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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5)

谁知道黄书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春节前后,学校里来过一些公安,发动群众深入调查,逐个找老师谈话,据说连去了北方的敲钟人老王也在邢台火车站被找到,喊回来了。公安要大家检举揭发找线索,还抓走王家寨的某个地主,后来又放回来。老师们全都保持沉默。

漫长的冬天过去,还是没见他。

“他去哪里了?”

“回老家了。”

长了一只长长的瘦鼻子的钟晓强回答。因为那只鼻子,我相信他长大、变老以后,一定会长成基辛格的模样,而不是周总理的模样。

他这样说的时候,双手插在裤兜里,白色的塑料鞋底搓着地上的小石头,发出哗哗声。我瞧出他的得意劲了。

我凑上去望着他的侧脸:“你是说,他死了?”

他吓了一跳。“死、死、死什么……”

“回老家就是回老家了!”小白冷冰冰地将我拉开。

我不甘心。“小白,你说,他老家是什么地方?”

“就是他来的地方。”

小白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

“他脸上的洼坑……”

陈二说着,将口里已经含了一会儿的硬块糖又吐回到糖纸里,包起来,准备隔天再继续慢慢享用。他找机会说话,在我们跟前张开嘴,炫耀糖果的气味。那是牙膏味,就是薄荷的味道,是我除了瓜类豆类之外害怕的又一种气味。我扭开头,小白就出现在陈二面前。

“是陨石坑。”小白说。他大概想的都是宇宙里的事情。

“陨石怎么就砸他脸上了!”

“问哥哥!哥哥——”

哥哥从我们身边走过,派头十足地故意不看我们,听见晓强的喊声也不回头,往下走进松树林,小心地沿着通向学校的蜿蜒小路走下去,边走边大声说:“我很忙,方书记要给我们高中同学讲话!”

晓强不高兴:“高中了,就不跟我们一起混了?高中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上高中!”

小白白他一眼:“别说没用的。”

陈二又哈一口汽,糖果味淡了很多。“我妈说今天在饭堂看见了方书记。黄书记真的不会来了。”

“哦,方书记!”对于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新来的,就住黄书记那屋。”陈大说。

“这就叫你方唱罢我登场!知道吗?不管好事坏事,好人坏人,都只是过客,无法像钉子钉板子,将我们钉在随便哪块木头上!”

小白说罢,狠狠踢飞一块石子,刚好砸在坡下的一棵松树上。

小白迅速转身离开,晓强随他,他俩立刻不见踪影。我陡然心跳,琢磨他和我们不同的地方。

小白和我们不一样,方书记和父亲们也不一样。每个人的命运,生活,像一杯有多种颜色的液体,每一种颜色,都是不同的物质,他人能够认识和了解的,永远只是一部分。没有人能够看透全部,尽管我昼夜睁大眼睛,并一直将这杯液体,端放在我视线的焦点位置……我父亲、钟松森、马嘉骏这些人,课堂上抑扬顿挫,下课后立刻恢复沉默寡言,只看书、报,备课,或者摆开棋盘无声对弈。我父亲还蓄了胡须,浓黑卷曲的胡须从下颌一直连上鬓角,有些像马克思(他的像就贴在哥哥他们高年级教室里),目光神秘、遥远,神情严峻。

我越来越难以了解,父亲的灵魂在哪里落脚,思绪又滞留在了什么地方。

方书记并不比我父亲年轻。但是,他有一种带着沉思的微笑表情,有时候很傲慢,对万事万物视而不见,有时又好像很落寞,淡淡地忧伤。现在想起来,那就是一种文艺气质。

方书记是个英俊男人,头发侧分,用了发油,梳理得一丝不苟,整齐发亮。浓眉溜长,脸刮得很干净,皮肤薄,肤色浅,匀净。他穿白衬衣和浅灰色毛哔叽中山装套装,上衣四个兜十分烫贴,兜盖是躺下来的大括弧形状,中间接近纽扣的那个尖角,真是巧夺天工。下装毛哔叽长裤,很有分量的样子,垂坠着,熨烫出来的棱线笔挺。因为静电的影响,裤子紧贴在腿杆儿上,棱线格外突出锋利,越发显得他高大挺拔。

“南下的。”晓霞说。

“什么叫南下的?”

“和老王一样,北方人。”

“哦。”

果然,方书记说一口BJ话,吐字比吴庆如慢一些,音更清晰一些。

每天晚上,方书记都在房间里拉京胡。他家的窗玻璃特别干净,点的是从北方城市带来的汽灯,特别亮,在宿舍前面照出一大片亮光,连石子和枯树枝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相信很多孩子和我一样,有到那片亮光里看书的渴望。

某个周末开始,方书记的窗户上映出的,就不只是他的身影了。

学校里成立了文艺演出队,我哥哥的几位女同学,逐个去他屋里学唱京剧。轮到王雪梅学唱的晚上,我哥哥焦躁不安,像一头迷途的幼狼,围绕着教师宿舍转个不停,但每次脚步快踏进那一大片亮光,又迅速退回去。他顺时针转一圈,又逆时针转一圈,一直重复着,就是不敢接近那片亮光。

春天和秋天,学校各放一次农忙假,全体学生到乡下帮农民干活。

春季农忙假开始时,方书记亲自挑选了王雪梅留下,专心学唱京剧。我们刚吃过晚饭,就听见王雪梅的声音了,没有气息,音高,尖锐,像冬天的冰凌一样凛冽透明,好像很容易破碎。这并不是唱京剧的嗓音,只是少女盲目的尖叫而已。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娘啊!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人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只盼着早日还我女儿装,只盼讨清八年血泪账,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抢、飞上山岗、杀尽豺狼,飞上山岗、杀尽豺狼!

她断断续续地,不断重复地唱,唱不上去的地方,干脆就直接喊出来。京胡也不断停顿。之后,方书记的唱腔,就和我们在广播里听到的差不多了,可谓字正腔圆——

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满腔仇恨……

学校里很安静,方书记的唱腔充满激情,窗户上也映出他们排练比划的身影。

后来,窗玻璃覆上了白纸,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了。

再后来,窗户挂上了窗帘,即使是模糊的身影,无聊的小孩也基本上看不见。

王雪梅的唱腔时高时低,不再是乱叫乱喊,有了些许拖延、躲闪、扭捏,有时会一直停顿在羞涩和别扭中。

京胡的伴奏也时有时无。

有时候,她突然唱了那么几句,就没声音了,京胡也一声不吭。她在拒绝,也在顺从;在反抗,也在协作……

最后,收音机被打开,音量慷慨、迅猛,代替了人声,像洪流一样覆盖了房间里的所有声音。

收音机大声播放《红灯记》李铁梅和李玉和的全部唱段。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为什么爹爹、表叔不怕担风险?为的是:救中国,救穷人,打败鬼子兵。我想到: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铁梅呀!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

《红灯记》早就唱完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停止广播,但方书记的收音机依然开着,里面传出来嘈杂的电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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