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七、昔人谓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余谓甘为诗人，其诗境亦可想。放翁诗云：“我生学语即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莫道终身作鱼蠹，迩来书外有工夫。”观此可以见放翁之为人，亦可论放翁之诗矣。海藏有《题林学衡诗本句》云：“文字似非标榜事，可教尘土毫端。静中别有精微在，莫作狂花客慧看。”敢持斯语，以诏后生。须知诗外大有事在，正不能专从诗里讨生活也。
四一八、嘉应黄公度京卿《人境庐诗》，多纪时事，且引用新名词，在晚清诗格中，良为变体。人谓其浸淫定盒，石遗则谓其嗣响发。要之一时代中，固有一时代作者，能开风气，舍君其谁？综其所作，关系戊戌、庚子间国故甚多，惜未及自注，时移事往，诚不免“无人作郑笺”之叹。余最喜君《新别离》、《台湾行》诸诗，即论才力，固已一时无两。
四一九、李文忠之殁也，侯官严又陵挽之云：“使当时尽用其谋，知成效必不止此；设晚节无以自见，则上论又当如何。”人咸服其持平。公度亦有《挽肃毅侯》诗四首，兹录其三，皆有关国故者。“连珠巨后门枪，天假勋臣事业昌。南国旌旗三捷报，北门管钥九边防。平生自诩杨无敌，诸将犹夸石敢当。何意马关盟会日，眼头铅水泪千行。”“毕相伊侯久比肩，外交内政各操催。抚心国有兴亡感，量力天能左右旋。赤县神州纷割地，黑风罗刹任飘船。老来失计亲豺虎，却道支持二十年。”自注：“公之使俄罗斯也，遵宪谒于沪上，公见语曰：‘连络西洋，牵制东洋，是此行要策’及胶州密约成，归又语遵宪曰：‘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九州人士走求官，婢膝奴颜眼惯看。满箧谤书疑帝制，一床踞坐骂儒冠。总无死士能酬报，每驳言官更耐弹。人哭感恩我知己，廿年已慨霸才难。”自注：“光绪丙子，余初谒公，公语郑玉轩（星使），许以霸才。”诸诗皆对文忠不无微词者，自亦《春秋》责贤之义，故并录之。
四二○、氵更阳端忠敏（齐），收藏之富，为海内冠，风流文采，照映一时。余清季由海外归，犹接坛谯，并于坐上识梁藏山。国变后偶过西山归来庵，辄有黄公酒炉之感。君诗不多见，其《山中四友歌》云：采生（于晦若侍郎。）北游穷八荒，文章日月争光芒。非惠非夷世病狂，微言久久终芬芳，不如且共藏山藏。（藏山，梁节庵号。）柳溪（李昂若侍郎。）风概何坚刚，宝书十国早所详。绕谋适用宪万邦，写忧时复升林冈，浮生半日过僧房。沈盒（宝瑞臣侍郎）四十鬓已霜，属籍忠疋谁能方。更生说书隐有匡，精甄书画充巾箱，更取山水恣徜徉。仲鲁（刘大理若曾）孝闻平津乡，力却肉食甘椒姜。欧山美瀑载奚囊，馀兴犹将彳扁太行，政平只为寻山忙。”乃庚戌夏日，西山归来庵作，即君北洋罢镇之次年也。《焦山观音崖晚眺诗》云：“凭岩西望润州城，无尽云山万景清。大似春初好天气，不须惆怅晚来晴。斜阳一道贯江红，襁腻波纹织晚风。如此风光岂相负，会图归卧此山中。”乃甲辰作。是时由苏抚调湘抚任，道出镇江，同游者有李猛庵、陈仁先，遂有此诗。忠敏逝世，藏山于焦山松寥阁，建归来庵祀之，木主楹帖，皆其手书。瘿公诗云：“焦山佳处松寥阁，已作斋香火笼。想见梁髯思旧泪，交柯万竹蔽幽严。”仁先《戊午九日焦山登高诗》云：“归来有庵祀忠敏，严装屹立如遐瞻。当年陪谠盛宾客，招魂一老摧霜髯。”皆纪此事。仁先又有《纪游衤集诗》云：“夷叔闲驰九陌尘，看山宿诺竟逡巡。争棋旧梦凭谁话，凄绝重来作记人。”自注：“甲辰岁与端忠敏来游，林夷叔与蒯礼卿争棋竟夕。”此亦可入山志者。《题孙师郑吏部旧藏子潇吉士双红豆图》二首之一云：“江左曾传小红豆，春风词笔付文孙。粗官老去心情减，一叶凌波向白门。”又《游莫愁湖诗》云：“五月湖楼趁夕凉，重来祠树饮新霜。秋风莫续《箜篌引》，春梦难寻玳瑁梁。孙楚酒楼余蔓草，丽华宫井剩枯杨。佳人底事生南国，家世分明系洛阳。”均忠敏重督两江时作。君本不以诗名，吐属清新，固自可喜。
四二一、“青云上了无多路，都要徐行稳著鞭。”此香山《送崔郎中赴阙》诗也。“莫嫌海角天涯远，但肯摇鞭有到时。”此随园《还山诗》也，一则可医躁进，一则可警因循。余均补入《养正诗选》中。随园年垂七十，犹作闽粤之游，前诗盖归时作也。
四二二、“士无遗草真能隐，山有梅花转不孤。”此昔人题林君复祠联语也。君复“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句，论者多其介节，近见南皮张锑民（祖继）《书林集后》诗，其一云：“一生清节似牛牢，诗酒娱情亦足豪。毕竟好名心未尽，书无《封禅》自鸣高。”诗虽翻案，却自可喜。其二云：“湖山落得伴梅妻，高卧何尝警鼓鼙。生不逢辰管龙尾，与君遭际判云泥。”此与弢庵先生《寿东坡生日》诗“若较陆张文谢辈，先生生世未暌孤”句，同一用意。睇民以布衣从族祖文襄公游粤游楚，老于记室，以诗自娱。光绪末卒，年八十馀矣。所著《睇民诗草》，文襄为选入《思旧集》中。《拜林文忠小象》云：“为谢金人罢李纲，英姿想见聋重洋。伤心新豆阑犹在，竟死奸民一寸香。”自注：“新豆阑，广东要地，公临殁连呼之，人讹为‘星斗南’。孝达公莅此，始悟其语，恐世不知，告予记之。”此亦可供史料者。李越缦《赠睇民》句云：“文章贫后健，天地布衣宽。”可以见君生平。
四二三、昌黎诗云：“莫为儿女态，戚嗟忧贱贫。”工部诗云：“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淡于荣利，刑于妻孥，固不可及。偶读和靖诗，亦有“马从同事借，妻怕罢官贫”之语。千古以来，殆有同慨。朱九江先生《守岁与闺人夜话》诗云：“高怀吾愧汝，卒岁耻言金。”原注：“宋真山民诗‘贵无可买耻言金’。”观此弥叹先生内佐之贤。
四二四、任公逝矣，戊戌朝±，又少一人。犹忆任公《去国自励》诗，中有“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及“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之句。此与南海《出都》诗“陆沉忽望中原叹，他日应思鲁二生”句，同为自负语。世变苍黄，弹指千劫，固作者当日所不及料。余闻任公示疾，曾为诗寄之，中有“党论今犹纷洛蜀，纤儿孰解重膺融”之语。未几遽闻撤瑟，伤何如也。
四二五、吾乡人物之盛，首数中兴，拔茅连茹，恒至通显。于时有隐君其人，为一乡矜式者，厥为李澹岩先生联奎。先生以明经里居教授，三十丧耦不再娶，终身不入官府。覃研宋学，归诸实践。粤乱既平，士争问学，成就甚众。幼时与张靖连同师事里中名宿陈亦昭先生，相得欢甚。及为诸生，与李文忠并辔文场，交推互服。二公既鼎贵，讽以出仕，均婉谢之。后以经明行修闻于朝，特赏京秩。大府争致礼罗，先生尔以声闻为耻。拟于二曲九江，庶几无娩。吾友龚元凯（黻屏）夙从先生问业，有《吾师》四律，中有句云：“中兴多将相，一老自儒冠”。盖纪实也。先生不欲以文字自爆，顾诗文均有义法。录其《咏庐阳八景》云：“蜀山突兀倚城西，雪后相将望眼迷。好是铜钮斜挂候，玉屏风树与天齐。”（《蜀山雪霁》）。“碧波荡漾绕城隅，春色来时景更殊。莺趁风清歌翠柳，鱼欣水暖戏新蒲。”（《淮浦春融》）。“山呼四鼎矗湖边，烂熳朝霞彩彻天。疑是仙人今尚在，凌晨丹窜火方燃。”（《四鼎朝霞》）。“净域周旋云母幛，夜珠照澈水晶盘。只因泛棹氵巢湖里，月色三更耐饱看。”（《氵巢湖夜月》）。“城东往事说藏舟、浦上年年草色稠。三两渔船斜系处，王孙好试踏青游。”（《藏舟草色》）。“魏文教弩有高台，几许松阴扌卷作堆。松想化龙飞去尽，重新梵宇更宏开。“（《教弩松阴》）。“镇淮楼阁入云霄，四角声喧夜与朝。不是护花钤漫语，辟疑警众铎频摇。”（《镇淮角均》）。“漫等ウ黎饭后钟，钟闻不绝响舂容。辟雍鼍鼓谁为伴，叩击偏教古寺逢。”（《梵刹钟声》）。又《屯阝居四首》云：“自从离乱后，久矣乐村居。宅绕羊肠径，门临燕尾渠。送青山勋Ю，交翠树扶疏。愧乏陶公韵，依然识爱庐。”“性本懒随人，蹉跎老此身。抱孙馀岁月，教读敝精神。瘠土堪为宝，醇幸结邻。时闻鸡犬闹，便是葛天民。”“夷险备经过，乡屯阝乐事多。半畦分宿韭，十亩长新禾。水积鱼频戏，林成鸟试歌。剧怜桑枣熟，童稚日摩挲。”“未解觅侯封，依田且学农。莳蔬晨助采，收稼暮闻舂。榴发朱霞烂，棉弹白雪浓。树根书倚读，相和有吟蛩。”学人之诗，弥为可贵。
四二六、南海朱九江先生稚圭，咸同以来，岭南学者之泰斗也。流风余韵，沾溉百年，贤哲代兴，多秉遗教。先生学主躬行，诗不苟作，年二十六肄业越华书院。桂林陈莲史山长，以天中、节燕诸生，命赋新松。先生诗云：“栋材未必千人见，但听风声便不同。”莲史为讽咏久之。先生久踬文场，三十一岁时赴乡试获荐，试文用史事，主者不解，以粗见弃。揭晓后主者发其卷，知先生名悔之。先生俳体《戏答友人问》诗云：“讠喜出听来事可嗟，矛头淅米险些些。定知贫贱牛衣债，未了扶风处士家。”“略减容光满月痕，压惊荀令最殷殷。丰容不称诗人妇，正好环肥瘦二分。”“风鬟水佩动珊珊，飘瞥氛烟一惨颜。拟抱齐纨同玉碎，为郎名字在中间。”“附和随声到处皆，遗珠丧贝巧安排。圆明三五如月，见否团团在妾怀。”“抛到俳谐笑不禁，那言乡土力难任。他生愿化同心藕，补种情丝入地深。”自注：“来书云：乡土无此风致佳人，失扇子去，恐是为地所囿云云。失扇事虽子虚，其言致足感也。”老辈风趣，于此见之。先生后成进士，需次山西。初抵太原，僦次僧舍，萧然独居，出则徒步，入则荠盐。尝答友人康述之书云：“作官是何物事，不过与和尚们隔壁耳。昔魏果敏官京师时，不携眷属。王渔洋尚书作诗嘲之云：‘三间无佛殿，一个有毛僧。’弟今有佛，胜环溪远矣。”弟子简竹溪（朝亮），辑先生年谱，谓集中诸诗，皆三十五前为之。先生学有本未，名在循良，早岁吟，特其馀事。
四二七、晚清以通晓时务称者，吾于无锡得二人，一薛叔耘（福成），一即许静山（珏）也。静山宇复庵，曾持使节，闳识清操，为当时重，国变后隐居不出。诗不苟作，多关时政。《北过旧黄河》云：“大河北徙忽廿年，昔日北徙今平田。膏腴千里等瓯脱，黄尘莽莽无炊烟。我思神禹共行水，浚川距海浍巨川。蓄氵曳泄既为早潦备，灌输亦令洪流宣。东周一徙汉再徙，黄流之患自此始。历唐宋明千余载，补苴苟且徒为尔。仁皇中叶屡告灾，翠华一幸江南来。口讲手画示方略，宣防既筑民忘危。黄淮合流岁五百，河身日高流日塞。物穷则变变则通，天为圣清导使北。颇闻吏议尚纷纷，欲复南流息民力。书生所见定可晒，如瞽论棋昧黑白。况今北流方顺轨，济能变黄疾趋海。长淮南北幸晏然，及时稼穑利斯在。古沟洫法难猝行，但得其意足灌溉。北引汶泗南引淮，洪泽微山皆水匮。奈何当事懵不图，坐令沃壤成瘠区。鸠形鹄面亦赤子，忍使乞食卧路衢。车中观此长吁嗟，中夕数起心蹰踟。作诗敢告良有司，胡不乘时宏远谟。”又《己亥九月自晋入都感事》之一云：“先民教耕稼，粒食功配天。桑麻及果菰，尚可妨中田。奈何罂粟花，裁植盈陌阡。春晚夏初时，红白竞绚妍。农氓幸逸获，县令贪税钱。小利忘大害，倏忽三十年。猥云胜洋药，抵制策良便。漏尔虽塞，种鸩亦可怜。司农议加徵，旧禁悉弃捐。大府严课最，昔一今百千。遂令三晋壤，十亩九种烟。谁能澹此灾，世无曾与阎。”自注：“光绪丁丑、戊寅间，晋中大饥，曾忠襄、阎文介两公合疏请禁栽罂粟，一时毒卉删除过半。迨庚寅岁，户部奏土药为中国土产大宗，请以徵为禁，由是栽种日繁。视阎曾二公时，不止十倍”云云。今日毒卉满天下，未知较前遗己亥何如。即频年海上之争，亦皆肇端烟土。不除祸水，奚塞乱源？谓宜先从寓禁于徵，及化私为公两者入手，急则治标，贤于讳疾。凡关心民生国计者，当亦不河汉吾言乎。世无曾阎，有同唧矣。
四二八、太湖徐芷帆侍御德沅、养吾主政德溉昆仲，官京朝时，皆有文名。花时辄谯赏崇效寺楸树下，养吾逝世，芷帆绘《楸阴感旧图》徵题，一时题句至多。沈太作为成《满江红》一阕，芷帆读之泪下。朱亦屯阝题《绕佛阁》一阕，语多凄咽。盖屯阝季弟彦价，曾与游谯；养吾没后五年，彦偶亦墓有宿草，故屯阝尤轸断雁之感，不仅黄炉之悲。余入都已不及识芷帆，其诗亦不多见，有题某酒肆败壁一绝云：“气压元龙借酒豪，眼前春事水滔滔。倚囊恰有千金剑，扶上凌竞马首高。”其气骨可想。曩陈子言有《庐州诗苑》之辑，余拟广为《全皖诗徵》，罗散佚，不敢不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