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起马绳,向故乡的方向疾驰。既然找不到机会,也就是处处都充满了机会。
大漠的风沙迷住了我的眼睛,身下的马也变得惊慌。我抱住马脖子,不让身体跌落,这一跌落可能就永远埋在这黄沙之中。黑马偏离了来时的方向,向着山脉下奔去。
荆无痕在后面嚷道:“不知好歹的丫头,现在连死活都分不清了吗?”
仓黄的天空,仓黄的泥土,练漠的江水也是仓黄的。我看不出深浅,也辨不出缓急。但齐城建在寒江边上,自小在江边长大的我,并不害怕水,甚至可以说对水流有着深深的眷恋。
我双腿使劲踢打着马肚,手扬鞭子猛抽不前进的畜生。不寄望它陪我渡过整条河,假如不幸累死在江中,意味着可以节省我一半的体力。可此时它就是稳稳地停下了脚步,仿佛洞穿了我的狠绝。
我顾不上那么多,跳入江中。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逃离练漠,逃离荆无痕。
河水淹没了我的小腿,荆无痕的鞭子却缠上了我的腰身。看着江水离我越来越远,自由离我越来越远。转眼又跌落在荆无痕的身边,望向他脸上丑陋的刀疤。
“知道你的马为什么止步不前吗?”荆无痕下马俯身问我。
“因为你口中恶臭扑鼻。”因为他我跌落在地上,因为他我此时臀部又酸又疼。他的口息吹在我的脸上,我面部的每一根毛孔都在抗议。
他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看清楚了!”
他解下我的腰带,用来蒙住马的双眼。扬起手中的鞭子,在马屁股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解下自已的腰带,而奔向河中的也不是他的棕马而是我的黑马。
我以为泪水让我花了眼,河水中似乎有活物在动。但我的耳朵不会听错,马肠穿肚烂的嘶叫声传来。擦干了双眼,牢牢记住了血腥残忍的一幕。那夺取黑马性命的一鞭,却是挽回我性命的一鞭。荆无痕说我不识好歹是对的,说我不知死活也是对的。不对即便他都对,也是为了将我送入其他的困境之中。
下山时心惊而快意,上山时却惊心而疲惫。我只能靠双腿绕上那逃命的路,只能靠双眼跟着荆无痕的马,看着马上荆无痕宽阔而可恨的后背。
“你直接告诉我河里有鳄不是更好?”对于马的好处,此时才能显现。若是马还在,我的腿就不必受累。
“好是好,不过就怕你不信。老实跟着吧!”荆无痕头也不回冷漠地说到。
戈壁的烈日和齐城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戈壁的地面却将阳光毫不保留地反射入我的眼睛。睛眶又刺又痛,只能顶着脸皮接受阳光的晒烤。
嘴皮不到一会儿,已经起了壳。那原本应该润泽嘴唇的舌头,却生生地粘住了干壳,用力撕扯,血浸入嘴里。然后就会明白,即便已经成为干壳,它也是我身体的一部份。如果不想失去更多,我就不能放弃,放弃逃离的念头。
我固执地等待着,等来的不是另一个机会,是变形的地面,旋转的天空。因为脱水,我昏倒了。
从马背上醒来,看到的依然是荆无痕的后背。一样的宽阔,一样的厚实,一样的陌生。厌恶地将头转向另一边,看到了前方的城墙。在飘渺的沙土中,起伏着虚弱的希望。
我夺过荆无痕腰上的鞭子,策马疾驰。这一次,我不再畏惧荆无痕的武力,不再害怕他夺命的双脚。我要撒谎,将之前所有的协议撕毁。我要报官,哪怕将这个人口贩子送入大牢。我的爷爷依然贫困,依然等着他唯一的孙女儿回家。
回头看着荆无痕,害怕他以其他不可知的方式,再次将我从马下扯下。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维持着安全的距离。他是极其聪明的,当官兵持刀向他袭去的时候,安全的距离让他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若是他选择逃跑,我可以向官府谎报他的名字。他虽然伤过我的内脏,却也救过我的性命。
从马背跌落,看不到热心的居民。大声呼救,也见不到有动静的官兵。
“荆大哥,你又送人来了!”城门边的带刀将领远远地向荆无痕打招呼。
究终希望还是破灭了,自已奋不顾身地羊入虎口,引来一群人的大笑。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骑上马背。泪水带着黄沙,一起涌入口中。
像疯了一样抽打着荆无痕的马,它也是帮凶。我骑在马上沿着城墙飞奔,见到缺口,便用尽力气跳上城墙。墙壁撞击我的胸口,弹回城内。地面承接我的痛苦,又将我弹起。拼命奔跑,躲避那些护卫。我的样子,狼狈至极。
最终脱水的身体,不争气地再次倒下。听到四周张狂的笑声,我抬起双眼,记住他们嘲笑的面庞。让我吃惊的是,最张狂的笑容,没有长在荆无痕的脸上。事实上,他脸上没有笑容。有的只是一双奇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不懂眼睛里的内容。这练漠的风沙,总是遮住最该记住的画面。
倒下之后,那些追逐我的人,似乎失去了兴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抓住我,我不过是陪着一群恶棍在嬉闹。嬉闹中的快光属于他们,痛苦归于我。
我紧贴在地上,感觉到绝望让身体震动,也许死亡就要来临。这周围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他们也感受到了我的绝望。不过他们没有看我,他们看的是自已脚下的地面。每个人脚下的沙土都在颤动,这意思是我想多了,地面并非因我而发生改变。
“你在等着我扶你起身吗?”荆无痕的臭脚此时就摆在我面前。
我慢慢从地上起身,愤怒并不能致人身亡。荆无痕拉住我的手臂,飞身带我上城墙。墙外黄沙漫舞,连成一片。
“快去告诉将军,匈奴来犯。”城上一护卫叫到。
边关大门紧闭,城墙上号角声响起。
刚才怔住的居民们都回过了神,收好东西朝内城奔去。数秒间,墙下只有一个跛脚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地前进,求生的欲望并不比我的更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