向你请教,唤你一声姐姐呢。”
孟涟笑靥如花,美得百花含羞。
“愧不敢受。”
苏小泩嘴上客气着,可语气生硬冷淡。
“翠儿!你可知罪?”
忽然孟涟一声厉喝,翠儿忙放下食盘跪在地上。
“夫人息怒,奴婢不知何罪之有。”
“你是奴婢,苏姐姐是主子,你怎敢不给她送早膳?”
“夫人明察!不是奴婢不送,是厨房并未准备苏夫人的早膳。”
孟涟顿了顿,看着苏小泩,道:“苏姐姐莫要操心此事,我自会处理。”
语罢,笑了笑,让翠儿将早膳放在苏小泩屋内便带着她离开了。
还别说,经此事后,府中诸人对苏小泩态度大有改观,虽不比从前苏小泩是夫人时那般殷勤,倒也过得去。
孟涟操持府中事宜,管得很是让叶泽满意,下人们也都很喜欢她。
“你不去陪孟姑娘,不,大夫人吗?”
苏小泩瞥见叶泽腰间大鹏青云的香囊,心中一喜,又忍不住调侃道。
“小泩难不成希望我去?”
“泽对她挺温柔的啊。”
“这话酸得很啊……”
叶泽将苏小泩搂过来,笑得温柔。
“孟涟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我爱的,始终只你一人。”
苏小泩并不是心宽之人,她虽不喜孟涟介入自己和叶泽间,但总是明白一切应以大局为重,且孟涟待她甚是亲切,不曾刁难,也不曾向叶泽抱怨什么,譬如下人对她的态度。
只是,这份平静,是不长久的。
(六)
“生子?”
叶泽的岳父大人孟秋生前来探望女儿,想到两人成亲已近半载,也是时候添丁了。
“父亲,大白天说这个做什么……好不羞人。”
孟涟觉羞,但叶泽却不知如何接话。
当日孟秋生向皇上提出想把女儿嫁与叶泽,其实是左丞王广授意,左右丞相相争多年,自然都不愿错失叶泽这个人才,且他是榜眼,并非状元,家世寻常,不容易引人瞩目,也不会落得个结交党羽之名,这也便是为何叶泽当年初入仕途便如此顺利之因,王广打听到苏小泩青楼女子的身份,便在此做文章,将与自己为党的孟秋生之女嫁与他,便可为自己所用了,这样一来,叶泽便别无选择。
如今岳父大人发话,怎敢不从?
“是么……”苏小泩深色黯淡,扯出一丝无力的笑,“对啊,这是迟早的事。”
“小泩,你既能接受她,想必……”
“泽,这不一样,”苏小泩蹙眉抿唇,“我希望与你共享天伦之人,是我。”
闻此语叶泽哑然,皇上准许自己留住她已是格外恩赐,且只让自己敷衍她,若府中第一个孩子是与苏小泩所生,岂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小泩,这件事上,实在是别无他法。”
“你是男人!叶泽!难不成连你跟哪个女人生子都不能自己做主?!”苏小泩隐忍多时的委屈与不满都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官场上的事,你不懂。”
叶泽似乎被苏小泩的呵斥弄得有些不满。
“可是我懂你,泽,”苏小泩眼神凄凉,“你从来是个温柔之人,甚至说,不那么果决,且你一旦与我说了,你便要做了。”
叶泽看着苏小泩,眼神同样凄凉,良久,道:“的确。”
“啪——”
始料未及的耳光,不止是叶泽,连苏小泩自己都吓到了。
“你说过什么?‘愿得一人,许其一生’,你如今却全都忘了?我不反对你把我降为妾室,不反对你娶孟涟并与她行夫妻之实,不代表我不在意,不伤心,我并非那种大度能容人的女子!泽,这么多年与你朝夕相伴之人,是站在你面前的苏小泩!如今,你要与别的女子恩爱生子,纵享天伦,我实在无法同意。”
数载春秋,苏小泩从未向叶泽抱怨过这些,如今,她已泪满双颊。
“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如此难过,”叶泽低低地说着,“但是此事……抱歉。”
说罢,便留下清泪未干的苏小泩,去了孟涟房中。
许是天公作美,不久后,孟涟便怀孕了。
(七)
苏小泩对叶泽与孟涟,再无好脸色,也变得不爱打扮了起来,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其实,孟涟本是宽容之人,她并不介意苏小泩的出身,也不介意她与叶泽的感情,希望能与她共处,可苏小泩虽对她不抱有敌意,却也是冰冷得难以接近,即使叶泽在场,苏小泩亦是不冷不热,连个样子都不肯做。
“小泩,如今孟涟怀孕了,你好歹让让她,别如此冷淡。”
这日午后,叶泽找到苏小泩,希望她能对孕中的孟涟转变态度。
“我没有欺负她。”
苏小泩淡淡答道。
“我不是说你欺负她,你对她好歹温柔些,如果可以,平日我不在府中你也多照料照料她。”
苏小泩好笑地看着叶泽:“我不去招惹她是一定的,但你要我温柔以待,甚至加以照拂,恕难从命。”
“小泩!她毕竟在孕中,你……”
“没事的话,我要午睡了。”
叶泽无奈,只好离去,而房中的苏小泩眉头紧锁,沉思许久,叹了口气,出了门。
傍晚,苏小泩带回了一大包不知是什么东西,以她的性子也懒得加以解释,只是命翠儿一日三趟地煮了给孟涟送去,便回了房。
“啊——!”
夜半,苏小泩被一阵惊叫惊醒,推开房门,发现下人们都手忙脚乱地,大夫亦是脚下生风地朝孟涟房中赶去。
“唉,怎么回事?”
随意抓住一个婢女问道。
“奴婢也不清楚,只知夫人突然腹痛难耐,明明已满四个月,早该稳定了啊。”
“如此,那你快去搭把手。”
“是。”
苏小泩不禁觉得奇怪,亦担心孟涟腹中胎儿,她虽不喜,但那毕竟是叶泽的骨血,便披了衣裳也赶去了孟涟处。
叶泽早已到了,紧握着孟涟的手,孟涟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沾湿衣襟,一旁的大夫也是不住忙活着。
“泽,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你们!夫人最后吃的东西是什么都不记得吗?!如此糊涂要你们作甚?!”
“禀,禀大人,这,”翠儿扫了一眼苏小泩,“是苏夫人给的药。”
“药?什么药?”
“我今日下午去了京城最好的药堂抓的安胎药。”苏小泩说道。
“除此之外呢?”
“夫人今日脾胃不佳,并未吃什么东西……”翠儿头愈发埋得低了。
“荒唐!难不成还是苏夫人给的安胎药有不妥?”
“能否容老夫看一看苏夫人的安胎药?”大夫起身问道。
翠儿将苏小泩带回的药粉拿与大夫,仔细查看后,道:“这里面明显有芦荟的气味,孕妇若服用芦荟是会导致出血甚至流产的!是断然碰不得的!”
叶泽沉默须臾,转头,以一种苏小泩从未见过的表情望着她:“小泩?”
“你怀疑我。”
苏小泩面无表情,不知她在想什么。
“我只是要你说出这是怎么回事。”
苏小泩在软香楼时便是个孤傲脾性,如今,愣是未改分毫,她冷眼瞧着叶泽,又看了眼痛苦中的孟涟,只道:“照顾好你的夫人罢。”便回了房。
值得庆幸的是,好在处理及时,孟涟的孩子总算保住了。
这日,叶泽又找到苏小泩。
“小泩,我们该谈谈了。”
“如果是那件事,没什么可谈的。”
“如若不是你干的,就说不是你,我信你。”
“你若信我,便不会问,直接去查证为何药中会有芦荟不就行了?但凡你有一点信我,那天夜晚,你也不会以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苏小泩!你简直不可理喻,我难道连问一句都不行吗?”叶泽大喝道,手顺势一扬,竟打落了腰间的香囊。
他的耐心已经耗光了,毕竟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泽,我相信不是苏姐姐。”
孟涟虚弱地扶着门,病如西子胜三分。
“你……”
“她不是那样的人,苏姐姐即使要对付我,也不会暗地里出阴招的。”
孟涟朝苏小泩笑了笑,如日光和煦,可苏小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罢了,我还有事处理,先回书房了,你自己仔细身子,少走动。”
叶泽走后,苏小泩不禁问道:“你为何信我?”
“我相信,钟爱诗词的人,必定有着同文人般的气节,必不会做这样的事,且在自己买的东西里动手脚,太显眼了。”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想到苏姐姐可能会和泽吵起来,故来此劝和。”
看着孟涟离去的虚弱背影,苏小泩不禁苦笑:叶泽,你对我的信任,竟不如孟涟这个局外人。
其实,苏小泩是知道此事是何人所为,翠儿近日口舌生疮,买了些芦荟粉,估摸着是她自己不小心将芦荟粉泼洒进药中,她又不懂得医理,糊里糊涂地端给了孟涟,瞧她那晚的紧张样便可知,定是不敢承认,让自己背了这黑锅。
苏小泩不打算揭发她,反而想感谢她,让自己看清了一些事,叶泽口口声声说与孟涟是情面上的,但当一个女子怀了自己的骨肉,身为男人,会不自觉地用心相待,这一切,早就变了,孟涟早已成为叶泽最重要的人,而自己,不过是曾经,是在没有必要死守着所谓的承诺自欺欺人。
叶泽辗转一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苏小泩,既然孟涟无事,他便打算搁置此事,不再提起,于是一大早便去到苏小泩房中。
“小泩!”
房内,空空如也,书案上,摆放着昨日叶泽掉落的香囊,上面大鹏展翅,青云环绕,当初苏小泩对他平步青云的祝福已然实现,而故人已不再。
“小泩……”
叶泽知道,叶泽太了解她,她这一走,再不复回。
“我对你的许诺,终是没有实现……”
叶泽怅然若失地在她房内走着,忽然瞥见床头有一木盒,将其打开,竟是满满一盒的花笺,是当年,叶泽还是个书生,苏小泩还是青楼女子时两人的传情之物。
叶泽一张一张地翻着,泪落而不觉。
翻到最后一张时,叶泽发现并未看到过,且墨迹很新,应该是才写不久的。
浅蓝花笺,如那女子浅蓝罗袄,清冷动人,而上头的字,一如当年般秀丽颖长:
昔与子兮柳岸,羞煞菡萏。
今吊影兮魂劳,空对玉箪。
不堪眠兮懒起,朽梳掺絮。
对铜镜兮执簪,烛浅荧暗。
欲化羽兮飞天,遍寻玉蟾。
徒奈何兮今宵,望断东川。
相赠此诗,与君长诀。
(九)
五个多月后,孟涟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办百日宴时,达官贵胄纷纷前来道喜,不仅是因叶泽喜得一子,也是恭喜他摆脱了那风尘女子,从此不用担心遭人非议,清誉有损,前程更加广阔明亮,而左丞很满意叶泽如此听话,也向皇上大力嘉奖他,皇上竟御赐黄金千两。
“风尘女子风流性,没规没矩碰不得。”
这是同叶泽交好的官员们总结出的话。
……
距京数百里的软香楼近月新得了名花魁,面如莲开,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而这女子,独爱浅蓝,却愣是能把这清雅出尘的颜色穿得如姑射神人,听说,她还饱读诗书,如此仙女般的姑娘,在青楼可是头次见。
“姑娘这般如仙之人,竟是个烟花女子,我算是捡到宝了!”
“烟花女子皆风流。”
那花魁常这样说。
白月凤每每看到她,总不住叹气:“唉,当年就不该跟那小子走,二百两银子赎身啊,如今又回来了,我倒是欢喜你成了棵摇钱树,不过……唉,总是可惜了……”
世人皆道烟花巷乃无限风流地,也许,果真如此。
后来,不知是哪位姑娘题词一首,词中所述,竟是描写青楼女子,而此词却不加词牌亦无题,前三句好懂,可无人懂得最后一句是何用意:
最是风流看软香,红楼雕窗,凭栏而望。
绝代艳姿温柔乡,步步生莲,环珮铿锵。
曼舞倾城动四方,游龙潜海,惊鸿深藏。
凉夜醉卧细思量,偶有伤怀,兀自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