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一日视朝,色不豫,大臣进曰:“今日天颜若有不豫然,何也?”上曰:“偶不快。”大臣疑之。乃进言宫掖事,以为陛下当保养圣躬。上笑曰:“宁有此,夜来偶失饥耳。”大臣皆惊曰:“何谓也?”上曰:“夜来微馁,偶思食烧羊,既无之,乃不复食,由此失饥。”大臣曰:“何不令供之?”上曰:“朕思之,于祖宗法中无夜供烧羊例,朕一起其端,后世子孙或踵之为故事,不知夜当杀几羊矣!故不欲也。”呜呼,仁矣哉!思一烧羊,上念祖宗之法度,下虑子孙之多杀,故宁废食。呜呼,仁矣哉!宜其四十二年之间,深仁厚泽,横被四海也。
家兄门生有孙力道,在乡校与一同舍舒子进相友善。子进本富家子,后大贫,有孀妇挟二孤累然从。子进既不能为之资,年寖老,嫁无售者,力道深怜之。每自念,使我忝一第,必娶之。无何,力道果登第,时年虽近四十,然美丰姿,贵官达宦争欲婿之者十数,力道皆谢去,遂归语舒氏婚,及舒氏归,已白发满头矣。力道与之欢如平生。呜呼,世称刘廷式之义,谓千载一人,今力道之事,岂减廷式哉!力道蚤年以贫不娶,乃独以教学养遗孤。平生所行,皆忠厚事,然未尝与人言,亦罕有能知者。力道名朝宗,钱塘人,终于江山县丞。
家兄门生有陆虞仲,崇宁初,同家兄赴省试。明日,省榜出,是夜举子无睡者,惟虞仲酣寝如平日。黎明,报虞仲遇,同舍皆噪以入曰:“虞仲公遇矣。”虞仲方觉。乃徐问曰:“彦发遇否?”同舍曰:“偶遗。”虞仲曰:“彦发不遇,吾事不可知。”复酣寝如初。人皆服其度量。自登第后,愈笃学,其在仕路,以风节著,后以监察御史召,未及供职而卒。虞仲名韶之,即子正父也。
二家兄蚤年力学,冬夜苦睡思,乃以纸剪团靥如大钱,置水中,每睡思至,即取靥贴两太阳,则涣然而醒。其苦如此。治《诗》善讲说,其讲说多自设问答,以辞气抑扬其中,故能感发人意,故子韶谓家兄讲说有古法,如《公羊》、《穀梁》之文。然江浙间治《诗》者多出家兄门,前后登第者数十人,而家兄反不第,岂非命耶?曩久困太学,尝有启事一联云:“池塘绿遍,又是春风;河汉夜明,忽惊秋月。”当时太学同舍者皆诵此语。后推恩为某州会昌县主簿卒。家兄讳国光,字彦发。
祸福报应之理,浅言之则不验,深言之则近怪,故儒者之于祸福,可以默会,难以言谈也。古今论祸福者多矣,惟子韶立论,以为唐虞三代之时,圣人在上,其气正,其气正,故祸福之应亦正也。唐虞三代之下,圣人不作,故其气乱,其气乱则祸福之应亦乱也。然其间不能无小差者。尧之圣而丹朱失天下,舜之圣而商均失天下,其善报为何如?瞽之不仁而舜兴,鲧之不仁而禹兴,其恶报为何如?以大概言之,则子韶之论似也。然如向之所论,则祸福之报,莫切于父子之亲。当尧舜之身,故不能无疑,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本不差毫厘,奈何不达理者指夫颜夭跖寿之事,便疑其不验也。善哉,老氏之言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倘因此言推而达之,则祸福之神理庶乎能默会矣。
子韶省榜中有《春秋》试官,一门生亦与试,其试官尽授以平生所作《春秋》。又云,场中当出某题某题,宜熟记之。有人微知其情,且以告陈阜卿,盖阜卿、宗卿皆《春秋》也。曰:“《春秋》额最窄,此不可不记。”阜卿曰:“有命。”他日考试毕,择明日奏名。是夜,有一试官,忽群鼠斗,不可睡,听之,鼠斗落卷笼中,其试官起驱之,则寂然无有,再睡,其斗如初,审听之,果落卷笼中也。又起驱之,复寂然,如是者三。其试官乃心动曰:“岂是中有卷子乎?”燃烛尽取落卷阅之,果得一书卷大佳。试官曰:“事已定,虽得此何为,姑留之。”明日,试官方会茶,俄而下座有一小试官起白知举曰:“《春秋》止当取二人,取三人已侵他经分数矣。今只取若干卷,于书额大亏矣,乞行处分。”遂袖中出一状称说云云。知举曰:“业已定,奈何?”其试官曰:“固知无及矣,然今日论列之,万一有谪罪,庶几免罪尔。”众试官曰:“去一《春秋》易耳,顾何所得书卷乎?”其夜试官陈鼠斗之事,皆大骇,因出书卷观之,众皆称善。遂出一《春秋》,正其门生也。其《春秋》试官犹争不巳,众人不可,竟见黜。而阜卿兄弟皆遇,岂不谓有天理乎?阜卿名文茂,常州人。
子韶榜中有许叔微,尝梦有人告之曰:“汝无及第分。”叔微梦中遂恳其人,以何道使某可第?其人曰:“分止尔,奈何?”叔微曰:“行阴德可否?”其人颔首而去。叔自此遂学医,颇有得。亡何,其乡中大疫,叔微遂极力拯疗之,往往获全活者颇多。一夕,复梦其人唱四句云:“呼卢殿上,请何事主,王陈间隔,呼六为五。”及是榜,子韶既魁,王郊第四人,陈祖吉第五人,叔微第六人。叔微又应该恩入升一名,遂得第五人恩例,所谓“王陈间隔,呼六得五”。其亲切如此。呼卢者,传胪之谓也。
关子开颇有前辈风,尝为乡校直学,令开图书匠开一图书。匠姓蒋,年七十余,子开时亦年五十余。蒋既开图书至,索价若干,子开售以若干,不可,又售以若干,复不可。子开素负气,乃掷图书于地曰:“老畜生乃尔爱钱!”乃叱曰:“去!安用汝印为!”蒋色不动。乃俯拾其图书,徐纳怀中,曰:“直学无怒,老夫虽贱,然尝与先长官往来。”于开闻之悚然,乃拱手至膝曰:“唯唯。”又曰:“长官尝有一帖,老夫尚藏之,明日取呈。”明日其人来,子开冠履如见大宾者。礼毕,蒋遂出其父帖,亦止令开图书,其后乃署名曰澥上蒋处士。子开既知父执,乃谢罪曰:“某不知,昨日遂失礼于长者。”蒋退,乃竟送出门而去。蒋布衫草履,傲睨王公,而子开实世家,又盛怒如此,一闻先人之语,即悚然改容,遂与其人为礼如此。口口口口第气可喜。子开名演,有诗名江浙间。
进道说,张安道年德俱高,士大夫多往拜之,公初不令止。有孙延嗣,为邻郡倅。一日,往拜公。公曰:“吾已受公家拜四世矣,且可六拜。”延嗣既拜而起,乃抚之如子侄。然前辈受拜,各自不同。吕原明言,欧公有故人子来拜者,但平受,初不辞让。至荆公、温公始答拜。至其入通寒温,叙父兄交契毕,再拜,始不答,如此则受半礼矣。吾乡关子开、子东兄弟见米元章,拜之,元章曰:“忝蒙先长官不弃,不敢答拜。”遂平受八拜。前辈受拜礼不同如此,然以余意观之,荆公、温公最得中制云。
进道尝酒酣,书乘流则行,遏坎则止。攻苦食淡,吾素怀也。或人厚我,使红裙传觞,盘列珍羞,吐之则忤人,茹之则忤己,当此之时,但付之一笑。陶渊明所谓觞来为之尽,既去无吝情,其此之谓。庭先见此语,乃指“乘流则行,遇坎则止”谓余曰:“要须古人下语,至进道之言吐之则忤人,茹之则忤己,此语便不然。”又曰:“必如此乎?”进道此一段最为宛转,庭先意直,须随波逐浪,方明自在。姑留于此,使后人观之,果庭先语然乎?进道语然乎?
进道《禖书》云:“上士虽不读书亦进,下士虽读天下之书亦不进,惟在我辈,正当读书耳。”进道此语殊有味,虽然,上士安可不读书?进道第一等人,乃自处以自必读书,盖可知矣。
余邻人岁畜一犬,每满一岁则卖之。屠者至,捕犬,其犬跳梁号叫,虽屠儿不能近。其主人者往焉,其犬正窘急间,见主人,乃摇尾贴耳,作咿音声。至以首揩摩其主人,以为护已有所恃也。俄而,擒之以授屠者,使人不欲视。余谓邻人曰:“汝无卖犬,犬可怜如是,况平日有吠盗之功乎?犬直几何?吾当岁授汝直。”邻人感余言,亦不卖犬。
张九何镇蜀,凡官于蜀者,既不得以子属行,及到官,例置婢,惟九何公不置婢,官属遂无敢置婢者。公闻,遂买两婢,官属乃敢畜之。公将去任,呼婢母嘱之曰:“当善嫁此女。”且厚赠遗之,犹处子也。
杜祁公请乞得请,旋于洛中置一宅居之。时欧公为留守,祁公入宅,即携具往庆。欧公见门巷陋隘,谓公曰:“此岂相公所居者?当别寻一第稍宽者迁之。”公曰:“某今日忝备国家宰相,居此屋,谓之小固宜,然异日齐郎承务居之,大是过当。”竟不许。
曹彬平江南回,诣阁门称“曹彬勾当江南公事回。”而杜祁公罢相归乡里,书谒称“前乡贡进士”。前辈所以取功名富贵,如斯而已。
温公每至夜,辄焚香告天曰:“司马光今日不作欺心事。”夫君子行己,固求合于道,既合于道,何必天地知之?而天地亦岂不知,温公何必告此哉?公之为此,盖自警之术也。
刘器之问道于溫公,温公曰:“自不妄语人。”自谓平生不妄语,此事不学而能,及细看之,始知人岂得不妄语?如与人通书问、叙间阔,必曰“思仰”,推此以往,皆妄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