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西市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于昨天进驻东南县。
代理局长李大为像往日一样，准时在八点整跨进东南县公安局大门。无论迎面观察，还是背后琢磨，都无法从李大为的肢体语言中发现异样。
都说考察是走过场，可这次大家都在传说李大为要去掉代理二字仍旧有点悬。
去年考察，唯独李大为原地踏步踏。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可这节骨眼上，不知他李大为是完全相信组织不去活动，还是想活动而不知该如何活动，反正他每天照常在八点整踏进县公安局大门。这年头，不活动，岂不是坐以待毙？
人在仕途，就是图个进步。三五年没有升迁，就会心浮气躁。你想在某个位置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时势会逼着你，推着你往上爬。上不去，人家会说你不会活动，没有靠山，得罪了人……官场就是一个磨盘，自有它无形的魔力。真能够做到超然物外，也不失为一种境界。
李大为喝了一口茶，打开窗户，透透气，看看窗外的风景。一株挺拔的绿化树正好跃入他的眼帘，办公室主任唐秀丽婀娜的身影正从树下飘过。李大为的视线没有聚焦，模糊地随着那团身影漂移了几米，继而快速地扫过公安局大院。在一回头一转身之后，视线定焦在办公桌上的两份文件上。
李大为顺手拿起《关于加强对干部德的考核意见》和《公务员职业道德培训大纲》，坐下来，看着，琢磨着。
这时，敲门声惊醒了他。“请进。”李大为例行公事地说。
“早上好，局长！”唐秀丽推门进来，随手关上门，忽又把门打开一点，恰到好处留出一条缝。舌头底下压死人。漂亮的女下属与上司同处一室，门窗紧闭，会让某些人想入非非的！她是李大为一手栽培的，蓄意攻击李大为的人曾拿这事做文章呢。现在正值敏感时期，决不能给某些人落下话柄！男女关系，愈描愈黑。不过，办公室主任就是领导的耳目，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
“唐主任，有事吗？”李大为抬起头，问道。
唐秀丽心直口快，好心提醒说：“李局长，北西市考察组已经进驻东南县，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呆在办公室看文件！不去活动，当真天上掉馅饼？”
“哦，咱们唐主任消息蛮灵通嘛。谢谢你关心。”李大为不想在下属面前谈论这个敏感话题，“考察是上级组织的事，你……你当做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李大为嘴上这样说，可心里也没底。历史和现实不断证明着，权位争斗，地下活动向来都很激烈。
唐秀丽急着说：“李局长，我是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
李大为不动声色，要唐秀丽快说，不必遮遮掩掩。
唐秀丽鼓起勇气，小声说：“李局，外面传开了，说你这次当不上局长……”
“哦……”李大为脸色阴暗了一下，又马上激活笑容，“没关系，尽管说来，看看民间组织部长怎么说的。”
唐秀丽字斟句酌说：“李局，我觉得在市委还没研究干部之前，向你如实汇报，你还可采取补救措施。其实这些也属于正常的议论，你把它当做善意的提醒就是。他们说，你上面下面都没人，工作做得再好也没有用；他们还说，市局贺云飞局长对你意见最大，你当局长悬着呢……”
“是吗？就这些？”李大为苦笑说，“考察组的领导不是傻子，要相信组织。当然，秀丽，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李局，这不是空穴来风，我个人也觉得有一股阴风是对着你来的。我们公安局内部也有人趁机造谣生事，有的还在……还在传说我是你的人……”唐秀丽说到最后又委屈又气愤。
“你是我的人？”李大为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马上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尽量平静说，“唐主任，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话说到一半，门突然推开了。王政委闯了进来，故作惊讶地说：“局花在此，没惊扰你们吧？”
李大为故意板着脸说：“先敲门，年纪一大把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
“冤枉，门是半开着的，还用得着敲门吗？”王政委调侃道，“门都不关紧，你们也太不注意影响，下不为例！”
“王政委，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我不关紧门，就是怕有人搬弄是非。”唐秀丽知道王政委一定是来与李大为商量考察的事，忙着给王政委泡了一杯茶，欲离去。
李大为忙叫住她，把手里两份文件扬了扬，嘱咐她多复印几份，分发到全局干警。
唐秀丽说这文件办公室还有，她马上去落实。走时，不忘把门轻轻关上。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王政委郑重其事说：“李局，这次考察，对你可以说是生死抉择。”
“生死抉择？没这么严重吧？”李大为面露惊讶。
王政委分析说，这次考察，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当上局长，要么是让位走人。
李大为想想，王政委说的没错，代理局长当了两年，恐怕是个特例。不说别的，再让他代理下去，他的威信势必受影响，不利于继续开展工作。还有进步心切者，正虎视眈眈呢。没有人抵挡得住权位的诱惑，内讧其实就是一场残酷的权力争夺战。
王政委加重语气说：“李局长，考察组来了，你还是要多活动啊。要想当官，脸要放得下，手要伸得出。”
“王政委，听你刚才一席话，我纳闷，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没提上去？难道是你的官场秘笈不灵？”李大为打量着王政委说。
“嗨，我也是纸上谈兵。”王政委叹口气说，“你权当做我的官场教训吧。李局，你年轻，素质高，就是书生气重了点。下面的人说你好，一百个说你好就是一百个零，一万个说你好就是一万个零，若干个零仍旧等于零。可只要有一个得力的领导为你讲话，把这个‘一’放在那若干个零的前面，你想想，那是什么效果？”
李大为神情凝重，思索良久，仍摆了摆手说：“王政委，谢谢你的良苦用心。说实话，我刚才也在犹豫，考察组来了，是不是也要去打点打点？现在我看了这两份文件，决定放弃了。我们还是相信组织吧。”李大为边说边摇了摇手中的文件。
王政委不好再说什么，若有所思走了。
这年头打点了，好像就有了某种底气。不去打点，反而显得你小气似的。什么逻辑？行走官场，有点书卷气不好吗？难道官场之人只需要霸气匪气？难道进步就一定要活动和运作？李大为感到龌龊，甚至有亵渎组织之嫌。可是你不去活动，丢了官帽，墙倒众人踩啊。你没提拔，人家会说你没本事，弃你如敝屣。
别歪想了。好像不去掉代理二字，组织就对不住我似的，什么思想？何日去掉代理二字是组织上的事，个人又不能左右组织。看看自己从一个普通刑警成长为代理局长，还不是全靠组织栽培？两年前，李大为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刑警，但他位卑不忘民怨、不忘忧国，在万般无奈之下，居然斗胆将东南县黑恶势力作恶一方的事反映到了中央。没料到，他这个小刑警的一次小举动引发巨大的蝴蝶效应，一场震惊全国的打黑风暴席卷而起！公安部黎副部长坐镇东南县，原县委书记廖斌和公安局长周建军等涉黑贪官落马，张振威和彭得胜两个黑社会团伙被摧毁，李大为脱颖而出。
回顾成长历程，李大为充分信任组织，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李大为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思索着，仿佛要作出一个重大决策。
两年过去，东南县的黑恶势力全部摧毁了吗？不，残渣余孽还隐藏得很深，有的随时可能沉渣泛起，甚至死灰复燃。眼下，李大为的案头至少还压着三件大案：两年前在高速公路建设工地枪杀彭得胜案；两年前同一时段张振威腾飞公司打砸案。尽管这两起案子是黑吃黑，激不起天怒人怨。可案子不破，黑恶势力就没法铲除。另外，“721”大案更是李大为心中的痛，残暴杀害两个花季少女和她们爷爷的凶手至今还不知是何方恶魔！
三起案子发生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一个月！难道冥冥之中这三起案子有关联？东南县黑老大张振威腾飞公司被砸，十天后“721”大案发生，仅仅过了三天，黑社会头目彭得胜于青天白日被一伙人枪杀。很多人揣测，腾飞公司是彭得胜一伙人所为，彭得胜暴毙有可能是张振威疯狂报复！可“721”大案与黑恶势力有关吗？难道……难道凶手是黑道中人？对啊，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凶手必定心狠手辣，是惯犯，而且很可能不只一个凶手。
李大为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大胆推断。但很遗憾，至今没有任何证据、哪怕一丝线索来支持他的推断。
在他无数次的推断中，一个女人无数次地在他脑海浮现、无数次地在他心底撞击！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前妻蒋曼玉。记得腾飞公司遭打砸时，蒋曼玉就在现场，打砸中还受了伤。
李大为曾想在蒋曼玉那儿获取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蒋蔓玉确实也提供过一些信息。但是每一条线索最终都在云遮雾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李大为还是想通过蒋曼玉，去掀开腾飞公司的金钟罩。
但蒋曼玉不在东南县，也不在北西市。她于两年前出走深圳，被蓄谋已久的赵大勇揽到自己旗下，进入深圳工程公司。
此刻，她正在办公室里与自己的好姐妹柳莺谈论关于二奶的私密事。
柳莺怀揣大学文凭在赵大勇的公司里拼搏了两年，没混个人模人样，结果做了无极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刘志明的情人。这次两人私聊，柳莺是要告诉蒋曼玉自己下决心升级做二奶的决定。蒋曼玉对此痛心不已，告诫再三：“柳妹，你想好了吗？一旦踏上这条路，等于上了高速路，回头就难啰。”
柳莺一脸无奈，叹气说：“曼玉姐，我也不甘心，毕竟是个大学生，想靠本事吃饭。可我是心比天高，无奈命比纸薄，小姐志向丫头命运。现在大学生又怎样？机关事业单位没关系没背景难进，外企高薪岗位僧多粥少，考公务员比考大学还残酷，放眼望去，大学生照样难找理想如意的工作，只叹空怀鸿鹄之志。”
现实让人低下了高贵的头。既然她想通了，何必去惊扰她的美梦？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每个人都有权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只是蒋曼玉有隐忧，这高管局长靠得住吗？交通厅“前腐后继”已经不是新闻。蒋曼玉为她捏了一把汗。
“曼玉姐，做女人难啊，做没有依靠的女人更难！”柳莺凄然一笑，眼睛有点湿润，“曼玉姐，李大为是个好男人，如果还有可能，你一定要抓住他。女人本事再大工作再好，也比不上找一个疼她的好老公。”
一席话犹如揭了伤疤，蒋曼玉心里隐隐作痛。女人，一旦上错了床，人生的路就会完全不一样……
送走柳莺，蒋曼玉痛苦地陷入沉思。
沉思中，赵大勇推门而进。蒋曼玉惊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赵总，有啥吩咐？”
“来看你呀，怎么，看美女也有错吗？”赵大勇盛气凌人却故作大大咧咧。
“赵总可不要戏弄我，我有自知之明。”蒋曼玉不卑不亢，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赵大勇心里冷笑：哼！还神气呐！再神气照样被黑道老大张振威弄到手！
本想反唇相讥，但想到有要紧事办，赵大勇便一本正经起来，眼盯着蒋曼玉，说道：“公司决定进军东南县，开发房地产，要在那里成立分公司，决定任命你为分公司经理。”
“我当分公司经理？赵总不是拿我开心吧？”蒋曼玉半信半疑。
“你是最佳人选，我看好你。”赵大勇拍着胸脯说。
“让我考虑考虑……”蒋曼玉低下头思索着。她渴望独当一面，可是东南县是她的伤心之地，那里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难以愈合的创伤。刚才柳莺还在提醒她不要放弃李大为。蒋曼玉很清楚，她今生是永远无法走出李大为的身影的。
“莫非蒋小姐不愿意回东南县？说实话，还有人争着去呢。”赵大勇心里开始打鼓，试探地问。
“谁说我不愿意？我愿意去。”蒋曼玉下意识急切地说，生怕被人抢了去。
赵大勇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万物生机勃勃的气息。
蒋曼玉在深圳登上了飞往北西市的航班。
两个小时后，蒋曼玉匆匆走出北西航站楼，拦下一辆的士，驶上高速路，直奔东南县。
“嘭！”车子猛烈颠簸了一下。蒋曼玉的头碰到了车顶。
司机歉意地提醒：小心，高速路不好走。
蒋曼玉这才回过神来，看到有民工正在维修高速公路，也听到了机器轰鸣声。她嘀咕说：“这条高速公路通车才两年，怎么就烂成这样了？”
“豆腐渣工程嘛，这不明摆着！”司机愤愤地说。
蒋曼玉很是惊讶，说：“不会吧？两年前，东南县公安局因护路有功还受了表扬呢。”
“你是说李大为局长啊？”司机苦笑说，“不错，他是抓了几个强揽工程强供建材的地痞地霸，可高速公路上更大的蛀虫，他抓得着吗？”
“哦……”蒋曼玉本想再多问一些关于李大为的传闻，但日思夜梦的东南县已在眼前。
伫立街头，蒋曼玉克制着莫名的欣喜和激动。她掏出手机，翻出李大为的号码。犹豫着刚拨出去，又惊兔似的关掉。这样反复了多次，最终还是继续邀下一台的士，悻悻然径直去了东南宾馆。
蒋曼玉住进了东南宾馆的608房间。
在以床为核心的空间里，蒋曼玉此时再也无法宁静下来。希翼与忐忑，甜蜜与哀伤，笑颜与泪水，一切的全部，混合着，翻滚着。她曾是李大为以生命守护的娇妻，她也曾委身黑道而制造了李大为的奇耻大辱！当然，客观地说，奇耻大辱是一场滔天阴谋。尽管如此，蒋曼玉与李大为这对人见人羡的伉俪再无转圜余地。事实上，在一切的混乱沉淀之后，李大为也一直处在自责中。
思前想后，蒋曼玉最后不由自主地摁响茶几上的座机，拨出一串熟稔的号码。两年没拨这个号码了，不，她拨过，只是往往半途而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