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平
菊子独自走出学校门口的时候,迎面大步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菊子!是我啊,不认识我了?”中年男子激动地喊道。
菊子一眼就看见了他额头上的那块伤疤。菊子愣了几秒钟,随即挣脱他张开的怀抱,扭头朝家里跑去。
中年男子已是泪眼模糊,菊子跳动的身影像一只受惊的梅花鹿。
菊子一口气跑回了家,一路上跌跌撞撞。
“我看见我爸了。他没死……”菊子鼓足勇气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正和一个男人在屋檐下劈柴。
妈妈手中的斧头掉在了地上,“当”的一声,砸得石头直蹦火花。
男人正弯腰劈柴,抡起的斧头停滞在空中。
男人是菊子的后爸,从外地流浪到村里的单身汉,到处给人家做短工。村里人都叫他“狗生”。这几年,狗生经常帮菊子家干活,忙前忙后。时间久了,他和菊子的妈妈就产生了感情。今年除夕之夜,妈妈问菊子想不想有个后爸。菊子拿着狗生给的压岁钱,没吭声,于是三个人就住了同一个屋檐下。狗生对菊子还不错,坚持送菊子去念书。
当晚,妈妈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第二天一大早,菊子的爸爸和老村长敲开了菊子家的木门。菊子趴在屋里的窗台上,窗户没开,菊子听不清他们在院子里说什么。菊子不想听,也不想出去探个究竟。
菊子对爸爸有些怀恨在心。菊子一想到伙伴们笑话她是没爹的孩子,心里就怨恨爸爸。那年秋天,菊花开得正艳,爸爸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去城里打工,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好几年过去了,他还是音讯全无。于是菊子的妈妈向当地人民法院递交了宣告他死亡的申请。前不久,法院的死亡宣告书刚下来。现在,他却回来了。
这天晚上,妈妈把菊子叫到了跟前,狗生坐在床上抽着旱烟。
“菊子,你爸想把你领回去,和他一起过。”妈妈用衣袖擦拭着眼角,顿了顿,问道,“你愿意吗?”
“那你呢?”菊子抬起头,一脸期待。
“我有了自己的新家……”菊子的妈妈转过身去,开始抽泣起来。
经过调解,菊子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住在老村长家的隔壁。爸爸分得了应有的一笔财产,供菊子继续念书。
菊子每天一大早就去上学,放学回家就路过妈妈的新家,挑几担水,然后逗留上一会儿。菊子每天帮家里干不少家务活,心里乐呵呵的。
这天,菊子听见几个女人在河边议论自己的妈妈,说妈妈是“谎花”,还伴着几声嘲笑。笑声沿着村口那条潺潺小溪,流进了菊子的心里,涩涩的。
菊子跑回家,追问“谎花”是什么意思。爸爸说:“谎花就是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花,她们是在笑话你妈,说你妈和狗生生不了孩子。”菊子嚷道:“胡说!她们在说谎话,她们才是谎花!”
第二天傍晚,菊子听到一个更刺耳的流言。一个霸道的小男孩当着伙伴们的面,说菊子是捡来的孩子,还说菊子的妈妈从来没生过孩子。从来不打架的菊子,和小男孩扭打在一起,被打得鼻青脸肿。
菊子嚷着向爸爸讨个说法,爸爸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搂着菊子。
一连几天,菊子都闷闷不乐的。每天放学,村里的孩子都早早回家了,菊子却一个人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说菊子当年就是被亲生父母扔在村口这棵槐树底下。
这天下午,菊子放学后又去找妈妈。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狗生的声音。
“这些年,你在外面做什么?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唉……”菊子的爸爸长叹了一声,“这几年在外面,混得憋屈啊。我出去时向菊子她妈发过誓,混不好,我就不回来。可是,一开始在工地上辛苦了一年多,那该死的老板却跑了。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两百来块钱,四处找活干,后来好不容易到一家公司做保安,那家公司的老板人还行,给我包吃住。不料老板娘得胃癌死了,老板的公司也就倒闭了。我又四处飘来飘去,哎,现在没文化,工作不好找啊。想不到我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攒到几个钱,我是真没脸回家啊!有时我也挺想家,可是村里没有电话,我又不会写信……”
“在外混,是很不容易。就像我,流浪来流浪去,终归还是个流浪汉。还是有个家好……”狗生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应该早点回来,菊子和菊子她妈就能少受点苦。钱不钱的,是其次。”
“是啊。菊子这孩子懂事,招人疼,成绩更是不赖。菊子她妈领养菊子的第二年就怀孕了,最后孩子还是没保住,菊子她妈因为流产伤了身子,休息了好一阵子。后来我们就合计,干脆不要孩子了,好好把菊子拉扯大。”
“冲这一点,我敬你!”
“你不也一样吗?你们这几年不也是没要孩子?不也是把菊子当亲生骨肉对待?”
“菊子这么好的孩子,理应有个美满的家。不说了,来,喝酒!”
两个酒碗碰在了一起,声音很脆。
菊子没有进屋,而是转身走到门前的田埂上,望着夕阳中的缕缕炊烟,一个人发愣。
第二天一大早,菊子蹦跳着来到妈妈家,手里拿着一束野花。那是菊子清晨从村口那棵槐树下采的,红白相间,格外鲜艳。
令菊子意外的是,爸爸妈妈正并肩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妈妈面朝村口的那座大山告诉菊子,狗生天一亮就离开了这个家,走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