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石雕成的南海戏龙窗饰微微泛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廊下放着的几株醉海棠经过一夜休眠,正精神抖擞地傲立在轻柔的微风中,叶尖上还犹自挂着几滴未曾消散的露珠。
这儿正是大梁国威名赫赫的四镇将军府的府邸内院。几十年前,天下三分,西北有北国,南边有金国,大梁国最为强盛,一国占据天下三分之二,位于正中偏东。东有东海,大梁国占尽天时地利,靠海吃海,几十年间便一跃成为猛虎,虎视眈眈图谋一统天下。于是边境屡兴战争,终于在十年前,联合北国一起攻打国力最为弱小的金国。金国节节败退,终于灭亡,被大梁国与北国瓜分。虽然北国是战胜国,实则吃尽大梁国暗亏。当初联盟,也是因为迫于大梁压力,不得已应战。打败金国后,虽获得大梁国休战协议,从此两国睦邻友好,永不言战。但实际上,内损厉害,国力衰退,单凭这一纸协议,北国自知大梁国早晚会破坏盟约,打入北国,实现大梁一统天下之梦。
当初灭金一战,史称“翩龙之战”,此战总领就是这后来被大梁皇帝赐为四镇大将军的风正良风大将军。一时,风大将军声名鹤起,威震八面,黄金锦荣,荣华不可限量。在朝野之上,也是位列三公,那时,他年仅三十六岁。
十年之后的今天,本是无比寻常的平和的一日,将军府上却迎来了狂风骤雨般的惊变。大夫人李氏正坐在那白漆金花镂空的芙兰石椅上,一失手连那青莲白底的茶盏也没握住。
“你说的可是真的?将军在北国还留有一女?”李氏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韩宇点点头。他身为将军麾下南燕十八禁军副头领,也是将军跟前做事的侍卫。将军若有什么事,也是韩宇负责在将军和将军夫人之间传话。此时,当年翩龙之战中将军遗在北国的女儿已经找上门来,他不可不告。
李氏早已屏退左右,此时房间里静的连一丝呼吸声都无法听见。
“大将军当年身陷囹圄,得一北国女子相救,在北国与金国交接的岭羊山坳的林樊镇上休养数月。那女子貌美聪慧,将军确……确与她相恋。她当时怀有身孕,可将军不得不深入金国馈耒城重展战翼,与她只得含恨分离。战后一片狼藉,将军想要再寻那女子时,已是茫茫人海无处寻找。再加上岭羊山一带又遭过金国突袭,尸横遍野,将军以外她或已经死于战争,只得回到大梁。”韩宇又道。
“呵呵,”李氏冷笑道,“难怪他当时比南陵将军,阳龙王他们都足足晚了一个月才回到大梁,说是什么金国余孽未清,还有与北国修订休战盟约事宜。原来只是为了寻找那绝世佳人。”
韩宇深知这位大夫人虽曾是皇上的十八公主,赐嫁风大将军为正妻,雍容华贵,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三分笑意,与其他夫人也是相处融洽,内心却是一个冰雪冷清,若是触碰了她的底线,她借刀杀人快得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此时她面上虽依然是那副平静如水的表情,但心里恐怕是恨意十足的。
“倒枉我与他十五年夫妻,这件事竟然还要你来告诉我。”
韩宇一身冷汗,忙道,“夫人言重了。将军不是不愿告诉夫人,实在是事发突然。将军也是前两天晚上才刚得知此事,根本还来不及安顿一切。夫人深明大义,将军希望得夫人助力,能妥善安置那年幼的小小姐。”
李氏冷哼一声。半响才道:“他怎么知道这野孩子是他的骨肉?”
“当年将军赠与那女子一枚铜金鎏红玉戒为信物,上面镶着东海蓬莱蛟龙眼睛制成的月明珠,天下只有这么一枚戒指。这小小姐正有那信物,是断不会弄错的。且她……据将军说,小小姐面容一眼就让他看出……完全与她母亲是一模一样的。虽然未见面之前,将军也想有可能是别人拿了那戒指李代桃僵,不一定是他女儿。但是……她长得实在是太像她逝去的母亲了,将军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小小姐绝对是将军的骨肉。”
“这还铁板上钉钉了……那老爷想怎么安置呢?”
“将军已经通知各房,于巳时在潇阳正房会面,准备开族会正式接纳小小姐入族。”
“居然在老夫人院里见。他便这般心急?老夫人也同意了?”
“这……属下还不知。”
“这入族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岂容儿戏?将军这是要置将军府为何地,置天下于何地?真是入了族,这整个京城不是要看我们将军府笑话?”
“谁敢看我们笑话?”
李氏话音未落,那水晶彩蓝帘子已被一只大手撩起,小珠大珠脆声一片,风大将军一个箭步已经迈了进来,鹿皮靴底的硬革声“呱叽”一声重重踩在地上。他身量很高,肩膀又宽,刚一入房,便投下一片浓重的黑影。风大将军虽然再过几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但练武之人,自是风姿卓越,他一武将,又不蓄胡,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面容英朗,鼻梁高挺,目若炬星,生意低沉洪亮,一眼淡淡扫去,韩宇已是下意识便拜倒下去,将军的威严深扎于他心里。
“属下韩宇见过将军!”
风老爷没有理他,径直说道:“我风正良行得正,走得端,怕别人说什么?他们又要说什么?我女儿流失在外十年,如今迎回,已是迟了太久。这分明是一段佳话,哪里要担心被说闲话?”
李氏气极而笑:“好好,你的女儿流失在外受苦,我们治家理家辛苦十多年便是理所应当。你这么些年凭得不就是你赫赫军功?你以为你真懂朝堂那些明争暗斗,弯弯道道?若不是我一直护着你,各方提点,你以为你日子过得会有如此舒坦?不知道有所少人等着给你小鞋穿。你倒好,接了一个十年前的一个野种,巴巴地让人家看你笑话,给你下套。别人是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恨不得从未发生过这事。你倒好,人接了还不算,还要入族。她一个野丫头也配进风家族谱?来得不明不白,你以为我会认,老夫人会认吗?”
韩宇多年跟随在将军夫人左右,从未听过大夫人说过如此难听的话,大夫人向来沉稳,从不与将军红脸,今天怕真是被气到了。
果然风老爷微微一皱眉,“你今天是抽了什么风?兰儿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唯一留下来的我的女儿我怎么忍心看她流浪在外?不早入族,过个四五年,她如何能寻到一门好人家嫁?”
“兰儿?好好!你的兰儿!你觉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小姐就算进了将军府,会有清白人家愿意娶她为妻吗?”李氏惨白了一张脸,“你我夫妻十几年情分竟然比不上十年前那几个月的你的兰儿吗?你真真寒了人心啊。”
风老爷道:“我就是有情有义,我才会执意要接我女儿回府。我就是有情有义,才会与你相敬如宾。难道这些年,你在我心中如何,你会不知道?”
李氏苦笑一声,想起这多年的风老爷的温存柔情,心中便软了下来。她当然了解自己的相公是何许人也,为人正直却不懂变通。他若爱上一个人,嘴里也不会说出来,但是处处都让你知道他心里是有你的。当年她两三年肚子都不曾有动静,执意为他纳了两房妾,风老爷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她们房的,有些时候深夜还会折回她房中歇息。他心中敬她爱她时时把她放在第一,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即便并非他本意纳妾,风老师对另外两位夫人也是温声细语,从来不发怒的。过了几年有了芝儿,清儿,他也是一位好父亲。与金国打仗,他出生入死,过家门而不入,又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将军。大概正是这样,她才无法容忍他竟然在短短几个月里就与一名北国女子相爱生子,若不是今天这位小小姐千里寻夫,他大约至死都要瞒着她不成!
李氏深知,当时是皇帝御赐婚姻,在大婚之夜之前,两人素未谋面。她还依稀记得他轻轻一挑红盖头对她露出的那浅浅一笑,面若冠玉,目若星光,是好佳郎。她还记得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道会好好护她一辈子,不会让她后悔嫁给他。他声音低沉,热气喷得她耳朵都酥麻了。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一眼都不敢再看他。
这样的他,她怎么能忍受今天他竟然为了一个别的女人和她第一次对着干。都说吃不到的是最好的,他心里倒是孰轻孰重。这些年,他真的爱她吗?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今天的她才这样反常吗?
李氏抬眼看了风老爷一眼,他依然是一副理直气壮又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李氏又是苦笑一声,她懂他,可他却不懂她,每每便是这样一副直愣愣的表情,她不说便不明白,说了也依然坚持自己是对的。哎,对这样的相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罢了罢了,何苦要与一个死去的女人置气。
李氏缓缓道:“你若是坚持,我也没什么好说。先把人带来瞧瞧,看看老夫人怎么说。一个大活人,也不能放在外面不管。”
风老爷闻言便笑了:“我的夫人果然是贤良淑德,我自是知道的。她是我的骨肉,我真的不能放着不管。她性情模样都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便揽过她的肩,大步往前迈:“走走,时候不早了。我们一道去。”
韩宇还在边上,他便这样大白天的就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任是多年夫妻,李氏也忍不住臊了脸皮,连连道:“你这人……还是和小孩子一般。”
韩宇低着头缓缓跟上了,嘴角弯弯的,眼里也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