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典西湖,较二公之时与势,其难岂啻十倍。二公当治平之日,莅民有暇,得以啸咏湖山,宜也。是造物之于人,非不窘其才,而且纵之使出,以天、地、人之三才合而为一,点缀升平,其为诗文,何难之有?冶湄先生到未期年,即值邻封有事,师旅往来,以此为牧马屯兵之地,遂致淡妆浓抹之西湖,沦为蓬首垢面之西湖。他人处此,必坐视凋残而莫能救。当斯时也,虽有苏、白之才,向何地施其啸咏乎?先生之处盘错如摧枯拉朽,游刃之下恢乎有余。安危定乱之功,与峰峦比峙;歌功颂德之口,与禽鸟争喧。不转睫而蓬首垢面之西湖现出本来眉目,其为淡妆浓抹如初矣。是不窘造物之才而且能纵之使出者,冶湄先生是也。迹此观之,贤于古人远矣!
谢子文侯,章子素臣,绘事中两名手也,一为肖像,一为布景,不止绘西湖一隅,竭先生所辖之地诸名胜而合为一图,洋洋乎大观哉!图成而索赞于余,余谓寥寥数言,不足以书先生保障西湖之梗概,因先述其才之充裕若此,而后为之赞曰:
咄哉西湖,寰中怪事。胡以神奇,遂能若是。竭后土之精灵,萃造物之才智。高仅取其插汉而无事干天;深不期于学海而还其为地。少虎狼之害,多禽兽之娱;无波涛之险,有舟楫之利。近城郭而便嬉游,远市廛而绝腾沸。诚哉山水之菁华,允矣清幽之极至。主其地者为何人?称斯土者为良吏。
前有苏、白,后有梁公。政能驱鳄,才善雕龙。清若鉴眉之碧水,明如照胆之青铜。烽火未宁而尚勤吐握,诗书不辍而仍理兵戎。保三竺于灰烬之末,出两湖于粪壤之丛。西子之面容未改,赵公之琴鹤犹从。时乘一叶,任水西东。不冠不履,如叟如童。其所钓者,不在鱼而在满船明月;其所利者,不在物而在两袖清风。披斯图也,尽宦游之胜概,识吏隐之高踪。千百年后,欲访甘棠遗迹者,不在松涛柳浪之下,即在清溪碧涧之中。
游钓台记 郑日奎
今浙江桐庐县西富春山,一名严陵山。前临大江,汉严子陵钓处,人号严陵濑。有东西二钓台,各高数百丈。
钓台在浙,东汉严先生隐处也。先生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因忆富春桐江诸山水,得藉先生以传,心奇甚,思得一游为快。顾是役也,奉檄北上,草草行道中耳,非游也。然以为游,则亦游矣。
舟发自常山,由衢抵严,凡三百余里,山水皆有可观。第目之所及,未暇问名,颔之而已。惟诫舟子以过七里滩,必予告。越日,舟行万山中,忽睹云际双峰,崭然秀峙,觉有异,急呼舟子曰:“若非钓台耶?”曰:“然矣!”舟稍近,迫视之,所云两台,实两峰也。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台东西峙,相距可数百步。石铁色,陡起江干,数百仞不肯止。巉岩傲睨,如高士并立,风致岸然。崖际草木,亦作严冷状。树多松,疏疏罗植,偃仰离奇各有态;倒影水中,又有如游龙百余,水流波动,势欲飞起。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意当日垂纶,应在是地,固无登峰求鱼之理也。故曰:峰也,而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
山既奇秀,境复幽茜,欲舣舟一登,而舟子固持不可。不能强,因致礼焉,遂行。于是足不及游,而目游之。俯仰间,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飓至,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盖是即陆羽所品十九泉也,则舌游之。顷之,帆行峰转,瞻望弗及矣。返坐舟中,细绎其峰峦起止、径路出没之态,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如振衣最高处,下瞰群山趋列,或秀静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云台诸将相,非不杰然卓立,觉视先生,悉在下风,盖神游之矣。思稍倦,隐几卧,而空濛滴沥之状,竟与魂魄往来,于是乎并以梦游。觉而日之夕矣,舟泊前渚。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山之中景何若?其上更有异否?四际云物何如奇也?”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快矣哉,是游乎!
客或笑谓:“郑子足未出舟中一步,游于何有?”嗟乎,客不闻乎?昔宗少文卧游五岳,孙兴公遥赋天台,皆未尝身历其地。余今所得,较诸二子不多乎哉?故曰以为游则亦游矣。客曰:“微子言,不及此。虽然,少文之画,兴公之文,盍处一焉以谢山灵?”余窃愧未之逮也,遂为之记。
《湖船录》序 全祖望
雍正己酉,吾友厉二太鸿,相遇于扬,以所辑《湖船录》示予,且令弁一言于其首。是年予入京师,东临碣石,以观沧澥。辛亥南下,太鸿方卧病,不得一握手。明年,予复北辕,转盼五载。偶过唐丈南轩座上,则太鸿之书在焉。不禁枨触于平山之诺,因辄濡笔为文以寄之。
西湖为唐宋以来帝王都邑,一举目皆古迹。太鸿搜金石之遗文,足以证史传;访池台亭榭之旧事,足以补志乘;而独拳拳于兰桨桂棹之间,繁举而屑数之,说者以为是骚人之结习,学士之闲情也。
虽然,太鸿之志则固有不尽于此者。江南佳丽,西湖实出广陵、平江之上。至若高吕妖乱,法云、山光诸寺为墟;淮张割据,虎丘亦遭城筑。独西湖自开辟以来,并无血瀑魂风之惊,画舫笙歌,不震不动,是固浮家泛宅之徒所不能不视为福地者。
然而时值雍平,人民丰乐,相与征歌选舞,穷极胜情。泛桃花者除不祥,投楝叶者观竞渡。妖姬操橹,歌儿荡楫,唱河女,和竹枝。当斯时也,鹿头燕尾,亦共匆忙,而舟子身价,俱为雄长。若其运会稍涉陵夷,则冶游渐复阑散;败艘萧寥,聊备不时之需。即有行吟之客,憔悴来过,落日荒江,不觉减色。是以李文叔记洛阳名园,以验中州之盛衰;而魏鹤山谓花竹和气,足征民生安乐者,其即太鸿之志也夫!
嗟夫!太鸿以掞天之才,十载不上计车;荷衣槲笠,流连于摇碧之斋、不系之园。而予历陆风尘,未有宁晷。太鸿睹兹文也,其能弗动劳人之念哉!
《南宋院画录》序 厉鹗
宋中兴时,思陵几务之暇,癖耽艺学,命毕长史开榷场,收北来散佚书画,而院人粉绘,往往并洒宸翰以宠异之。故百余年间,待诏、祗候,能手辈出,亦宣、政遗风也。
顾李唐以下,如《晋文公复国图》、《观潮图》之类,托意规讽,不一而足,庶几合于古画史之遗,不得与一切应奉玩好等。
予家古杭,第乐稽诸人名迹,考《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书,姓氏存者寥寥,岂以其院画少之欤?暇日,因据《图绘宝鉴》、《画史会要》二书,得如干人,遍搜名贤题咏、题跋与夫收藏赏鉴语,荟萃成帙,名曰《南宋院画录》。自愧家乏秘册,见闻狭陋,凡有阙略,幸好古君子之助我焉。
清绕桥新建春淙亭记 厉鹗
清绕桥当鹫峰之阴,跨北涧之上,对理公岩之口。桥旧无亭,乾隆癸亥,巨公重新云林寺,饬余财剩甓成之。登斯亭者,仰挹山翠,俯听泉响,炎曦阴霖有所芘,而物色之奔赴,若天造而神输也。
巨公问名于予,予以合涧桥旧有春淙亭,盖取苏文忠“两涧春淙一灵鹫”之句,见贝廷臣《清江文集》中。今亭废久矣,宜移其名于此。
巨公曰:“昔亭之涧合,而今亭之涧分;昔亭废而名存,今亭新而名旧。天下推、移、起、灭之幻,有如是乎!然其为‘春淙’则同也。当夫天根见,秋潦缩,斯涧也,若断若续,涓流如线,其声滴沥幽咽,或有时而涸,四顾林谷,万籁悄然,此非君子之潜德未施,而吾宗之憩寂入定时耶?若夫土膏脉动,山泽乃通,斯涧也,如风雨交作,震动岩岫;又如奏洞庭之乐,五音繁会,瑽流激荡,自近而远;此非君子之乘时利见,而吾宗之当机介导时耶?以是名斯亭也,意深矣。”
遂书以为记。
开浚西湖碑记(代王都运作) 厉鹗
皇帝御极之二年,化浃恩沛,川渎贡珍,育物之仁,与天无极。特轸东南民力,将兴水利,乃博采群议,以杭州西湖可溉上塘田千顷,近渐湮塞,诏浙省臣工,亟谋开疏之宜。
事下前督抚,议支藩库以役民夫,未蒇事去。钧奉命运鹾是邦,谬荷重寄,于恤亭户、苏罢商外,思所以报效万一。
窃闻古转运之职,在汉治粟内史有斡官,如淳谓主均输之事,谓管盐铁而榷酒酤也。唐置重臣为诸道转运盐铁使,而引水入田之法,见于白公《钱塘湖石记》。宋至道三年,分天下为十五路,两浙合为一,并置转运使、副。熙宁七年,始于杭州置司,漕挽刍粟,一以归之。其时能于官者,往往以酾析河渠著声。沿及元明,运使始专理鹾政,则运盐诸河尤当兴复。转运之兼水利,由来久矣。因愿捐己资,如前所议之数,毕力挑浚。
微臣涓埃之忱,得达宸听,旋蒙俞旨俯允。钧闻命之下,忻忭踊跃。循视湖堤,审其淤塞之状,则里湖自孤山路迤西,向为有力者占种菱荷,渐次沮沼十之二三焉;外湖自柳洲迤南过湖心寺,纵横十余里,葑老根深,云横阵布,奸民将觊为稻畦十之七八焉。
于是简委贤员,召夫以万指计,畚锸云集,晴霁而作,霖潦而止,葑者褊之,浅者疏之。始雍正二年十一月初十,讫雍正四年十月二十日,凡阔以丈计者若干,深以尺计者若干。若赤山埠、金沙港诸处,自明杨公孟瑛开浚后,侵为田庐冢墓者,年几湮壅,遽商掘废,恐致公私惊扰,欲复如唐、宋时环湖三十里际山为岸之旧,诚未易言。惟是湖面澄泓,练如镜如,群峰鳞鳞,倒影在下,渔舠莼艇,纵恣所如,郡人来游者,咸快旧观之顿还,旱干之有赖也。
钦惟我圣祖仁皇帝省方南幸,浙中西湖,驻跸凡五。今奉上谕,于行殿供佛,为报本严先之地,天章奎画,照映湖山,鱼鸟翔泳,久久被泽。恭以余财,葺栋宇,洁圬塓,青红楹槛,焕然浮动于水云光影中。苏公堤,向为水啮,基址日削,则将所浚葑泥,加庳为崇凡三尺,增隘就广凡尺许,而城内中河、西小河之与湖流交通者,亦浚之以利舟楫。东河受蔡河桥外沙河之水,为盐艘运道,除污展清,所以尽厥职也。总会计之,实费银三万七千七百两,而开湖之役始告备。
夫经理西湖,自李邺侯、白太傅以来,莫如苏子瞻、杨温甫。子瞻既疏利害于朝,复具申三省,筹划明悉,无可摘索。而御史贾易已劾其科骚部内,以事游逐。虽废格不行,宰臣未免有两罢之请。温甫力排群议,锐意行事,终以清理包占地荡,为豪右所忌。二公虽功在后世,所遭逢何其难也!
今钧于二公,驽劣无能为役,伏遇圣天子在上,浚川距浍,迈舜、禹之鸿绩,举久坠无穷之利而施于民,不待倡议于有司,且闵微劳,加以四级。若抚宪傅公,下情既不壅于上闻;今制府李公,督率有司,以观成功,然则钧之才虽不如苏、杨,而钧之遭逢极盛,宁非二公所深愿不得者哉?事既竣,余银五千两,买田若干亩,使籍田户之租,视葑稍生,即募人铲尽,岁以为常。继是毋废坠,毋侵冒,不必设开湖之司,立撩湖之军,所以为此邦生齿计久远者,在是矣。
爰记颠末,以谂来者。
塘栖乾隆御碑碑文 爱新觉罗 弘历
钦奉上谕:朕巡幸江浙,问俗省方,广沛恩膏,聿昭庆典。更念东南贡赋,甲于他省,其历年积欠钱粮,虽屡准地方大吏所请,分别缓带,以纾民力。而每年新旧并征,小民终未免拮据。朕宵旰勤劳,如伤在抱。兹当翠华亲莅,倍深轸切,用普均沾之泽,以慰望幸之忱。著将乾隆元年至乾隆十三年,江苏积欠地丁二百二十八万余两、安徽积欠地丁三十万五千余两悉行蠲免,俾吏无挂误,民鲜追呼,共享升平之福。夫任土作贡,岁有常经,自应年清年款。江苏积欠乃至二百二十余万之多,催科不力,有司实不能辞其咎;而疲玩成习,岂民间风俗之浇漓,尚有未尽革欤?朕以初次南巡,故特加恩格外。嗣后,该地方官务宜谆切劝谕,加意整顿。其在小民,亦当湔除旧习,勉效输将,勿谓旷典可希冀屡邀,而维正之供任其逋负也!其浙江一省,虽额赋略少于江苏,而积年以来,并无积欠,岂犬牙交错之地,不齐乃至是欤!此具见浙省官民敬事急公之义,而江苏官民所宜怀惭而效法者也!朕甚嘉焉。着将本年应征地丁钱粮,蠲免三十万两,以示鼓励。各该督抚,其仰体朕惠爱黎元之意,严饬所属,实力奉行,使闾阎咸沾实惠。倘有不肖官吏,以还作欠,希图侵蚀,察出即行纠参,从重治罪。并将此通行晓谕知之。钦此。
杭州灵隐书藏记 阮元
《周官》诸府掌官以治藏,《史记》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藏书曰“藏”,古矣!古人韵缓,不烦改字,“收藏”之与“藏室”,无二音也。汉经后曰“观”,曰“阁”,曰“库”,而不名“藏”,隋、唐释典大备,乃有《开元释藏》之目。释道之名“藏”,盖亦摭儒家之古名也。明侯官曹学佺谓释道有藏,儒何独无?欲聚书鼎立。其意甚善,而数典未详。
嘉庆十四年,杭州刻朱文正公、翁覃溪先生、法时帆先生诸集将成,覃溪先生寓书于紫阳院长石琢堂状元曰:“《复初斋集》刻成,为我置一部于灵隐。”仲春十九日,元与顾星桥、陈桂堂两院长,暨琢堂状元,郭频伽、何梦华上舍,刘春桥、顾简塘、赵晋斋文学,同过灵隐食蔬笋,语及藏《复初斋集》事,诸君子复申其议曰:“史迁之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帅;白少傅分藏其集于东林诸寺;孙洙得《古文苑》于佛龛;皆因宽闲远僻之地可传久也。今《复初斋》一集尚未成箱箧,盍使凡愿以其所著所刊所写所藏之书藏灵隐者,皆裒之,其为藏也大矣!”元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