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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仙谷

李硕士,河南固始人。少习岐黄术,喜谈服食采补之法。常入深山中采药,往往数旬不归。近邑有一山,叠层峦,高凌霄汉,山顶有一潭,其水清澈见底,荇藻交横,游鳞可数。生谓其中必有灵境。一日,忽逢地震,山之中峰,划然分裂为二,有如刀斧削成。中陷一壑,其深不可测。好事者为筑石梁,由此达彼,境益幽邃。生意此中当必有异,思一探其奇。约伴裹粮深入,众皆以绳缒而下。既及地,路殊平坦,逶迤行数里许,莫能穷其所往。其上只露天光一线,愈入愈暗。众渐胆怯,同行十余人,多有托故而回者,其留者咸谓非秉炬不可。束苇燃脂,蝉联并进,仅及百数十武,其路更狭。风从穴隙出,火为之灭。于是留者亦弃炬而奔。生愈神王,踊跃向前,谓众曰:“子休矣!我将独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否则如适宝山,空手而回耳。”再行,路觉渐宽。逢低处,始则伛偻,继则匍匐,渐生畏难意。遥见前面仿佛有光,极力趋赴,豁然开朗,别一天地,不禁喜极欲狂。初进绝无居人,但见古木参天,奇花遍野,林间翠羽啁啾,多不知名。顾腹中饥甚,无所得食。忽风送桃香,似觉不远。举目四望,则隔溪固桃林也,垂实累累,映日鲜红。欲渡,苦无略;持杆测之,水仅及股际,乃涉而过。摘食五六枚,腹已果然。渴掬溪水饮之,甘冽异常。生知此必仙人所居,冀有所遇。少憩,仍前行。沿途多梨枣之属,溪边细草蒙茸,芳馨可爱,拔而视之,下皆黄精也。山中常明朗,绝无昼夜;和暖恒如春夏之交,绝无寒暑。约浃两旬,其行愈远,归路已迷。

一日,行至尽处,一峰当其前,峰回路转,圆门若月。生信足所至,身忽在门外,顷刻之间,顿觉风景迥异,气候亦殊。回顾洞门已失,惟闻猿啼深峡,囗鸣丛林,凛乎其不可久留。急觅直径,疾趋下山。山麓有茅茨数十椽,栉比而居,炊烟缕缕出户外。一家双扉呀然,有垂髫婢子携桶出汲。生前问路,婢瞠目不解其语,状甚惊惶,弃桶奔入。须臾,一老者出,古貌苍髯,诘生从何处来,生告以故。叟曰:“此间为长安郭外,距尊外已数千里矣。”生出时正当春仲,至此已秋深木落矣。闻言,正深嗟讶,囊无一钱,进退徨。叟曰:“君既是异乡人,至此谅无所归,何不入内少坐?既经奇境,请缕话颠末,以资异闻。”生从之。叟折简招村中人来,共聆奇事。杀鸡炊黍,排日为欢。生怀中裹有黄精数十枚,分饷座客,嚼苦咽甘,与世间药笼中物小异。生小住半月,辞叟将行。村中人咸有馈遗。叟送生至村口而别。生行两月,始得抵家。先是,生入不复出,众守之达旦。久之,咸谓生必死于穴中矣,事闻于官,立石其旁,戒人毋得再入。至是生归,群来访问,喧传由此山谷可达陕西,遂以仙谷名之。

生自此益学仙修道,日读《黄庭》、《内经》诸书。在家厌嚣,遂移居近山道观中。观固有精舍数楹,为宦室夏间避暑者。生出资僦居,与炼师超然探玄论秘,昕夕纵谈。一夕,月明如昼,照几榻如水,庭中竹柏影交加。生披襟露坐,耿不成寐,履诣超然丈室,将作竟夕谈。至则径推扉入,则见道士方拥一女子举杯对饮,猝睹生来,不得遽隐。生笑曰:“炼师绝欲清心,以证大觉,乃亦乐此乎?”超然曰:“是谓‘玄牝之门’,不由此入,终成外道。”因于箧底取一册示生,乃璇闺秘戏图也。生初不解。超然爰为言坎离变化,水火既济,虚满损益自然之理,曰:“此乃容成所以授黄帝者也。”超然口讲手画,自夸得受真诀。生视女子绝无恧容,长眉入鬓,秀靥承颧,态韵娉婷,天仙不啻。因询女为谁家宅眷,“夜阑不归,将寄宿此间耶?”女未及答,超然笑曰:“君诚书痴哉!此为我外宠,共结香火因缘者也。夜夜在此与小道同榻,特不令君得见耳。今夕君来,殆前缘也,欲证无上玄功,可携归君斋,聊一试之。”拍女肩曰:“此亦具有仙根,可用心教演,勿令堕落。”女乃于怀里出一小银盒,对镜理妆,重施朱粉,即挽生手偕行。生于此时,情不自禁,口言“勿作剧”,而不觉足之俱前也。入室登床,倍极缱绻。生本未娶,生平未历此境,叹曰:“温柔乡固有此乐哉!即此便是神仙境界,又何他求哉!”女事毕索资曰:“既已执贽门下,则所以酬师者,岂可菲薄哉?”生曰:“山中别无所携,有玉如意一枝,可值百金,先祖所遗也,敬以为赠。”由此女往来于两者之间。

生有负郭田数顷,尽鬻之,以供女求。生之舅氏微闻是事,知生必堕道士术中,贻书劝生曰:“乌有天仙化人而下偶凡夫也哉?况既已仙矣,人间阿堵物亦复何用?此必青楼荡妇,北里淫娼,借此惑君,借以诱汝财耳。其早绝之,勿生后悔。”然生弗省也,谓“织女下嫁,犹索聘钱;蓝桥乞浆,尚需璧玉,天上人间,其道一也。”生舅氏知生不可以理谕,密遣人觇女所在,率众趋道士室,排闼直入,双双俱获。有识女者,谓此固城南勾栏校书婉容也。素与道士相昵;近日道士囊罄,特设此局,诱生出钱,道士得坐享其乐耳。生舅氏叱令从人缚之送官,将治其罪。道士崩角请宥,从人亦代为缓颊。乃招生至,令道士自述底里。生叹曰:“文成五利,岂独于古见之哉?”恍然有悟,焚弃道囗,复攻帖括。

是秋举于乡,然列前茅。公车北上,道经山左。日将暮,车行颇迟,偶与伴侣相失,觅宿店,不得。阳乌西匿,皓兔东升,遥望前途,皆长松翠柏,绝无庐舍。方深惶急,不得已驱车疾行十数里,瞥见从薄中漏有灯光,速趋就之。竹篱茅舍,景物颇幽。甫叩门,即有小僮出应,延生入坐。堂畔一叟,似曾相识,盖即昔年长安道上相逢之老者也。生感念旧恩,再三称谢,问叟何以移居于此。叟曰:“此非余家,乃甥馆也。舍妹遣嫁此间已数十年,近岁夫妇并逝,遗一甥女,年及笄矣,伶仃独处,亦殊可怜。今拟挈之往陕,俾依老夫过活。此数日间正思作行,计君若迟来,即不能见一面耳。其中岂非有天缘哉?”须臾,壶觞既具,肴馔并来,虽翦蔬烹葵,而味殊不俗,生亟赞其佳。席间,叟询生婚未。生以志在学道,未遑及此。叟笑曰:“君误矣。神仙岂皆忘情者哉?甥女貌颇不恶,令执箕帚,君意何如?”生离席致谢曰:“不弃菲材,敢忘大德?”即解所佩玉鸳鸯为聘。叟曰:“既蒙俯允,即是一家人,当令甥女出见君子。”立促侍女入内传呼。久之,环珊然,两垂髫侍婢捧之而出,裣衽毕,叟命侍坐于旁。生微睨之,花娇玉妒,秀绝人寰。翌日,即行合卺礼。叟出千金畀生曰:“以此作奁赠,可归自置办。甥女本有薄田十余顷,老夫当代为售主,所得亦当送至君处也。”

生居十日,携女入都。女性和谨,伉俪之间,有如胶漆。报罢后,言旋里门,闭户不出,闲则偕女凭眺山川,啸傲风月。每至仙谷,徘徊不忍去,曰:“此中为地仙窟宅,以君身有仙骨,故有一至缘耳。”

何华珍

章洛侯,浙江名诸生。娶妻美而贤,琴瑟谐和,从无间言。秋初赴杭应乡试,特于后园荷亭置酒言别。时荷花尚盛,月明露下,夜气渐凉,清飚徐来,妙香远彻。酒半,生妻举杯相属曰:“君功名念切,励节云霄,妾曷敢以儿女私情,阻君壮志。惟愿此行也,早去速归,勿淹异地。昨宵妾梦匪祯,恐君金榜书名之日,即妾玉台分镜之时。虽然,君果蜚声云路,奋迹天衢,贱妾虽死,亦复奚憾!”言讫,泪涔涔下,不觉堕于杯中。生曰:“妖梦何足凭,余尽此酒,即为百年偕老之兆。卿勿过悲,徒乱人意。”翌日登程,生妻直送至门外,犹道声“珍重”。

生虽不以此介怀,终以妻言,凄然不乐。同人询其故,生以实告。咸曰:“君真情痴哉!梦中呓语,初何足信?此时但论文字,一切放下。闱后可诣卜人占之,借以决疑。”生然其言,不复置意。旅中无可消遣,约伴日游西湖。或傍柳停桡,或寻花倚,时溯洄上下于孤山断桥之间。

一日,泊舟于垂杨树下,与二三朋好洗盏对酌。正当酣呼轰饮际,忽邻舫有少年生持刺来谒。视其刺但署曰“鉴湖渔父”,初无姓名。生并不相识,意欲辞之,而少年已自登舟,一揖就坐。生见其丰神俊迈,态度不凡,皎然若玉树临风,心甚敬之。问:“能饮乎?”曰:“能。”连举十数觥,意致潇洒。生复问:“能诗乎?”曰:“能。”满注一觞,飞递少年前曰:“愿聆金玉。”少年慨然作首唱,口占二十八字。其余依次都就。雄浑豪放,当推少年为巨擘。少年即起与诸人别,谓生曰:“明日设席于林处士祠畔,倘蒙不弃,刻期毕至。”

翌午,生偕诸友往,则少年已先在。画舫十余,首尾衔接,一舫载二美人,并皆佳妙,管弦迭奏,水陆杂陈,歌声竞发,响遏行云,林鸟为之徘徊,波鱼为之荡漾。每人各据一舫,群美互相往来,巡环劝饮,周而复始。是日生尽欢极乐,殆无其比。蟾魄将隐,少年欲行,告生曰:“今夕何夕,得君惠临。后会尚遥,良深思念。”一仆捧盒立于旁,少年启盒出玉如意一枝赠生,曰:“此希世珍也,乃昔年曾王父奉使于阗国所得。君时佩之,可获吉祥。苟忆鄙人,持之而卧,梦中自能相见也。”生方欲坚辞,少年登舟,其去已远。生视玉,色浩白无纤瑕,盒系奇楠木所雕,芬馥触手。生与诸友诧为奇遇,莫测少年为何如人。

三场既毕,生文字甚得意。诸友咸劝生留待榜发,顾生念妻临别之言,意恍恍若失。闻湖有朱铁喙者,决休咎无不中,急往问之。初询科名,则举手贺曰:“今科解元也。”继询事业,则曰:“位至二千石,财可十万贯。”后询终身,则曰:“奇哉,君明岁至北方,自有奇遇,富贵神仙,殆兼之矣。世上浮荣不足多也。”卒询妻宫,曰:“直言勿隐。”布卦既成,卜人惨然作戚容,曰:“异哉,此刻一番清话,正玉人气绝时也。”生急问有可解禳否?卜人连摇其首,曰:“命定于天,不可强也。”生问:“急著归鞭,尚可相见否?”曰:“缓不及矣,虽归何益?五日间当有噩耗至矣,不如在此静俟消息。”生重酬卜人,返寓,束装即发。三日至平湖,泊舟城外待风。见一舟从上流来,挂帆疾驶,白衣冠坐于船首者,正生之家人也。呼令停,过舟诘何以来,则生妻正于是日逝世,卜人之言悉验。生虽回家,步步凄恻。榜出,生然举首,因喜反悲,无意人世。

明春,生不欲往。诸友再三促驾,始行。既抵都门,寓于西珠市口。一日,春寒料峭,阴雨无聊。因念少年,怀思綦切,和衣拥衾,遽抱如意而眠。朦胧间身忽在德州道上,见有跃骏马前来者,与生执手为礼,视之,正少年也。少年曰:“余全家寄食京华,待子久矣。余昨以捧檄至山左勾当公事,半月后即可遄返,与君相见于旅邸也。”拍肩疾驰去,生蘧然而觉。越十余日,有投刺入者,曰何华,讶非素识。及出见,则少年也。欢然道故,情意益亲。少年曰:“此间狭隘嚣尘,不可以居。何不迁至弟所?”遽令仆从七八人舁生行李,而与生同车共载,迳诣其室。既至,则甲第崇闳,宛然世族,门外健仆前来捉缰控马。生随少年登堂,堂上一老翁降阶相迓。少年曰:“此家伯也。”生视其貌瘦神清,须发苍古,急执子侄礼。生请入内拜母。少年许之,导入中楼。须臾,数侍婢簇拥一老媪出,年约四十许,举止殊有大家风范,嘱少年曰:“汝哥初来,风尘劳顿,宜少偃息,勿多劝杯杓。”又指年长一婢谓生曰:“此侍儿颇有慧心,素在老身左右。今令其司服役,凡百所需,可悉告渠,勿稍客气见外也。”生唯唯致谢而出。

自此生居少年家,供食之丰,服御之华,于王侯。少年或与生巡栏觅句,击钵联吟,或于酒间互徵僻典,负者骈两指击腕为罚,友朋之乐,固有胜于寻常者。年长之婢,小字绛珠,颇识字,通书史,偶见生不在侧时,窃弄其笔砚。生初疑出自闺中手笔,颇生歆羡,每欲询其所自来,未启齿也。一日,少年约赴佛寺看花。生以忘携素帕,返身往取,见婢正伏案作书,瞥睹生至,红潮晕颊,垂手旁侍。生取观之,字迹娟媚,亟赞曰:“你!”见其媚态含羞,益复生怜。探手入怀,将缓结束。婢薄拒之,曰:“青天白日,甯不畏人?郎如有意,请以今宵。”生急解身上佩玉贻之,曰:“以此定情。倘若爽约,当请之堂上,作乞紫云故事,不忧不为余掌中珍也。”既夕,婢果至。含苞初绽,真处子也。婢曰:“葳蕤之质,一旦已为君破,始乱之,终成之,是所望也。若视同墙外柳,陌上花,则妾甯同玉碎,不作瓦全!”生矢天日以自明。一夕,携一诗笺至,曰:“此珍姑作也,求郎笔削。”生略为点窜数字,作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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