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悠长古朴的打更声,又惊醒了冷静的梦。
本来睡的就不甚安稳的她,烦燥的翻了个身,一只手不小心抡到睡在旁边的玉婉身上,玉婉含混不清的嘟囔一声,又睡了去。
冷静却再也无法入睡。
她是这深宫内院的一个洗衣婢,准确的说应该是这具身体是个洗衣婢的身体,而她的灵魂,则是穿越而来的冷静。
冷静悄悄的溜下床,来到屋子外面,夏夜的天空,明朗干净,一钩残月横悬中天。
她抱着双膝坐到台阶上,考虑着自己的处境。
已经来了有一个月了,从懵懂无知到熟悉宫内的每个地方。其实她这种最低级的洗衣婢去的最高大上的地方不过是司衣监了。
那里的宫女们个个眼睛长在天上,见了她们,犹如见了牲口一般,吆来喝去。冷静去送过两次衣服,见过一个美人屋里的上等宫婢,那个神态,宛如现代电视剧中的皇妃娘娘了。至于深宫内的大小主子,目前为止,她一个都没有见到过。
冷静闪着眼,盯着天空,她的性格一如她的名字,既然已经回不去,就要为以后的生活作打算。
她不想将大好青春都浪费在洗衣裳这件无聊又困苦的事情上,这深宫是女人的坟墓,不过也是女人的机会。
打更的小太监邓禄走过来,眯着眼睛瞅准了是她,方低低的开口笑道:“冷姐姐,都这时候了,还不睡觉去,却坐在这里干甚?”
冷静淡淡一笑:“小禄子,更打完了,陪姐姐坐回儿罢。”
邓禄嘻嘻笑了一声,收起打更的器具,在她身边坐了。
冷静与他理了理掖着的衣领,轻声问道:“听说与你师傅对食的那个宫女得了疟疾死了?”
“可不是这样,师傅这几天郁郁不乐,没人的时候就哭呢,两人在一起十几二十年了,忽然就这么没了,哪能受得了。”邓禄摇头道。
“你师傅就没想再寻一个?”泠静道。
邓禄叹气:“不好找哪,师傅已经七十开外的年纪了,鼻涕一样的人儿,哪个姐姐能看得上?要不是师傅与丽嫔院子里的王首领有些救命之恩,有他照应着,早赶了出去呢,外面亲人没有一个,可怎么活?”
冷静摸着自己被冷水泡的粗糙的手指,镇定的开口:“小禄子,你看姐姐如何?姐姐熬的一手好汤,又能吃苦,伺候你师傅应该行罢?”
邓禄吃惊的瞅向她:“冷姐姐,你这是何苦,今年你已经二十三了,再熬上两年,就能出宫,到时候可就自由了,为何非要守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受苦?你可明白,如果要去伺候了师傅,就是日后有了机会,若是他老人家不肯放你走,也走不成的。”
冷静伸手将脖子上挂的玉佩摘了下来,硬塞到邓禄的手里。
这玉佩是她父亲临上刑场前给她的,是能证明她是冷家人的唯一证物。
不过在冷静看来,能不能证明自己是冷家人,已经没什么卵用,十年前冷家因参与太子谋反被诛了九族,男人全部被砍了头,女人全都官卖为婢,冷家已经没了。
“冷姐姐,咱俩自进宫的时候就认识,你这是何必,有什么话只管说。”邓禄将玉佩收进了袖子里,嘴上却说着客气话儿。
冷静长的一般,宽额小眼高颧骨大嘴,红赤赤的脸色,平平的身板,没多少看头,否则邓禄早开口与她对食了。
太监宫女对食,在宫中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只要不出什么事,主子们也懒得管。
“也没什么话儿,这些年冷姐姐一个人有些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儿,年纪大点的最好,见识广,阅历丰,说起话来也有趣,若是有合适的,你帮姐姐找一个呗。”冷静轻描淡写,垂下眼,搓着手指。
邓禄心中恍然大悟,心中却极是不解,以前的冷静只知道默默的干活,抠门攒钱,对于宫中的勾心斗角并不关心,一心只想着放出宫去后的布衣生活。可如今?
“小禄子,冷姐姐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的人生,你不争取不说明你一生庸碌,你争取后失败了,才说明你这个人不行,冷姐姐就是想知道,我这个人,究竟是行还是不行。”冷静似乎看穿了邓禄的心思,开口道。
邓禄默默的点了点头,心头升腾起一丝悲哀,他是她唯一的朋友,他不想打击她,可现实是骨感的,她是个犯官之女,就是争取了也无用,罪臣之女是不能被册封的,连职位高一点的宫女都当不成。
“天晚了,回去睡罢。被人看见,又少不了一顿打。”邓禄拾起他的用具,微笑道。
冷静微微点了点头,邓禄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邓禄的师傅虽然只是个杂事太监,可他认识妃**中的首领,冷静知道这个,所以才感兴趣。
她思量了半个月,以自己的地位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近那些主子,她认识的人里面,就这一个转弯摸角的总算与上面有些瓜葛。
她本来一直沮丧没有机会和理由去接近那个老太监,现在机会终于让她等来了,只要邓禄肯与她通融。
邓禄拖拖沓沓的走远,冷静将目光伸向不远处的花圃里。
那里的花开的正艳,绚烂华美,就算在月光下,也有种剔透的美。
可那种剔透里透着阴森森的恶意,花本无罪,有罪的人心。
这种花现代叫做罂粟花。
冷静来的时候,正值罂粟结果的时候,这里的人们称它们为芙蓉花,能让远方的游子有归家的感觉,所以宫中不能回家的宫女们都喜爱种植此花,仅仅是为了观赏它的美丽寄托对亲人的思念而已。
冷静看到的却不是它的美丽,一个月,她收集了约有七八两的罂粟生汁,俗称生**。
——————————
第二天中午,冷静拖着疲乏的身子,将盆里洗好的床单拧干水,挂到绳子上晒着的时候,邓禄甩着佛尘走了过来。
“冷姐姐,该午饭了,快把你煮的汤拿来给我,我给师傅送去。”邓禄笑盈盈的望着她。
冷静会煮汤,邓禄倒是昨晚上第一次听她说起,师傅喝惯了王首领遣人送的御膳房做的主子们喝剩下来的各种美味汤水,会看上她的汤?
邓禄只是没法拒绝冷静的要求,这些年,他们虽然见面不多,说话也不多,可他们是朋友。至少邓禄这样认为。
冷静在身上擦干手上的水,去房里拿出一碗半温不热的看上去略浑浊的汤水来。
邓禄略皱了皱眉毛,这汤的品相差的很,师傅敢不敢喝都另说。
冷静喝了一小口,递过去:“品相不好,我买不着食材,只能用祖传秘料煮点清汤,味道还是好的,要不你让师傅当药喝了?总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
邓禄接过那碗汤,轻轻摸了摸下巴,同情的瞅了她一眼,冷静准是想升级想疯了。做为她的朋友,就算被训斥挨一回打,也算是对她尽心了,毕竟,她岁数快到了,再不作为,就真没什么作为了。
邓禄面上露出理解的笑容:“冷姐姐,我这就给师傅送去。你放心,我总有办法让他喝的,至于成是不成,要看造化了。”
冷静伏身施了一礼:“小禄子,若姐姐的心愿得逞,你便是第一大功臣,姐姐决不会忘了你。”
邓禄嘻嘻一笑,端着汤碗离去。
玉婉走过来约她一起去吃饭,瞧着邓禄的背影,吃吃的笑:“冷静,你倒去奉承他,他有对食的人了,是尚工局的彩云,小矮个子,四方脸,眉眼生的倒还好,看起来干净俏丽。”
“玉婉,你想多了,我与小禄子不过是朋友。”冷静道,牵起她的手,一起回屋去吃饭。
午饭是一碗干饭加一盘子冷豆角。
玉婉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展开来,放到桌子上,是几块炸的嫩黄的鸡肉。
玉婉得意的笑:“是那个死鬼送来的,我还没舍得吃呢,这是主子们吃的东西,他好容易才得来的。”
玉婉口中的死鬼是她的对食刘福顺,刘福顺是御膳房烧火的太监,人生的丑,没人愿意与他作一处,他只得在地位卑贱的浣衣局宫女中找人下手。
不过地位卑贱自有地位卑贱的好处,对于做几年苦力就能放出宫去的宫女来说,实在没必要找个糟心又不能用的男人天天伺候着,反正出去后,又不是没得嫁。所以刘福顺在这里也是处处碰壁,直到遇上玉婉。
玉婉生性极馋,冷静跟她在一起,总觉得她什么都能吃上两口,就算是臭狗屎也非得上前闻一闻,实在没法下口,才罢休。
所以倒是被刘福顺轻易的哄上了手,刘福顺仗着在御膳房的便宜,偶尔能弄到些上等的吃食与玉婉解馋,两人倒是意兴相投,配在了一起。
冷静不忍心从食量比她大的多的玉婉口中夺食,只管低头吃着她的干饭,闻着炸鸡的香气,暗流着口水道:“你自己吃罢,我不吃鸡肉的,你忘了?”
“哦。”玉婉应着,有些古怪的盯着她。
这个冷静自从失足跌进井里,被大家救起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的她虽也多愁善感,不善言辞,可跟一个屋子的玉婉还是有话说的。
如今的冷静,跟玉婉却也是无话的,闲下来的时候,便一个人抱着膝盖,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要不就是摆弄那些黑糊糊的花汁。将它们团成丸子,用薄布包好,宝贝一样锁到柜子里。
玉婉问过她为什么,冷静说了一大堆话,她没听懂,大概就是个寄托思念的意思罢?
冷静默默的吃着饭,玉婉有些惋惜的盯了她几回,冷静这个人,怕是跌坏了脑子,已经变成半个傻子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