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的死无疑是凶手想要给爱管闲事的慕容邪一个晴天霹雳般的警告。整个帝都洛阳城,有谁不知道他慕容邪是何许人也?
整天不务正业无所事事,除了冤大头似地免费替衙门巡捕们侦查案件,顺藤摸瓜找出凶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吹箫和饮酒。
说起来,慕容邪这小子搁在柳如意前世的那个年代,怎么着也是个高富帅啊,私人别墅里超大型豪华莲花游泳池,出门香车宝马的,还有丫鬟小厮们环绕着,两条修长而结实的大长腿加上长得英俊帅气,谈吐优雅冷静,似画中走出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柳如意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和他压根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两个人想出来的这几天,她拢共和他见面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可是当他将目光从芙蕖的尸身上流转到柳如意身上的时候,凛然说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么晚了,你不该在院子里乱跑。”
语气虽然依旧是冷冰冰的,却多了几分关心和责备。
虽然芙蕖这丫头,柳如意与她并没有几分交情,但到底是怀着一份同病相怜的情愫,况且江湖救急的月事带还是芙蕖借给她用的。
她看着芙蕖那渐渐变得有些乌紫的嘴唇和不肯瞑目的眼睛,忽然声音里就有了几丝陌生的沙哑,“我只是觉得口渴心热,幽兰说芙蕖经常会在这口寒冰进里冰湃一些西瓜葡萄之类的水果,所以我就,我就……”
如意觉得吃别人家的东西如果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那就无异于偷了。
所以越说越觉得心虚,索性就咕哝咕哝地戛然而止了。
当她拿媚眼儿偷偷地斜睨了一眼慕容邪的时候,慕容邪却恍似压根就没听她讲话。他不清楚芙蕖身上到底中的是什么毒,但是此时此刻,慕容邪却不得不面临着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他唯一的一个在精通炼制毒药和解药方面的朋友却是芙蕖的嫡亲兄长,鸢痋。
芙蕖是鸢痋唯一的妹妹,因为父母去世的早,所以寄人篱下的鸢痋非常疼爱这个世上他唯一的最亲的亲人,芙蕖。虽然说是寄居在舅舅家,过着看别人脸色才敢吃饭的日子,但是鸢痋打小就非常聪明机灵。
也许是因缘巧合,那日他上山替体弱多病的妹妹采药的时候,却一不小心踏损了一块山石,赤练山多陡峭山崖,只听得“豁朗”一声,泥沙顿时如下陷的地基一般崩塌了下去,鸢痋闭着眼睛,耳畔的风如最尖锐的刀子一般呼呼地刮着,一刀一刀,万丈悬崖,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也许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他受够了那些拿他和妹妹当畜生一样喝斥和对待的亲戚的脸,那些隐藏在面具后面的自私和贪婪。
也许是因为心疼,也许是因为对独活于世上的不放心和留恋,从来都只会把眼泪往肚子里吞的鸢痋,在坠落悬崖的那一刻,在呼呼的风声里,他却失声地哭了起来。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即使再坚强的堡垒也有轰然倾塌的那一刻,也许是老天在眷顾着他们这样一对相依为命可怜的兄妹,鸢痋没有死。
他跌入璇玑崖药篁谷深深的潭水里,溅起的巨大水花惊醒了秋千架上已足足睡了两个多月的司倾城。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可是咱们这位因触犯门规而被爹爹罚到这如画中仙境一般的药篁谷里面壁思过的倾城姑娘,一不倾城,二也不倾国。
除了像个小树獭一般爱睡懒觉之外,倒也是个长相中规中矩的萌妹子。
别人睡觉那都是按时辰来计算的,可是司倾城姑娘那惊世骇俗的睡功,却是要拿月来计算的。
倾城好不容易拣了个又凉快又没有豺狼虎豹来打扰的潭边搭个窝睡个安稳觉,可是这才两个月啊,倾城正在梦里与皇帝哥哥踢到九百九十九个毽子,高兴地手舞足蹈的时候,不知是被哪个混蛋搅了她的好梦,溅了一身的水。
倾城一个不小心忽然就从秋千架子上滚了下来,正好不偏不倚地,和鸢痋一起掉进深深的潭底。
倾城可是一个实打实的旱鸭子啊,她脑子里顿时“嗡嗡”地闪现了一个念头,妈呀,我司倾城不会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淹死了吧,呜呜,皇帝哥哥还欠我最后一个毽子呢,他还没有陪我跳到一千呢,我怎么可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呢?
爹爹和娘还没看我风风光光地出嫁呢,我还没有学会师父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独门秘方呢,呜呜,我不想死啊!
倾城嗷呜嗷呜地大口大口地吐着嘴里汩汩涌进来的水,扑腾了几下却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她喊不出救命,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她喊不出来,耳朵里也像被塞了棉花一般什么也听不见。
心里的恐惧与惊惶,她忽然哭了起来,然而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死的那一刻,鸢痋在潭底找到了她。
他的手牵着她的手,倾城像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拽着鸢痋的手。她足足有三寸多长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鸢痋的指甲里。
一股浓腻的血腥气混杂着她身上独有的曼陀罗花粉的香气,倾城微弱的呼吸里忽然发疯了一般急切地哀求道,“救救我,救救……”
也许这就是他和她的宿命,鸢痋和倾城,他害她跌入潭底,可是,他也救了她。
鸢痋其实在跌入潭底的那一刻其实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如此强劲而猛烈的冲撞力,即使有水的浮力作为缓冲,但鸢痋将倾城抱上岸的那一刻,却已经虚弱到奄奄一息。鸢痋很想努力地朝倾城挤出几丝笑容,但却气若游丝般地晕眩了过去。
倾城家是帝都洛阳城久负盛名的药香世家。
只是在倾城曾曾曾祖父那一辈的时候,司家老祖先不过是一个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江湖郎中而已。结庐为医馆,上山采药,免费为乡下邻里的贫苦老百姓切脉诊治,配方抓药。
虽然那时的司家祖祖辈辈都是非常清贫的,但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医德训诂却是打从娃娃开始就抓起的。
司家的命运从此走上荣华富贵誉满京城的好时光要从司倾城的曾祖父司狐说起。
燕瀛国隆裕十六年正月,当朝天子突然身染怪疾,疼痛难忍,宫廷御医虽然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医书却找不到有效的医治方法,汤药酒剂,针灸砭石,麻沸熨贴,非但没有减轻帝王的痛苦,反而愈发加重了皇上的病情,眼看着皇上都快被病魔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御医们只好商量着张贴皇榜寻找民间医药高手。
司狐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还精于研究医学史上的各种疑难杂症,其实帝王所患之病,司狐所延治的病人中也曾有过一例相似的症状。凭借娴熟的医疗手段和罂粟子的特效,帝王的疼痛很快就缓解了很多,而且有渐渐开始痊愈了起来。
天子感激不尽,特赐司家赤练紫蓬山下良田四百亩,珍珠一百斛,黄金白银更是不计其数,并应召司狐入太医署掌管医药典籍以及专为皇帝及后宫嫔妃们看病。但司狐天生放浪不羁,不甘于宫廷里种种繁文缛节的束缚,每每有辞官归隐,结庐医馆的意愿,但皇帝念其医术高明,且疾长发,遂特准许司家不必在朝为官,但可以享受朝廷正三品官员的俸禄待遇。
司倾城虽然出生时就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豪门千金,但却不像大户闺阁里的小姐似地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就在家里学习些琴棋书画和针线女红。
父亲每次去后宫前殿为皇上和嫔妃公主们出诊的时候,都会把小小的倾城带在身边。倾城在皇宫里跑得频繁了,久而久之,也就与皇族里那些个公主阿哥们走得近了。因为司倾城性子很活泼洒脱,又会切脉抓药,所以那时精湛于骑马射箭却时常把自己跌得满身是伤的东宫太子薛承谨就非常喜欢这个伶俐可爱的小丫头。
后来太子的老爹骤然暴毙,一场密谋已久的宫廷政变蓄势待发,对至高无上的皇权觊觎已久的薛承谨的叔父肃亲王在冀州封地起兵造反,密谋篡夺皇位。
然而,在这危难时刻,外殿十万禁军统领大都督姚舜却临时倒戈,太子之命朝不保夕,然而最后坐稳皇位的依旧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薛承谨。
没有人知道那场流血政变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但是肃亲王最后却是全军覆没,输得一败涂地。成王败寇,肃亲王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家中财产全部充入官中国库,家眷凡年满十六岁的秋后问斩,不满十六岁的或刺配边疆苦寒之地,或充入掖廷,削去宗室族籍,终生为奴。
当然小小的倾城从来都不懂这些宫廷里的阴谋诡计,她只知道第一个教会她骑马射箭的男人即将会成为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皇上。可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爹爹却不许她再与皇上走得如此亲密。
一向乖巧的倾城也是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满含泪水委屈地说道,“不”。
司老爷子一怒之下就罚了倾城到这人眼荒芜的药篁谷里面壁思过。
说是面壁思过,其实无异于就是那困在鸟笼子里的金丝雀。山谷里唯一一条通向皇宫的大道被大师兄和二师兄重重把关着。
她来这药篁谷两个多月了,除了大师兄和二师兄,鸢痋可以说是倾城见到的人烟稀罕的第三个男人。她抬头看了看那云雾缭绕巍峨的千仞悬崖,又看了看依然晕厥过去的鸢痋,忽然觉得,这个男孩子还真是命大。
就算他搅了自己的清梦,不管怎样,他也算久了我司倾城一命,况且爹爹时常劝诫,咱们为医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司倾城最后还是把鸢痋从鬼门关给救了回来。
药篁谷里有很多关于医药方面的奇书异经,鸢痋带伤的那几日在书架上却寻觅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解药和毒药的配制方法。
倾城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见有个长相清秀又文质彬彬的男孩子喜欢自己的收藏更是如他乡遇知音一般。
后来,倾城出谷了,然而就在那一刻,倾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鸢痋曾不眠不休地找过倾城,但却没有丝毫的消息。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放弃过去找倾城,可是带回来的消息不是司小姐染病身亡就是司小姐因触怒当今天子的龙颜而被秘密处决。
所有的消息都是那么令人惴惴不安,可是鸢痋却不相信,他一直都觉得倾城还活着。
他一直守在药篁谷里,希望有一天可以等到倾城回来。
慕容邪和鸢痋曾经一起在学堂里读过书,也算是半个小同窗,交情甚笃。
那日山崖失足,他站在好友的棺前,看着他唯一的妹妹芙蕖哭得肝肠心断,几欲要晕厥过去。他第一次感觉到那种永远失去亲人再也等不回来的悲痛,后来渐渐长大,他一直比较照顾芙蕖,所以芙蕖是心甘情愿到慕容邪身边为奴为婢。所有人都清楚她是喜欢慕容公子的,可是慕容邪却只想拿她当妹妹一般看待。
他得知鸢痋的下落,也是因为那一次从西域楼兰古城归来之后,慕容邪却恍似陷入了深深的梦境,时常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看着窗外的月亮,心却愈发地喘不过起来。
他听说药篁谷里有一位医术精湛的世外高人,所以想慕名去拜访一下这位老先生,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英俊男子。慕容邪是识得鸢痋的,即使是长大了之后的鸢痋,但是鸢痋恍似对慕容邪却没有丝毫的印象。那次山崖坠落,鸢痋失忆了。
他所能记得的就只有他和倾城在谷底的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说,倾城走后,每一天,我都会炼制一种毒药,它让我忘却今天所有的一切,唯独记得他与倾城的那一段时光。
荼糜架和美人蕉掩映的木屋廊檐下,鸢痋在红泥小炉上煎着他最新研究的毒药,他很认真,恍似在佛前诵经一般的虔诚。
袅袅升起的烟雾里,慕容邪站在桃花树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不曾洋溢过的灿烂的笑容。也许,忘却也是一种幸福吧,至少忘记年幼的那一段痛苦的时光,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就在慕容邪转身的那一瞬间,鸢痋却忽然幽幽然地说道,声音从廊檐下传来,带着一股子好闻的药香气,“既然有事来求,为何又转身就走?”
慕容邪一开始还以为鸢痋是识得他的,可是茶阁谈话中,鸢痋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因为有妙手回春的高超医术,所以很多仰慕他的人都会尊称他为药篁谷里的“药仙”。
鸢痋不仅是药仙,还是个酒仙,他千杯不醉,可是慕容邪一杯下肚,眼角眉梢却已有了些微醺的红晕,慕容邪只好放下筷箸,微笑着说道,“鸢痋兄怎知我是有事来求,说不定我只是来看看我昔日的老友是胖了还是瘦了呢?”
鸢痋抿下酒杯里的最后一点梨花白,忽然豪爽地哈哈大笑道,“凡来我药篁谷里的人,不是求药就是求长生不死的仙丹,阁下难道是来游山玩水,关心起我这个将死未死之人?”
慕容邪只是觉得难过,他不记得了,他真的把什么都忘记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死心地幽幽问道,“鸢痋兄,难道你不记得芙蕖了吗?你最最疼爱的妹妹,芙蕖,还记得吗?”
鸢痋始终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的右手,慕容邪忽然注意到,他的右手早已因为长期炼制毒药而泛着黑黢黢的毒气,毒气深入骨髓,慕容邪只是觉得难过,他为何要这般为难自己,难道他心里口里都只记得一个叫倾城的姑娘吗?
鸢痋看出慕容邪眼底的一丝忧虑,但他只是看着檐外的桃花簌簌纷落着,忽然长叹一口气,幽然说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如今我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除了守着倾城唯一留下来的药篁谷,我已经是半个踏入棺材的人了。”
可是,鸢痋知道,当她听到芙蕖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分明颤抖了一下,芙蕖是我的妹妹,可是我却丝毫没有了她的记忆。
他独坐在药篁谷的秋千架子上直到日暮,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开始炼制这天下最毒的毒药,忘川散。
慕容邪知道鸢痋是研制毒药的专家,所以这一次芙蕖身上所种的剧毒,恐怕非他不能查明死因。
虽然鸢痋已经不记得芙蕖了,但是慕容邪觉得,再怎么说,当最亲的亲人的一具尸体呈现在“药仙”面前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风起云涌。
可是凶手已然开始从慕容邪身边下手了,芙蕖名为慕容邪身边的贴身侍婢,但是天资聪颖的她却也是慕容邪最得力的查案助手。
那日深夜,他带着芙蕖的尸身来到了药篁谷,可是他不会知道,就在他前脚迈出的那一刻,一直站在身侧沉默不语的柳如意却也悄悄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