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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后生为江西巡抚,渡鄱阳湖,巨风陡发,从舟尽覆,旗牌官甫探首舱外,已为风卷入浪中,倏忽不见。生自分必死。忽空中音乐悠扬,一女子现于云际,霞披星冠,貌若天仙。生仰觇之,即佩春也,高呼“卿速救我!”女首颔之,以袖拂云,风涛遽息,而女亦冉冉入云而杳。众目共见,称为异事。生感其恩,立庙湖,岁时致祭。民间赛会,多有私祀之者;舵工楫师,辄至庙掷祈签,以卜风之顺逆。援危拯厄,灵应如响,以是香火颇盛。三年任满还朝,疏称其异。朝廷颁赐扁额,敕封“灵泽夫人”。

生年八十余,尚称矍铄。一日晨起,见一鹤降于庭,口衔丹书,上只八字,曰:“待君来举行水仙会。”生知佩春遣使来迎,即告纫秋曰:“我请先发,卿亦可来矣。”肃衣冠,别亲友,含笑而逝。生之族侄有仕于豫章者,以事赴南昌,夕发渡湖,见湖中大小数十船,首尾衔接,灯火照耀,密若繁星;既近,窥巨舶中生冠带危坐,旁侍二女子,略一停泊,即呼解缆,激浪冲波,其去若驶。方甚疑讶,及吴门,讣至,屈指计之,即是日也。盖生已为湖神矣。

鹃红女史

鹃红女史,世家女。少涉书史,长益慧美。母李氏,出自凌夷宦族,亦颇识字。父虽习帖括,困于场屋,未青一衿。以家日落,设帐为蒙师。爱女不啻掌上珠,思为择快婿,苦每低昂不就。无何,父母以疯相继逝。女孤孑无依,养于叔氏。叔性暴戾,虎而冠者也。婶美而贤,恒护持之。同邑有朱丽青者,少时尝受业于女父,至是已食饩于庠,文名鹊起。素艳女貌,遣媒求聘。叔氏索多金。生难之,遂寝。武秀才陆赞臣,少习骑射,颇有膂力,以气岸自雄,与女叔往来莫逆。适断弦拟续,属意于女。女叔锐身自任,谓:“是何难!”陆年四十有五,自顶至踵,并无雅骨;居恒武断乡曲,乡人俱为侧目。婶知将以女许陆,谏其夫曰:“伯氏身后止此一块肉,乃忍喂之饿虎吻耶?”苦口陈词,至于泣下。女叔置不答,但曰:“陆家富有田产,何患不温饱?汝乃妄为顾虑。岂欲令其以丫角终耶?”竟受聘礼,刻期亲迎。

女自怨命之不辰,涕泣觅死。婶极怜之,隐为之计,日夜劝慰,谓:“必令脱此樊笼。”婶有中表姊昙芬,未嫁而寡,矢志清修,出己资营一庵,为讽梵呗所,独居其中,从不见人,惟婢媪供服役而已。阴计不如将女寄其处,可以避害。乃导女伺隙潜遁,直抵姊所,缕述其故。姊惧贻累,不敢承。婶曰:“脱有事,尽委余身。”届期香舆彩仗在门,而遍觅女不得,阖室惶噪。女叔疑妻匿之他处,始以诟谇,继以扑责,器声喧沸达户外,宾客逡巡散去;乐人不能久俟,亦归。陆径控女叔于县廷。方欲诣辨,县差已至。屡经鞫讯,莫得端倪。问女平日可有往来,皆言深处闺中,从不出外,惟朱秀才曾遣媒媪求姻未成。

先是,朱生遣冰人往,意其必成,迨女叔多方峻拒,颇深觖望,家贫,金币之奉,计无所措,知事难谐,意绪无聊,拟作近游,借以解闷。一日,偶经女门外,见女徙倚门前,若有所伫,丰姿秀丽,态韵娉婷,较数年前尤为光艳,不觉跬步迟回,徘徊不进。女若与生相识,流目送盼。顷之,掩扉而入。生不禁神魂俱失,归家益涉遐想,倦甚,隐几而睡。朦胧中忽闻弹指叩扉声,启户觇之,则一四十许妇人,携书一函,迳入问生曰:“子非朱秀才乎?鲍家鹃红女史托予为鸿雁,君阅之便知颠末。”生问:“汝为鹃红何人?”妇曰:“东邻表姨也。鹃红日夕在火坊中,求死不得。君苟愿作伉俪,置之金屋,则子之恩,真同再造矣。”生曰:“余窭人子耳,安能得此多金?”妇曰:“子若有密室藏娇,渠可自来,不必破费一钱也。”生曰:“其如后日追呼乎?”妇曰:“子自秘之,谁得知焉?妾愿作撮合山,顾将何以酬我?”生曰:“事苟成,自当图报。”言已,妇匆匆竟去。生修葺屋后小楼三楹,略加陈设,以待其至。顾心中疑信参半。双星渡河之夕,生从友人处赴宴归,见双卫在门;入室,闻笑语声,前妇出迎生曰:“君意中人已至,幸不辱命。”扶女至前,裣衽作礼。生亦答拜。女红潮晕颊,默坐于旁,不作一语。生询女何以得出。妇代答曰:“叔氏逼嫁驵侩,自念宦室后裔,乃辱寞至此,故万死一生,遁至君所。敬完璧以奉君,谓非君一知己哉?”自是女寂处一楼,女红之外,日与生联吟觅句,闺中之乐,事有甚于画眉,两情和谐,无殊胶漆。

久之,女案骤发,逻缉綦严。生家臧获偶泄言于外,作多鱼之漏,为侦者所闻,觇之果信。县吏相约,夜伏户外,昧爽门启突入,生与女同梦方酣,双双俱获。解县时行至半途,女忽不见。群相哗以为非人。鞫生,生直言女早自至,非己所诱。核其时日,则又不符。问以女所在,则曰不知。反覆驳诘,卒无异词。陆以女已为生所玷,不愿得女,但求倍偿聘币,即可罢讼。惟生家素无积蓄,一时为生谋者,难于措置。生幽于羁所,背负芒刺,日坐愁城,一筹莫展。正窘迫间,东邻妇忽至,谓生曰:“君家楼下现有朱提百笏,何不取之以了讼事?”立令县役偕之往取呈官,转畀于陆生,乃得释。

既归,欲觅东邻妇,询女消息,寻访殆穷,竟不可得。素稔婶氏恒庇护女,必知其所往,因托相识之媪,宛转达意。婶颇闻女之归生也,由于官断,深幸女自是得所,今承生问,遂以直告。即遣媪逆女归生家。媪见女为述生命,并道相思之苦。女闻媪言,茫然不知就绪。媪乃备陈前后情事。女曰:“误矣,不知伊谁冒妾名而前往。自至庵中,未尝跬步出外,朱秀才未识妾面,遽令李代桃僵,认作私奔,西江水不能洗此耻矣!”媪疑女讳言前事,作掩饰语,因曰:“今由琴堂为媒妁,名正言顺,非比往时。况朱秀才念子綦切,曷不早归?”女坚持不可。媪返白生。生曰:“我知鹃红深于情者。数月来相聚一室中,何事不言?况经患难之后,离而复合,方求急于一见,奚为落寞如是?”殊所不解。亲诣女所。女闭门拒不纳,隔户谓生曰:“苟以伉俪视余,请烦月老系赤绳,设青庐,茗一礼不具,妾弗行也。”生以女言理正,一一从之。却扇之夕,女容宛似旧时。生则夙好重逢,而女则倍形羞涩。偶话前事,女不知所答。因检脂、粉奁、诗笺、绣谱,陈之几上,指谓女曰:“此皆卿物也。”女谛视之,笑曰:“妾虽能作字刺绣,然若是之工,窃所未逮,彼冒妾之名而竟能似妾之貌,天壤间安有此巧事?观其所作,亦属慧心女子,特不解辗转斡旋,特为我两人缔此良缘,其中当必有因。以妾度之,必非凡间人,君当必有恩于彼耶?”生亦为之恍然有悟。既展枕衾,遂臻缱绻,浃席流丹,固处子也。自此生与女恩爱倍笃,顾倚阑对月,绕树看花,时念前女,终思访求得之。每于近城村落中留心物色,卒不可得。于小楼中立一木主,岁时祭祀。良辰佳节,辄设酒醴,拜祝默祷,愿求一见。如是者有年。

生后登贤书,捷南宫,入翰苑。当路仰其声望,争相延致。旋由编修改官山西潼商道。莅任浃旬,有老翁进谒,视其名刺,自称处士何瑗及。延之入,疏髯道貌,神采清奕,谈吐极豪迈。生极钦悦,约常相见,时复往还。冬杪,生以公事稍闲,诣翁居作清谈。翁导生入后园,梅花尽开,红白烂漫,园中亭台楼阁,曲折通幽,山石嶙峋,高可数十仞,盘折而止,全城在目,远及数十里外。时虽隆冬,而花木绮馥,无异三春。生大奇之,赞叹不置。坐甫定,酒炙纷陈,穷极水陆,其味皆生平之所未尝,生誉之益力。翁曰:“今日贵客莅至,特令小女亲入厨下,洗手作羹,味当不恶。”生夙嗜菽乳,中有一盘,颇似前女所烹调,忽触于心,凄然泪下。为翁所见,问何故。生不能隐,为略述之。翁曰:“本属通家,当令小女出见。”须臾,环佩锵然,红氍毹贴地,女已盈盈下拜。生睨之,即前女也。不觉失声。女问生:“别来无恙?自遭强暴,无意人世,郎君今贵,乃无故剑之求,抑何忍也?”言次,颇形怨悒。生曰:“自分飞后,无日不思,靡处不觅,不知乃在此耶?”即于席前拜翁为岳丈,请逆女归。翁许之。二女同居,志极相得。前女字鹂碧,与鹃红纤长短,无不酷肖,惟细视鹂碧略秀削云。

毕志芸

毕志芸,太仓人,固巨族也。少好读书,务博涉,不喜为章句之学。曾阅《汉书》三过,于疑义所在,辄参己见,时有别解,一时见者争相传钞,为之纸贵。偶以试事至苏,侨寓金狮巷中。文课之暇,恒出游览。

一日,途遇同学友朱蓉峰,谓:“此间近来一相士,精姑布子卿之术,风鉴之神,有若操券。盍往一试乎?”生诺之,偕行。既至其处,门庭若市,跋来报往,几于踵趾交错,户限为穿。相士于人丛中睹生,即揖生曰:“文曲星下临敝舍,必有所谕。敢请。”生曰:“敬问休咎,以卜终身之枯菀。惟愿直言勿隐,毋作誉词。”相士曰:“距此三年,必掇巍科,联登榜首。惟瑶台下聘,玉镜定婚,有异乎人,必非凡间丽质,氤氲使者于此特施其狡俩,俾君得一妻,可以富贵兼全。我知君必不信吾言;请俟吾言验时,然后酬我以千金可也。”向生一揖,转而更相他人。生探囊中,出朱提一笏畀之。相士笑不受,曰:“此君合有前缘,邂逅相遇。明晨君可独来,当献绕朝之策,少为君助。”更相生同来之友,言其前事吉凶,毫发不爽。见朱则曰:“君勿怪莽撞,两年后君家死亡相继,君亦不免,此蛇孽也。今年春间君曾击杀一蛇,赤质白章,其状怪异,曾有之乎?嗣后君家恒见蛇妖,此其遗孽前来报冤也。祸机已伏,不可禳矣。”朱愤共妄言,几欲奋老拳,相士谢过始免。翌日,生独往,相士甫出,端策拂龟,从容整理,见生喜曰:“君真信人也。”出箧中书三函,授生曰:“至期始可启视。”生拜受之。临行,戒以勿泄于人。生唯唯。然意不甚深信。

朱体素充实,秋间忽患咯血症,日益剧,参苓罔效,群医束手。其大姊曰翠芬,秀丽异常,至是忽梦与美男子交,时作呓语,亵狎声达户外。容日憔悴。延羽士施符囗禁治之,法卒无验。其弟曰福五,猝遘拘挛之疾,手足盘曲若蛇形。不三月遽殒。俄而姊亦没。久之,朱亲见巨蛇出床下,呼众逐之,倏忽无迹。旋又睹其尾蜿蜒入墙洞,众奋击之,朱于床中大呼气绝。家人为更衣入殓,肤尽起粟,有若蛇鳞。众咸称异。

生自闻朱死耗,益叹相士有前知。会生姊倩由御史记名简放保定知府,招生前往,为应北闱地。束装遂发。于路有同行者,年少而貌文秀,行李赫,仆从众多,状若贵公子。或先之,或后之,时则同一逆旅。行抵山东境上,忽逢大雨,三日不晴,霪霖骤盛,积潦载途,行人咸停骖以待。生闷坐旅窗,无可消遣,入夜即眠,辗转不寐。耳畔猝闻丝管悠扬,弦歌宛转,俄又闻拇战,索酒声起。迹其所在,则见东厢灯火辉煌,少年客方高踞胡床,群姬环侍。谓左偏一人曰:“正当整我酒兵,摩君酒垒,轰饮达旦耳。”命取碧玉琼浆,与众姬人解酲。一仆以觅之未得告,客曰:“待我自取之来。”出户见生,大喜曰:“君尚未睡乎?至此良佳‘有不速之客一人来,敬之终吉。’”即命左右两客款留生,让生与己同坐。须臾,携一白琉璃瓶至,巨腹细颈,能容两斗许,斟与诸姬酌,并及生。色碧味醇,迥异他酿。席间询生家世。生备告之。少年曰:“先世与君家固有年谊,萍踪适合,具有因缘。观君谈吐豪迈,亦自不凡。仆有一妹,年已及笄,才貌亦颇不俗,愿奉箕帚,以侍巾栉,君意如何?”生谦不敢当。少年遽解腰间所佩双玉鱼为赠,曰:“以此为定。此我妹婴年所弄,玉质温润,可比其德。他年鱼水之欢,此为左券。”生亦以玉藕一枚献曰:“藕者,耦也。此佳谶也。”由是两人结伴北行,止宿不离,或同车并载,或并辔连镳,欢若昆弟。少年自言:“姓任,字瑞图,居京师已三世矣。亦曾读书。家中薄有田园,颇可自给。以薄宦途之为人,不求仕进。平生好览韬钤,喜习骑射,冬间纵猎山郊,往往匝月不归,驰骋风雪中,渴饮兽血,饥餐兽肉,意气自雄,绝不知人世有机械变诈事。”言竟,抚掌大笑。送生至保定,遂别去。

秋间,生以纳贡入北闱,榜发,列前茅。生于暇日依少年所言居址,命驾往访,绝无其人;询之左右邻家,俱言不知。偶为朋好述之,咸疑为子虚乌有,不足为信,谓:“讵有阀阅名流,豪华贵族,行路遭逢,遽以婚姻之事,冒昧相许者哉?此殆少年佻达子,以君诚实,特假此以相戏耳。”生终不能去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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