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把夜寒沙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几遍,又盯着眼睛对视了许久,见夜寒沙没有答话,自言自语道:
“不像,一点都不像。”
然后又回头望着墙上的画发起呆来。
“你下去吧,叫云笈吩咐厨房做一桌好菜,晚上我们在梅林一起吃个饭。”
妇人依旧背对着夜寒沙,言语不咸不淡。
夜寒沙小声地嗯了一声,微微点头后轻步告退。掩起木门转身,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屋内的气氛像个绷紧的皮鼓,骤雨将来不来,云朵黑压压无处释放,让夜寒沙有种喉咙有痰却吐不出来的难受。
屋外的水池很安静,池面铺盖着一层贵族大家的雅舍方可见到的睡心小莲和乡下随处可见的水葫芦,偶尔有几尾红色黑色小鱼摆尾游过,池面荡起些许涟漪。池边的几株杨柳,柳条略显稀疏,应该是从别处刚刚移来不久,长势并不见好。
夜寒沙站在池心的木道栏栅上,看这水池与屋内墙壁上挂着的画中景物似有相通之处,心里有所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提步离开。
一路乱想着,刚才和妇人相见的画面让夜寒沙有些失落。
妇人既没有变现出不经意丢失宝贝后失而复得的欢喜,也没有像鬼婆那样抱着他哭泣,泪水打湿他的衣肩。
不知不觉,夜寒沙走到梅雨栗的住处小楼。他控制住情绪,敲门进屋,恰好田珺也在,还有那天带他们入画崖的两个少女,年长话多的叫云笈,有点害羞寡言的叫小埝。夜寒沙礼貌性询问了梅雨栗的病情,说了些客套话。告知云笈准备晚餐之事,便起身告辞离开。
一路上他仍在琢磨着先前阁楼里的画面,并未发觉田珺悄悄跟在身后不远处。直到进屋转身准备关门时才发现,此时玄云和尚不在房里,夜寒沙原想找个准备休息的借口把田珺打发走,田珺却已经蛇一般已经滑进屋里,坐在椅子上沏起茶来。
“傻小子,愣着干什么。过来喝茶。”
夜寒沙听见田珺故作老人的口气唤他,不禁莞尔,便走了过去。他确实有些口渴,端起茶杯,一连喝了三杯。然后望着田珺,像一个犯人一样,等着审判的官人问话。
田珺看夜寒沙着表情便扑哧笑了起来,说道:“先前还以为那老妖婆把你抓去,是看重了你的身子板,准备煮了蒸了然后吃了。早上看见你才放下心来。老妖婆一脸凶相,性情又极其古怪。画崖里的其他人我都不怕,唯独对她畏惧地很,我师傅说她曾亲眼看见这老妖婆一个晚上用她那双干枯的手撕开了几十号南禁野蛮子的身体。很是恐怖。”
“上次我偷偷跑到崖南的后山看大石像,被老妖婆发现,差点被她扔进油锅里,若不是我师伯及时出现,这会儿你就见不到我了呢。对了,你今天在崖南呆了那么久,有没有去后山看那大石像?听我师傅说,那石像的年代比我们食焰山的魔洞还要久远,怕是有几千年不止。”
夜寒沙微笑地听着田珺唠叨个不停,也未询问田珺口中道来的一些未曾听闻的词儿,只是看着田珺淡淡地说道:
“你口中的老妖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两个亲人之一,她是我的太姑婆。昨晚我在峡谷边上呆了一整夜,没去后山,也没见到你说的大石像。我现在只是困乏得很,就想着赶紧回屋找个床躺着,好好睡上一觉。”
“峡谷边上好像没什么好玩的呀?”见夜寒沙不再答话。田珺又自言自语了会儿,然后无趣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转头说道:“我晚饭时候再来找你。”
这一觉一睡就到傍晚,没人打扰,也无恶梦。直到有人敲门,夜寒沙才起床,舒服地伸个懒腰。看清来的不是田珺,却是小埝。
“云笈师姐怕你迷路,让我过来带你去梅林小筑,晚饭的时间快到了。师傅不喜欢我们迟到。”
小埝微微低着头,看夜寒沙简单地洗簌整衣完毕,便往前领路,一言不发。
夜寒沙原本以为梅林小筑应是绕湖小屋中的一座,想来不远。不想小埝却带他一路往崖北西边走,穿过湖心周边的草甸和一片高大的松树林,才到达一座精致的小楼前。
小楼建筑风格和绕湖小屋相差无几,只是建筑材料用的都是竹子,而且宽大气派了好多。楼边三面都有高大的树木遮掩,正前方却是一片数亩宽阔的梅林。
如果不是小埝带路,这地方还真不好找。夜寒沙想着,抬眼看见小楼的正门上面挂着小匾,上书梅林小筑四字,左右一副对联:事有对错,小筑清风不曾悔。心无尘埃,梅林小雨夏如春。字风颇像永寿城的倦鸟归林,想来应该是同一个女子所书。
跟着小埝进屋,屋里陈设简单,并未有多余物件,除去各边屋角的几盆花景,只是一张色泽黑沉的长形木制方桌摆在中央,桌子两边已经七七八八坐满了人。
看见夜寒沙进屋,云笈起身领着夜寒沙坐她对面,然后逐一介绍桌子两排的人。
桌子左右依主宾而分,左边依次是云笈、花楹、梅雨栗、小随、翩若、小埝六位崖中弟子,右边只有三个人,玄云、夜寒沙和田珺。夜寒沙随云笈的介绍一一点头施礼,发现鬼婆并未前来。
云笈见夜寒沙注意到翩若左右与自己左边各空了一个位置,解释道:
“清莲师姐一直都在长安城帮师傅打理生意,小婵和金昔前几天也去哀牢城替师傅办事,这会儿也都不在画崖。鬼婆从来不在这边吃饭,平常吃饭总是单调得很。”
“玄云前辈、田师妹还有夜公子,你们来了画崖,不妨多住些日子,画崖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这小丫头的嘴巴是越来越甜了,跟抹了蜜似得。”玄云心情大佳,左手往怀里摸出几袋东西往前一甩,准确无误地落在对面六个少女的面前。
“这是我崩山寺独制的花茶,这大热天的泡上一壶喝,既能防暑解乏,又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听到美容养颜四字,众女子一阵欢呼。
这时,木门吱呀的声音传来,夜寒沙循声望去,却是那名妇人缓步走了进来。
妇人黑色秀发简单束在身后,那张白皙的脸清楚显露在外,却是比清晨见时少了三分憔悴,多了两分神彩。显得清秀婉约,年轻了许多。
妇人走到主座坐下,环顾了长桌左右,然后目光飘到玄云身上,嘴角一翘,笑着说道:“几月不见,你倒是胖了些许。看来崩山寺的日子过的不错。”
“几个弟子还算听话,平常也没什么闹心的事情,所以我都觉得这日子过得有些太过安逸了,这一副皮囊,胖些瘦些倒也不曾留意。”
玄云嬉笑中带着认真,说道:“倒是你,又清瘦了许多。人生在世,还是豁达看开一些更好。须知固执伤身,总不是什么好事。”
“我为值得我固执的人而固执,终归还算一件欢喜的事情,若是一生都未曾碰到一个值得你固执的人,才是最大的悲哀。你是出家人,自然不懂。”
“懂也罢,不懂也罢。唉,我知道我还是说不动你。”
妇人清淡而倔强的语气换来玄云的一声长叹,见客厅有些沉闷,田珺站起身子,走到妇人身边,递出一个方盒。说道:“师伯,这是师傅她老人家拖我给您的礼物。”
“珺儿,回去后替我谢谢你师傅。近来如果无事,就在画崖住上一段日子。画崖虽然没有你们食焰山好玩,但是这里空气好,住的舒服。”
妇人说完把刚刚接手的方盒放在桌上,微微一用劲,恰到好处地推到夜寒沙的面前。然后看着大家尤其田珺疑惑的目光说道:
“这是我新收的徒儿,他是鬼婆的远房亲戚,年纪虽然比小埝大些,但是画崖历来都是按进门前后来论辈分,所以你们就叫他十三吧。”
玄云微微一怔,梅雨栗和众师姐妹也愣住了,最大反应的是田珺,张了个大嘴巴好久没合拢上,他她想起早上在夜寒沙房间里的话,目光转向他又咽了咽口水。
妇人没在意别人的惊讶表情,对夜寒沙说道:“你师姨送我的礼物都很不错,我转赠给你,算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
玄云率先反应过来,点头说道:“这要恭喜汐夫人了。在崩山寺我就觉得小夜根骨奇佳,本想呆会儿下山马上让他拜我为师。不想却被汐夫人抢了先,不过也好,能在汐夫人门下学艺,总比在我崩山寺强上许多。哈哈。这也是小夜的机缘呀。”
夜寒沙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时厨房开始上菜,夜寒沙也不多想,低头吃饭。席间大家谈笑风生,汐夫人请玄云点拨了一干徒弟的武功,倒也其乐融融。
只有夜寒沙一个人目光低低,像一个第一次吃到佳肴的山村小子,看到琳琅满目的菜和汤,把握着方寸,动筷频率却是频繁。
然而菜品虽多,口味却是偏淡。夜寒沙心想还是师傅的烤羊腿味道更好。
妇人吃的不多,席间言语却是不少,和早上阁楼里的那个冷淡妇人判若两人。
“慢慢吃,吃完陪我去梅林走走。”
她说话还是那般淡然,看夜寒沙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情感。
饭后其他人都知趣地离开,夜寒沙跟着妇人走出小楼,没有并肩,而是挨后一点距离。小楼前的梅林,栽种的并不是梅花,而是一排排整齐的杨梅树。
“以后私底下你我祖孙相称,在外面就叫我师傅。”
“你是我祖母?”
“这天下还有你第二个祖母不成!”
“那为何你要我做你徒儿?我已经有师傅了。”
“师傅和祖母都只是一个称谓而已,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外人知道你是我的孙儿,只会给你引来灾祸。这么些年,你师傅竟然是带你躲到南禁之地去了,怪不得一点踪影都没有。南禁之地瘴气太重,对身体很不好。你师傅临死前有没有交待你什么?”
“师傅他活的好好的,没有死。”
“一个从来都剑不离身的剑客,往往把剑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他却把剑给了你,还让你把在南禁之地赖以生存的菩提叶子也送了回来。如果他还没死,也是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