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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言未已,舟子报入广寒宫河界矣。两堤俱种桂树,殆不下十万株,正当花开,芬芳彻远近;桂实缤纷,多堕河畔,河水亦为之香。少年即命维舟,俱携仙子登岸游玩。广寒宫阙皆以水晶筑成,内外通明,表里透澈,人行其中,历历皆见,无遁形也。西偏峥嵘耸霄汉者,曰七宝楼台,乃以诸天宝贝所建造者,盖即嫦娥所居也。少年趋白嫦娥,嫦娥甫自瑶池回,尚未卸妆也。少年谓:“有下界人至此游嘱,可许其一开凡眼。”并言特还此舟,深感嘉惠。嫦娥余酲未醒,正如初放海棠,临风欲睡。司芸、绛云俱前相见问好。嫦娥问曰:“绛云姊未知几时下临尘世,了此夙缘?”绛云泪荧然,不答一语。司芸代答曰:“其期想不远耳。心上人已在目前矣。”嫦娥为之启齿嫣然。少年导生遍历各处。有一处田数十顷,弥望皆白苗。生问是何物,少年曰:“其下皆白璧,两两成双,此所谓蓝田种玉也。”因代取双珏以贻生,曰:“他日即以此为聘礼。”既出月宫,则河畔维舟,早已不见。生曰:“无舟何以渡河?”少年笑拍生肩曰:“君何虑哉?有此贤内助,又何烦余等世外人哉!”于是或乘鸾,或骑鹤,或驾龙虬,俱飞腾空中,致声“珍重”而去。

生回视,女拂石坐柳阴下,问生曰:“欲归乎?欲留此间乎?”生曰:“余思即欲归家耳。”女曰:“然则妾不能即从君行也。记取三年之后,汉市上有外来女子索双玉作聘者,即妾也。君但持璧来,事即谐矣。谨志勿忘!”女于水中撮取桂实数十枚,出手中帕包之,畀生曰:“清晨取井华水餐服,当有效。”取巾一方,令生立其上,顷之,则足下云生,凌空而起,耳畔但闻风雨声杂沓。生意不知现在何处,试窃凯之,眼甫启,身已堕地,乃在山阴道上。扪橐中幸有余资,得还杭郡。

初生之登舟也,家人已为之危,阻之弗听。时见舟荡漾乎河中,往来莫定,久之,冉冉上升,家人呼号拜祷,冀其速下,乃渐望渐远,渐至杳然,咸以为仙去。有识者谓:“恐被妖人以邪术摄去耳。”问卜求神,殆无虚日。至是生还,悲喜交集。历述所遭,始知所遇为真仙也。

荏苒三年,生将往践其约,谋之于妻。生妻固大家女,甚贤淑,曰:“固是仙姬,我何妨下之。此间洞房陈设,我自摒档,君但行勿虑。仙约不可负也。”生遂持璧往,住汉逆旅中。遍托媒媪,谓:“可有外来女子自愿求鬻者否?”

先是,有陆媪者,素居娄江,曾嫁一守戎。守戎没,家中落,颇不安于室,自以徐娘已老,姿态不足动人,乃栽植姊妹花数枝,为倚门买笑计。一日,忽来一女子,年仅十五六,自称失路无归,愿依活命。陆媪引之入内,略加盥栉,容光焕发,细视之,丰韵娉婷,神情媚,皓齿明眸,神仙中人也。不禁喜出望外,将倚之为钱树子。以娄江往来多戚串中人,不能公然设勾栏,适有相识者来,述其手帕姊妹在汉青楼,甚著名誉,遂往依之。因延曲师教以唱歌度曲弹琵琶,女一见即能,俱臻佳妙。及出酬应,艳名顿噪,呼往侑觞者殆无虚夕,因是身价颇高。有巨腹贾愿出重金为之梳栊,女咸不愿,谓陆媪曰:“我所以偶堕风尘者,原为觅嘉耦耳。岂真愿以一朵青莲花自葬于淤泥中哉?”即于身畔出白璧一双,曰:“有能以此为聘者即从之,不受一钱。”数日间遍传远近。女虽初入章台,而巨官贵阀,名士雅流,无不加以赏识,知此信音,争来下聘,顾玉之洁白方正、净无纤瑕,无有出女之右者。生有所闻,立即驰至,出玉与比,天然合璧,于是女意遂定,将偕生归。陆媪一时骤失掌珠,牵衣号哭,定欲相从俱往。女命生赠以三千金,曰:“此所以报也,下半世吃著不尽矣。”

既返武林,与生妻甚相得,赠遗数十事,悉珍异也。女谓生曰:“妾已待君匝月,来何迟也?妾所以必入平康者,亦以投时好:近日人情,非此不能远播。即以妾观,莫谓个中无奇女子。”生以女为月宫画舫中人,因名之曰“月舫”,字之曰“香荪”。女谓:“长髯者乃广成子,白袷少年即王初平也。”

王蟾香

章志芸,名初编,字史云,太仓人,寄籍金陵。父母相继没,依于叔氏以居。遗田十余顷,亦叔为之经理。叔无所出,爱之不啻掌上珍,延名师课之读。生绝警慧,年仅舞勺,已毕十三经。远近世家争婚之,生皆不愿。询其故,则曰:“非世上第一人,不屑与之为伉俪也。”因共笑生为痴,谓:“童子何知,乃眼界如是之高耶?”同学有郑生者,佻达子也,与章台柳娘相稔。新至一妓,即其东邻任氏女子媚兰也。绳其美于生前,生惑之,爰诱生为狭斜游。生一见大悦,张灯设宴,遂留宿焉。酒阑烛,极尽缱绻。

媚兰素知其叔富于金缯,生年稚而性,不难以术取计致也。生惟持夜合资数十金,挥霍易罄。媚兰故将为汉之行,其窃叔氏重资以出。会叔收某肆子母一项,约略千金,生箧篡取之,尽携以畀媚兰。媚兰曰:“此间不可居矣。一朝叔氏追呼若至,何以避之?不知偕郎同至汉。”生从之,竟宵遁。终日匿媚兰所,绝不外出,一切衣服饮食,悉仰给于媚兰。荏苒年余,以床头金尽告。媚兰渐出侑觞,渐至寄宿他所,数夕不归,大为姊妹行所白眼。一日,媚兰谓生曰:“妾与郎结好期年,尚未能徵兰梦。此处有白衣大士庵,祈嗣甚有灵应。妾欲偕郎往祷之,何如?”生喜许之,乘舆同行。庵中皆优婆夷,接待甚周,为设蔬笋筵。焚香许愿既毕,女请先发,郎可后至。及生回,则室中阒无一人;询之邻右,并无知者。生知为所诳,哭几失声。顾旅橐中不名一钱,进退维谷。屋主以居人既去,将加扃,驱生出户。

日既暮,枵腹独行衢市间,饥焰中烧,无所为计。自念至此不如以一死了之。急趋出西郭郊外,其地多荒冢古墓,松楸夹道,榆柏参天,但见鬼磷上下,鹳声磔然,殊可骇异。生绝无所畏,自解带缢于丛树下。初觉百窍愤张,心若油沸;旋觉魂从顶出,离身而立,飘然若蹑虚空,天地光明,有如别一世界。忽身畔有老人叹息声曰:“前日何其乐,今日何其悲!少年人至此,良可悟矣。”生转身视之,则见一老翁白发苍颜,银髯飘拂,仙风道骨,丰度不凡。因起与为礼。翁曰:“草舍距此咫尺,盍一枉临,以度今夕?”生但唯唯。翁于是扶杖为前导。

曲折行半里许,林薄中微漏灯光,一溪横亘,渡以略,垂杨下板扉临水。翁叩之以杖,即有垂髫女子前来启门。翁肃生入草堂,待以客礼。须臾,山肴野蔌,杂然前陈。翁曰:“草具本不足以供客,知君犹未晚餐,聊以充饥。”生逊谢而后入座食之,有逾珍错。翁谓生曰:“至此途穷境尽,亦思作归计否?”生俯首不语,荧然欲涕。再询之,则曰:“必得稍有进境,然后言旋;否则何面目见江东父老?”翁曰:“子诚有志,青云不难致也。仆有甥女,年甫及笄,父母早世,孤与君等。君如不弃,当为作伐。甥女现住济南城北,君如入都,可顺道访之,为达鄙意,姻事自谐。结后挈眷至都门,一切自能为君筹也。”翁即于灯下作书,并馈以朱提十笏为资斧,呼婢置卧具于堂北。生倦极即眠,天明梦醒,陡觉露凉侵肌,风尖砭骨。启眸四顾,则身卧冢上;起视界石,乃严氏墓道也。先是,生缢,有好事者路经其地。时明月正中,清光如昼,见树上赫然悬人尸,急解之下。灌救百端,卒不苏,乃移置墓上,将于明日瘗其尸焉。

生既苏,扪橐中信札朱提俱在,骇甚,知夜间所遇者,即墓中鬼也。因感其德,拜祷不置,信其言径赴济南。视翁牍面所书甥女王姓,字蟾香,居城北恒善里第四家,探访三日,竟乏端倪。方以为鬼媒不足凭,废然将返。一夕,因行道渴甚,小饮酒家,乞浆于当垆一媪。探囊取钱,误堕翁信于地,而生未知也。媪拾信展视,自诧曰:“此信乃致我甥女蟾香者,何为在此?”生因自承曰:“此乃我适所遗者。既为媪甥,当知其处,余觅之已三日矣。”媪曰:“无怪君之难寻也,甥女已迁百福巷中,新居颇适观也。”即命店中童子导往,不百余武已至。金沤浮钉,宛然阀阅。司阍者仅一男子。既入内厅,奔走承奉者皆雏鬟也。生出书授婢。须臾,即传女命:“立延媪来,代余款新客。”媪至,入内即出,秉烛上下视生曰:“此即我甥婿耶?丰姿玉映,骨相冰清,择得娇客如此,殊足快意。老髯奴眼力颇不谬也。”传呼阍人,促召左右邻里至,择吉完姻。顷之,衣冠者踵至。群拟三日后为吉期,一切陈设,备极华丽。至日,笙歌嘹亮,灯火辉煌,交拜合卺,一如江浙礼。洞房既入,乃揭红巾。生视新人仪态万方,秀丽罕匹,靡曼寡俦,真神仙中人也。生喜极欲狂,几疑为梦寐中。由是相得甚欢,如胶投漆。生谓女曰:“今既得卿,当还乡里奉事叔氏,少承膝下欢。”女曰:“妾已为君纳粟捐主事,可北上应京兆试,若得联捷,归亦未晚。”生曰:“飘泊已来,视文字杳如隔世,帖括之学,久不复习,腕底荆棘何止斗许。恐居康了,孤负阿卿奈何?”女笑曰:“无妨。至时妾当代君入闱,断不倒绷婴孩,供君一笑。”

乃选佳日,夫妇并车入都。臧获如云,行李赫。试期伊迩,女常服生衣冠,效生装束,习生态度,骤见者几不能辨。三场既毕,女命生将文遍呈诸名宿,咸击节叹赏,决其必售。榜出,然居前列。明年会试,捷南宫,入词苑。见生文者,君誉以英俊不凡,不知皆床头人为之捉刀也。生遂乞假归里,偕女俱旋。叔重见生,如获异宝。初,生获隽,报人叠至。叔以生久亡去,固疑为误。至是始知其非谬也。生偶与女言及“昔年得遇舅氏,乃在严氏殡宫,岂舅氏已登鬼囗耶?”女曰:“舅氏得授太阴炼形之术,已成地仙。近来游戏人间,不日将临视予。君慎勿言其昔事,恐骇听闻也。”

生后以大考一等,出为四川学政。凡蜀中名胜之区,无不为蜡屐所经。一日,于峨眉山下见一黄冠,囗髯伟貌,神宇清澈,长揖谓生曰:“贵人今日尚识老夫否?”生促不知所对。道人袖出一书,曰:“归示君夫人自知。”生回成都,以书授女,始知即舅氏也,而容貌已变矣。旋由京察记名为御史,参劾所及,不避权贵,鲠直之声震一时。继陈臬楚北,释幽滞,剖诬枉,所有历来疑狱,一经鞫问,无不立白,民间几有“青天”之称,比于宋之包拯,其实皆内助之力居多也。

一夕,偶与女阅一盗案,乃大盗劫某王邸物寄赃于勾栏中,为盗所攀者,即任媚兰也,时已为房老矣。家有四姬,并皆佳妙,俱以兰字命名:一曰湘兰,二曰沅兰,三曰澧兰,四曰潇兰;潇兰最幼,尤为绝色。至是并已星散。媚兰年比徐娘,丰韵犹存,此时带雨梨花,亦几经摧折矣。生因指谓女曰:“此即诳余千金,中道弃余者也。今日适经余谳讯,当以重刑毙之杖下。”女曰:“不可。凡有仇怨,宜解不宜结。前日之事,安知非君过去生中曾负此女债,故今为之偿耶?至欢喜缘变成冤孽障,亦由前生注定。今彼已报君,了此一重公案,而君复报彼;冤仇相报,休时可了?不如与君解释此段因缘。”生许之。逮媚兰上堂,一睹生面,似曾相识,辗转筹思,疑是生;及私询姓名,果生也,叹曰:“孽冤哉!我命尽于是矣!”生为反复推鞫,尽得盗攀诬状,媚兰实不知情,立行提释;又阴使人馈以重金,代赎四兰,并时周其穷。媚兰知皆出自生德,感深刺骨,为立长生禄位,朝夕焚香顶礼。适生叔氏卒,奔丧回籍。媚兰亦挈四姬俱归,亲诣生家,愿奉侍生,没齿不贰。四姬尽充生下陈,悉娴歌曲,工弦管,颇通书史。以此生晚年颇享艳福焉。或曰:女亦地仙之流,当生卒时,年已耄耋,而女貌犹如二十许岁人。及葬而返,女已不知所在。

李韵兰

李苹洲,平湖名秀才也。岁科试辄居前茅,秋试屡不售。闱中文出,虽名下老宿,无不服膺。设绛帷于邑中,凡列门墙者,率成名而去。以此声望重一时。生一女,曰韵兰。少即授以书史,兼习帖括。及长,姿容秀逸,丰致娉婷,见者无不为之神移志夺,远近问名者踵至。女父以来求者率皆黉宫中贫士,不之允,因是低昂不就。无何,女父母相继逝。女孤无所适,乃依于姨氏。姨郑氏,字丽娟,亦世家女,少识字,工刺绣。无子,只生一女,小于女仅三岁,读书作画,聪颖异常,貌亦秀美。小字幼娟。姨爱女若掌珠,待同己女,并无异视。

邻有陆生者,美丰姿。年十六入邑庠,工诗文,推为邑中高材生。已聘而夭,方将择偶,闻女名,遣媒妁往求焉。女姨雅知生才,且家道小康,尽可度日,竟不谋于女而许之。择吉成婚,礼仪优渥。既却扇,睹女貌者,无不啧啧称羡。女既风雅,生亦潇洒。每至良辰美景,风日暄和,春花开时,秋月朗夕,辄斗酒联诗,共相唱和,伉俪之欢,为世俗所未有,戚串间多艳慕之。孰知欢乐甫浓而祸事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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