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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陆碧珊

陆芷生,吴郡人。弱冠入邑庠。丰神皎洁,态度翩跹,虽琼蕤映月,玉树临风,不是过也。所娶亦世家女,容仅中人;以生较之,倍惭形秽。以是伉俪间殊不相得。同里有才女曰碧珊,与生同姓,少即许字于孙氏。孙氏子佻达无行,酷嗜之戏,携资入博场,弗罄则不出也。或至褫衣以快一掷。女父隐有悔婚意,顾孙亦巨族,父固黉序中人,不能为此谕礼法事,因姑置之。生素闻女名,然深处闺中,未得一窥其貌。旋生就幕扬州,女父亦应仪徵县署之聘,两家俱挈眷以往。同客异乡,彼此往还,遂如戚串。于是生始得见女。女丰硕秀整,粹质花妍,圆姿月满,与生堪称一对璧人。觌面之余,两相注视,即已目成。女先作诗以挑之,生立即口占相答。由是花前月下,迭唱联吟,殆无虚日。前后所积,几如束笋,各编一集,女所作曰《兰篇》,生所和曰《珊瑚网》,命题之意,不言而喻。顾女家则有父母防闲,生室则碍妻同在,微波可达,而芳泽难亲,虽两俱相思,终不及于乱也。

无何,土匪难作,扬城戒严,警耗噩音,一日三至。女父固有薄田数顷在鹿城乡间,拟舍此笔耕墨耨,归隐邱园,亦可糊口,因即买棹言旋。生亦以弱息为累,附舟同返。女父所居曰笙村,距城仅十里许,其地有一废园,池馆犹存,亭台半圮,欲鬻于人,索价颇廉。生爱其幽僻,倾囊购之为别墅,鸠工修治,焕然一新。所有园中斋匾楹联,皆女所拟;池左辟一轩,植竹数十竿,梧桐四五株,晨夕命僮洗桐拭竹,翠色欲流,女题曰“环碧轩”。生见之,知女意之所属,然东风有主,终难动摇,为唤奈何而已。

一日,生妻急病,女来省视,问燠嘘寒,秤药量水,倍极殷勤。生妻甚感之,病为少瘥。夜半,生在水阁纳凉,女适至,时婢媪皆睡,相视无言,遂谐夙愿。越夕,重会于其地,密约幽期,人无知者。

正图作久计,而女家催归符至,不得已遽别。生镌一图章赠之,曰:“惟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两家书札往来,辄以女婢红于为鸿雁;红于偶不谨,为女父所得,大诧,绝不许女再往生家,令依姑母于云间,实使远生也。

逾年,女嫁期已逼,知之惊怛异常,誓以一死报生。出重资寄一缄,宛转得达生所,中有云:“卓文君奔相如,红拂女投李靖,敢援此事,以身归君。三生痴愿,讵背随云;一片精魂,终当化石。相离半水,迥隔九天,妹思之决矣。此志果坚,人间天上,会有见期。否则与其偷活红尘,不如埋愁黄土!”书去之日,静俟佳音。先是,生曾戏效《疑雨集》中劝驾词作八绝寄女,其诗云:

药炉茶灶已安排,西面窗牖不许开。

晓得怕风兼避客,重帘不卷等卿来。

轻寒昨夜上妆台,料得熏笼倚几回。

漫把心香焚一饼,冷灰拨尽等卿来。

蛮笺几囗未曾裁,小研红丝试麝煤。

密字珍珠书格细,手钞诗卷等卿来。

重门深锁郁离怀,谣诼蛾眉事可哀。

寂寂江干舟未至,梅花开后等卿来。

传讹青鸟事难谐,反惹相思两地猜。

即有尺波谁可托,诉将离绪等卿来。

记曾相识有诗媒,隽逸岂输咏絮才。

城北清光仍不减,画栏看月等卿来。

旧时院落长苍苔,忆著前游首重回。

满目凄凉增感触,沧桑细阅等卿来。

无端小病瘦于梅,怕冷憎寒倚镜台。

为囗重衾温宝鸭,浓香残梦等卿来。

女得诗,知生意之有在,故寄此札以坚之。

生念此事断不可为,反覆筹思,并无良策。女有表兄蕙亭者,预知生与女结好之事,往来淞泖间,互递两家消息,亦为女父所知,斥绝弗使登门。生因走商之蕙亭,亦以巫臣为桑中之行,断乎不可,因言:“小巷必以舟通,彼姝必以夜出,或起篙工之疑,致为匪人所劫,其害一;未离虎穴,遽被狼吞,桎梏横受,带旋褫,其害二;掌珠已亡,必兴巨波,藏娇不密,遂来惊谶,其害三。有三害而无一利,虽愚者知其难为;况乎鸩媒已泄,鱼书又阻,奇事皆知,芳踪易蹑,虽有昆仑健奴,黄衫侠客,能善其始,不能善其后矣。”力劝生勿为。生遂作书绝之,其书曰:

臆念正殷,手翰遽至。临风展读,意惨神伤,泪痕浪浪,下堕襟袖,何我两人情之深而缘之薄也!日前妹往云间,兄来话别,虽觌芳姿,莫传情愫。慈母在前,悍姬在后,无从看月私盟,背灯密誓,忧愁孰语,抑郁无聊。相思百里,空悬海上之帆;不见经年,莫诉心中之怨。书中云志在一死,以报知己,此大不可。吾两人情长意重,相契实深,不在形迹,而在文字。妹联箫史之姻,成于夙昔;兄矢双文之约,订自前秋。即登香车而远适,要非弃钿盒而负盟也。且身在而事尚可图,身死而情难复遂。妹有死之心,则兄无生之望,请随地下,永结地下,敢在人间,犹偷余息?惟愿我妹别思妙计,稍解愁怀。但求志固如金,自必事圆于月。况兄与妹年龄相若,初非少长之悬殊;门第相同,初非贵贱之迥别。妹居鹿邑,兄住鸿城,初非云树千重,烟波万。桃花人面,定容崔护重寻;杨柳楼台,已许阮郎再宿。设使此愿难谐,飞来沙叱;前盟难弃,竟嫁罗敷,则侯门虽入,终非海样深沉;而驿使可通,岂虑信音迢递?或间关无阻,得听卓女之琴;单舸可登,竟上范蠡之艇,青山偕隐,白首同归,避入逃世,匿彩韬光,岂无不可?将见芦帘纸阁,惟对孟光;斗酒联诗,仍偕道蕴,苟怀此心,定偿所愿。请以斯言为他日佳券。

女得生书,啜泣竟夕,叹曰:“所贵乎女子者,从一而终也;余身已被玷,复何面目作孙家之妇?且今日既作孙家妇,后日又为陆郎妻,出尔反尔,一误再误,人其谓我何?始乱之而终弃之,其心可知。乃犹饰词巧辩,自掩其非,以重余过。世间多薄幸男子,不幸于吾身亲遘之!虽然,事由自误,夫复何言!”独对银,悲悒万状;搜生平所著诗词及生所贻书札,悉投于火,夜半以素罗三尺,毕命于床前。翌晨日上三竿,女犹未起,姑呼女不应,排闼直入,则见女已作步虚仙子。阖家惶骇。急为解下,则玉体已冰。报知女父母,厚为殡殓而已。

生闻噩耗,骇惋欲绝。思女为己死,情不可负,阴购阿芙蓉膏调白玫瑰露饮之,趋入书斋,蒙被僵卧。生妻自得女讣音,见生顿改常度,心已疑之;忽于枕畔得余膏,大惊,急觅生,则已气息奄然,仅存呼吸,百方灌救,经两昼夜始苏。当生服烟膏后,魂摇摇如悬旌,已离躯壳,但觉黑风惨淡,黄沙迷漫,伥伥无所适;忽见一女子在前招己,急趋就之,果女也。女曰:“兄何为至此?”生白女:“妹死,义不独生。”女曰:“今知兄尚不负心,妹亦值得一死。虽然,兄前程远大,岂可以儿女子私情,捐躯殉命哉?当为求之幽冥主者,令兄再还阳世。兄以后如不忘妹,愿立木主,书妹姓名,得附于妾媵之列,愿已足矣。春露秋霜,可以麦饭一盂,浊醪一盏,奠诸墓上,妹必来享。兄且驻此,妹去即来。”生从之。须臾,女至,曰:“兄得生矣。”以手推生,堕于崖下,忽闻耳畔有哭声,启眸视之,则身固在榻上。月余杖而后起。自此待其妻颇厚。时以好色之戒规劝友朋,终身行善弗怠,曰:“借以补过。”

龚绣鸾

龚氏,豫章巨族也。多知名士,尤以词章雄一郡。有世者,字玉叔,老明经。生一女,曰绣鸾。聪慧绝伦,喜读诗词,尤工帖括。父以此非女子所宜,令束诸高阁。无何,父遘疾猝逝,家贫母老,无以为生,遂投绛帐为蒙师。邻有丁生者,习举子业,颇自刻苦。其弟从女学。一日由塾归,偶翻阅弟书,视其课程,见中有文字一篇,命意措词,远出己上。询之,知出女手。因投以己所作文,求其删润。女亦不辞,抉疵摘谬,胜于严师。生不以为忤,时呈课文就正,并馈以束。由此文艺往来,互相心许。女深处闺中,外人罕见其面。与生虽结翰墨因缘,然以礼自持,从未一觇芳范也。年余,生应县府两试,俱列前茅。及游泮宫,然居首。女以此文名噪一时,童子军中,多奉女为师,女居然高拥比而执牛耳矣。世家贵阀争求婚焉,女咸不欲。有劝之者,则曰:“请以文章之高下为去取。”于是来求者必面试以文,久之少所许可,私谓母氏曰:“若勉相俯就,则丁生或可入选。”女遂归于丁生。新婚弥月,即令下帏攻苦,晨夕督课无少解。是秋捷于乡;明岁成进士,登词林,皆女之功也。

女容仅中人。生虽严惮之,而殊弗慊意。既以少年获高第,意气发扬,渐与诸同年作狭邪游。惟恐女知,时以虚词诳女,为掩饰弥缝计。女亦阴疑之,渐加约束。夕赴宾筵,必计刻而归,稍迟则反唇相稽,声色俱厉。生之所至,侦骑四出,相属于道。与生约法三章,违则闭之房外,或携被他处,不与同宿。生甚苦之,渐弗能堪。虽日在温柔乡中,无殊狴犴,慨然叹曰:“名师弟而实夫妇,至亲也;结伉俪而得科名,至乐也;载酒看花,寻芳拾翠,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追风月之余欢,为风流之佳话,亦复何害?今若此人生,乐趣泯然尽矣!”私携数百金,买棹遁至汉,逃妇难也。

生既出门,女知之,亦不复遣人往追。自诣栀子庵见素所相稔之尼曰莲囗者,求其披剃,曰:“愿祝发空门,证清净业。世间孽缘,徒成冤苦。欢爱即生烦恼,一切色相皆空,一切繁华俱假。愿自此生澈悟心,升兜率天,别无他想。”莲囗曰:“君固贵人妇,徒以妒心生愤念,去道甚远,后必悔之。”女曰:“余志已决,许不许均留于此,不复归矣。”袖出金饰数十事,曰:“以此供半生吃著,当必有余。”即以左手捉发,右手执翦,将头上青丝一齐翦去。莲囗见之,合掌言曰:“善哉!从嗔念中来,仍从嗔念中去,佛门中无此优婆夷也。”女自此常居庵中,绣佛长斋,粥鱼茶版,居然苦行清修,作女头陀矣。

生自至汉,日游曲里,凡噪香名著艳誉者,无不往访。或设宴开樽,或翦镫留宿,顾遍览群花,迄无当意,因叹曰:“汉口为南北要冲,素称名胜,谈者谓其欲空北部之胭脂,压南朝之金粉。以我观之,殊未必然。”生以青年太史,白袷少年,囊有金资,出则裘马,青楼中人见其标格,无不争相歆羡,到处逢迎。无如生眼界太高,少所许可,视涂脂抹粉者,概谓之鸠盘陀,以是落落寡合。时有生同年谢韵樵亦来游,僦居大智坊,已浃两月矣。言有蔡姬宝瑟,居于鲍家巷。产自淞北,旅于汉南,年仅十四,尚未梳拢。识字知书,妙解音律,其丰神之倩逸,容貌之秀丽,章台曲院中殆无其匹。从不轻易见人;即见亦仅作寒暄数语而已。缠头之费有定额,五金一茶,十金一诗,二十金一歌,纨子巨腹贾虽输重金,亦不接纳也。冶游子闻之,有称为异事者,亦有资为谈柄者,或有拚作孤注,以求一见,及既见而出,又皆废然自失。谢以告生,生欣然偕往。

家在弄底,高楼五楹,临街耸峙,绣幕珠帘,如在天半。再进重闼,方是女房,玉轴牙签,殆盈插架,汉鼎秦彝,环列几案。时天气严寒,室中围铜炉炷妙香,房帏乍启,芬芳已彻鼻观。坐既定,清茗再瀹,而女始出。态度娉婷,不可一世。与谈诗学源流,应答如响。女或偶问一二语,默无以应,生不觉为之舌挢不下。及命题赋诗,女殊不费思索,已成一篇,字比簪花,句同琢玉。生为骇叹,顾谓谢曰:“此当今才女也。虽君家道蕴复生,恐亦不能远过。惟是绝代名媛,穷居空谷,尚嗟不偶,况使之沦落风尘,飘茵堕溷也哉?”言罢,泪为潜堕,反袂拭之。谢复欲请歌。生曰:“此非寻常勾栏可比,既知其才,安敢复加唐突?”隐有娶之之意。

既归,托媒媪往问身价。女曰:“此客丰采亦复不俗。但奴有素愿:必诗词胜于我者,方可嫁也。”媒媪返命。生即出历年来已刻行卷,授媪呈文。女阅之,曰:“文胜于诗。诗思甚清而诗笔未超,由于学力不至,未足为我之师也。”继访生门第,知为清流。女意似可。告媪曰:“必欲余为妾媵,执箕帚,请以三千金畀予母足矣。”生家仅中资,虽贵,一时措此巨金,亦殊不易。扬州掌鹾纲者,为生同年之父,交情颇密,将往求之,束装待发。女闻生之他适也,恐其一去不复来,急遣媪往告曰:“所以索三千者,非他,将以为他日养母资也。若肯挈母俱行,则此时聘金多寡惟命,异日有资畀之未迟。想郎君一诺值千金,片言重九鼎,必不负余也。”生喜,遽择吉陈币,纳为室,即由汉达京师,不复言旋矣。

旋以大考列一等,钦命为粤西督学使者,告假回里。遣人逆夫人于庵中,闭户不见;往返再三,绝之益坚,以所翦发贻生,题其上曰:“初为龚氏女,继为丁家妇,今则庵中削发尼矣。一发不留,六根永断,冀成净果,久绝凡缘。惟君及时行乐,勿以为念。”生知其志不可回,亦姑听之。庵中有尼出入生家者,返述生娶妓为妾,艳绝尘寰,天人不啻也。龚夫人窃闻之,悲惋益甚,夜半自经,悬绝下坠。尼众闻之,急入解救,灌治百端乃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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