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司徒升凝目望去,沙棠穿着一身素白长衫,神色淡然,缓缓地从门内走了出来。
他的视线在贴在门口的纸上停留了数秒,看着那张涂涂画画的纸,那个由“一”变为“三”的数字,嘴边勾起一个清淡得几乎不分明的笑,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将白纸轻轻一夹,又快速地将手藏进衣袖中,只能见到那张薄纸了。
“呵……”司徒升轻笑了一声。
“徐婷婷去哪里了?”沙棠皱了皱眉,向着芷容问道。
“呃……”芷容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挣扎了几秒,默默地飘到他身边,附耳轻声道,“去人间了。”
“你们真是……”沙棠拧紧了眉头,沈下脸说,“出界这么大的事……”
“我出界从来没跟你说啊。”芷容不服气地反驳。
“她不一样……”沙棠低吼。
很久没见到他这么紧张的样子。除了司徒升,茶楼里众鬼皆一愣。
沙棠暗暗叹了一口气。
芷容被他这么一吓,反倒学乖了些,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呆立着,眼神奇怪地看着沙棠。
看着看着,却见他的身影突然从眼前消失了。
一闪身,沙棠突然冲到了司徒升面前,对着眼前的人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压低声线危险地问:“是不是你?”
司徒升笑了一下。他微微侧了头,眼睛低垂,看向沙棠那双被隐在宽大的衣袖中的手。刚才那两根手指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看清,然而他还是抓住了那抹罪孽般的黑色,那双原本只是褐黄的手,现在已经变为了完完全全的黑。
“可恶!你……”沙棠气急地一拂袖,轻柔如纱的袖子顿时化为了尖利的武器,挟着一股劲风,直击司徒升面门。
司徒升双脚被缚,只有上半身能动,眼见那袖子一端快要触到司徒升的脸上,这一下也许便是毁容。即在此刻,只见司徒升灵巧地一转,来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弯腰,快速闪过沙棠的袖子;他抬起身,再脑袋一歪,避过身后飞回的攻击。
他的眼睛直视着沙棠,脸上仍挂着一抹说不清的笑容。
“你说我都被你困在这里了,还能做什么?”
沙棠冷冷一哼,看向他的目光更冷,嘴角勾了勾,说:“你心知肚明,最好是你说的那样。”
司徒升不介意地摊了摊手,说:“自然是那样的。”
“芷容,”沙棠退后一步,转头看向芷容,“徐婷婷离开多久了?”
“才过了三天。”芷容嘟嘟嘴,老实地回答。
沙棠略一沉吟:“叫她回来……让黑白无常带话给她,叫她赶紧回来。”
“沙棠啊沙棠,你怕什么?”司徒升笑道。
“你闭嘴!”
芷容看了看沙棠,又看了看司徒升,纠结了一会儿,将嘴中那句“虐待员工”吞进了肚里。这时候,绝对不适合开这种玩笑吧。
暗潮汹涌间,他们几个都没有说话。
茶楼里,喝茶的几位客人纷纷知趣地闭嘴不语,或低头看着茶杯,或闭目养神,只是那一双双眼睛小小地开了一条缝,偷偷地看着暴风圈的中心。
“既然没人自告奋勇,就让我来帮老板这个忙吧。”一阵带着笑意的戏谑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突然炸响,仿佛是一颗石子投进了一潭死水中,瞬间荡起一阵波粼。
沙棠看向声音的来处,司徒升与芷容看向声音的来处,大家的视线随之一转。
邻着窗户的桌边,吴叔放下茶杯,扬起笑容,向着沙棠挥了挥手。
“吴叔……”吴观山站在他身旁,低垂着头,一张秀气的近乎苍白的脸这时却涨得通红,他从桌子下方伸出手,偷偷摸摸地拽了拽吴叔的衣角,压低声音说,“别玩了……”
吴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吴观山的肩膀,大笑三声,说:“能让老板欠我一个人情,这事也是划算的。”
沙棠朝着他微微弯了弯腰,说:“多谢。”
“不用谢我,”吴叔说,“这份人情是以后要还的。”
说完,他站起身,洒脱地摆了摆手,飘向楼梯口。他的速度极快,明明上一秒还在楼梯上,下一秒却出现在了茶楼门口。唯有一道略微显得粗犷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二楼空气中,“我先走一步了,记得记账。”
“吴叔……”吴观山跺了跺脚,去追着他的身影。
司徒升眯起眼睛,注视着那个背影飞速地划出了自己的视线。
那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平凡得没有特色的脸,穿着一身普通的白衣,如是在扔进人群中,恐怕便找不出他的身影来。如果说沙棠穿着一身白衣有着一股风度翩翩、出超脱尘的气度,那他穿着,白衣就是白衣,蔽体而已。
看他言行举止,倒像是一个修道者,但他的肚子甚至微微发胖,就像是人间普通的发福的中年人一样,毫无修道者的丁点气质。
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司徒升缩回视线,在心中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知道了。”芷容板着脸飘到柜台,拿起账本。
账本的纸张“哗哗哗”地自觉翻动。
“他是谁?”司徒升抬起脑袋,隐藏起眼中过分好奇的光,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啊,我们都叫吴叔的。”芷容撇了撇嘴,艳丽的脸上现出几许疑惑。吴叔这个称呼,叫着叫着都习惯了,便没有再去深究这个问题。这里只是开茶楼的,不是人口普查所,不是保安所,也不是出口所,没必要知道太多客人的隐私。
司徒升将目光转向沙棠,问:“沙棠,他是谁?”
“不知道。”沙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充满了怀疑,“你又想干嘛?”
司徒升无奈地耸了耸肩。沙棠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的每一个动作……虽然,他并没有冤枉他,但是作为曾经的朋友,这样的举动还是蛮令人伤心的。
过了一会儿,那翻动的纸张终于停止了动作。
“要想知道吴叔叫什么,看看账本里记下的名字不就知道了?”芷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道。
一张零零落落地写着几杯忘忧茶的纸出现在芷容的面前。吴叔常常来茶楼,不过他不常喝茶,更多的只是陪着别人过来。
再回想起来,他当时穿的布衫是黄色的还是绿色的,却是记不起来了。
芷容的手指点在纸上,向着上方移动。
他是谁?
不知道。
第一行原本应该写着姓名的那一栏,是一片空白。
“靠!”芷容眼神一缩,那双漂亮的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却反而瞪圆了,黑亮的眼珠子在泛着淡淡青光的眼眶中转了转,她仿佛怕自己眼睛看错了似的,抱起账本又看了一遍。
司徒升默默地看着芷容,看见了那张小脸上由期待到失望再到愤怒的精彩的神色变化。
“这账本是谁编的?”两腮因为愤怒一下一下地小幅度鼓动着,芷容臭着脸,拍着账本骂道,“太敷衍了!会不会算账?”
“咳咳……”沙棠假意咳了两声,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放缓语调,轻声说,“账本的事就算了。”
“是你?”芷容眉眼一挑,转了脑袋直视着沙棠。
一千年前,他在荒凉的轮回通道之上盖了茶楼,这里原本只是死去之人轮回投胎的人间入口,而后变为了地府最热闹的魂魄聚集地;一千年前,他同徐婷婷签下了卖身契,由此展开了她历经三世、长达千年的卖身生涯。
沙棠的身上藏着掖着太多秘密,这令她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又在账本中做了什么手脚。
“不是我……”沙棠说。
芷容双眼一瞪,指着沙棠说:“不是你是谁?”
“你想知道?”
“我当然想!”芷容白皙的手指点点薄纸,意有所指地看着沙棠,说,“我看看是哪个在账本上儿戏?”
“司徒念……”
“司徒……什么!”她拧紧眉,惊呼出声。
沙棠清淡的声音在她耳中却如惊天雷声:“茶楼的具体事宜一直是由司徒念负责的,包括账本,我从没看过账本。”
等等……芷容失措地眨了眨眼睛,那她刚刚不就是骂了婷婷吗?不对不对……那都是婷婷的前世惹的祸,不关婷婷的事。
“你……我……”芷容结结巴巴地抖着嘴。
“哈哈哈……”那两桌还在喝茶的几个鬼神色痛苦,努力地憋着笑。
芷容瞪眼过去,用愤怒的眼神镇压着他们的笑声。
“那、那个,哈,二老板,结结结账……”几个鬼纷纷败下阵来,然后哭丧着脸看着芷容表情冷漠地在各个名字下多加了24小时。
“真是一出好戏。”另一边,不怕芷容的怒火也不怕沙棠的气场的司徒升慢慢地抬起手鼓了鼓掌。
他半阖着眼睛,面色阴沉的脸上化开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你看看,连你的手下都不相信你……”
“她不是我的手下……”沙棠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眼中只有手下与敌人,只有利用与背叛。”
“不不,你看错我了,我眼中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不能消灭的,另一种是暂时未消灭的。”
“那已经灭了的呢?”芷容问。
司徒升眨了眨眼,噗嗤一笑:“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自然没有讨论的必要。”
“……”芷容闭了嘴,无语地望向天花板。也许,她今天就不该说话吧。
听了司徒升的话,沙棠却也笑起来。他抬手拍了拍脑袋,脸色晦暗不明,眼底却是真真切切的一片冷意:“哈,我还是低估你了。”
“你的手,沙棠……”芷容忍不住惊呼,说出口后,又惊慌地赶紧捂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沙棠。
“反正你肯定会猜到……”沙棠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他将那只黑乎乎的几乎干瘪了的手放到眼前,缓缓地转了转,从手心到手背,从指尖到手腕,深浅不一的划痕撕裂了他手上原本清晰完整的脉络,看起来十分可怖。
“没想到你一直坚持着……”司徒升神色一变,须臾间又敛起讶异,感慨道。
沙棠瞥了一眼,冷冷地说:“和你无关,我找的是我朋友。”
“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