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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行十许里,峰回路转,瞥睹村落。村之南有巨宅一,高凌霄汉,仿佛王者居。女偕生登堂,群来参谒。见生,咸讶其何来。女代述其故,并白生家世。众曰:“任县尊今之豪士也,定有才子,以光门户。”顷之,女起入内。生闻庭除间有窃窃耳语者,曰:“畴昔之梦,今已应矣。是固前缘,亦由天定。一对璧人,洵称佳耦。”旋有峨冠博带似贵者状,肃生入南轩。既设席,水陆毕陈,珍错咸备。持觞酌生,情文优渥。三爵既献,其人离席告生曰:“知君未婚,龙洞主愿备君箕帚列。君其勿辞。”生曰:“此大事,非余所能自主,必告诸高堂。无父母之命而徒有媒妁之言,不敢闻教。”其人忻然笑曰:“然则待令尊一纸书来,即成合卺礼耳。”历三日,前众携书至。生视之,固父手笔也。书中言女既材武技击,备有众长,且其麾下数千人,足以拔戟自成一队,用之摧劲酋,御敌众,洵可收近效而著远功。当今用人之际,附以婚姻,亦一时权宜之计也。盖前日当生畀书之时,女款众于别帐,仿生笔迹,改易其词,故有此命也。既成伉俪,眷恋臻至。

山中有园一区,广斥异常,楼台亭榭,岩壑陂池,曲折高下,无不引人入胜。女偕生日夕游其中,登山涉水,揽异探幽,几莫穷其境。有时鸟语花香,泉流月照,生凄然辄动乡思。女慰之曰:“如此风景,亦何以异于江浙哉?”生欲诣父所,女辄不可。生请益坚。但曰:“以梦卜之,决不可行。”生询其故,则又乱以他词。女亦工诗词,顾从不出以示生。一日,女偶赴邻伴之招,生搜其画箧,得数纸于乱绒丛线之中,则多作寡鹄离鸾语,酸楚不堪卒读,因疑女必夫死而再嫁者。然回忆洞房情景,则固完璧也。俟女归,枕畔微吟女诗。女泫然流涕曰:“今日妾之肝肠尽为君所识矣!三年之梦,应于一旦,欲不为君言,固不足以释君之疑;欲为君言,亦不足令君信耳!”

明日,女置酒于浮绿轩。轩四面皆池,窗牖畅达,池中悉种碧菡萏,与叶同色,清风徐来,香气远彻。女斟酒盈杯曰:“请尽此者三,然后与君述旧梦。”“妾昔年梦在此轩中,荷花盛开,忽有白衣童子送酒至,罗列满前。妾谓之曰:“初则有花无酒,今则有酒无客,奈何?‘童子曰:“主人行且至矣。’顷之,有客颀然来,中华衣冠,形容俊爽,貌甚似君。长揖就坐,邀妾同饮。妾初拒之,继不自知身之入座也。举杯对酌,一罄数觥。客问妾‘能歌乎?’妾以不能对。客乃自拨琵琶,歌《懊侬》一曲,响遏行云,余韵绕梁。客遂起别,拱手谓妾曰:“三年后再见君于此轩。‘甫出过桥,失足堕池,妾遂惊觉。因就卜人询之曰:“是梦也,吉凶焉在?’卜人既推卦旨,遂呈繇词,断谓:“客来远方,得谐鸾凰。翱翔云路,和鸣锵锵。方期偕老,百岁永臧。巢林陨风,雌失其雄。复仇报愤,血染沙红。占爻观象,先吉后凶。‘今日此梦已验其半,然则后事如何,要宜慎也。”生殊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越数月,边事已了,遂议撤师。生父部署土兵,饬令先归,约生于交界处相见。生与女偕往,共宿驿馆。行李辉煌,辎重之车约百辆,悉女奁赠资也。夜半,忽闻马蹄蹴踏声,若风雨骤至。生父欲出觇之。女曰:“是不可御也,不如从后夺门而走。”及出,则枪声轰发,生父子同时命。女单骑逸去。盖近处山贼侦知生挟重资,故来劫也。女归集家中甲士,驰至半路邀击之,悉歼焉。自此女守节终其身。女龙姓,鸾史其名。

柳桥艳迹记

柳桥、新桥在日本东京,均风月之作坊,烟花之渊薮也。游冶子弟,以柳桥尤为热闹。桥以柳名,并无一柳。前辈谓桥之东南故有垂柳一株,临风披拂,桥得名以此。或曰非也,桥建于柳原之末造,故云。其地为神田川咽喉,距两国桥仅数十弓,江都舟楫之利,以此为通津。游舫飞舸,往来如织。南达芝浦,北向墨陀,东深川,西通下谷,凡游五街娼肆,观三场演剧,与客之探花泛月、纳凉赏雪者,无不取道于此。钓篷渔艇,亦时出没于烟波。六月盛暑,游客麇至,无殊销夏湾焉。东西两岸,酒楼茶肆,壮丽异常,连甍接栋,肴炙纷陈,芬芳外溢。江都歌妓既多且佳,当推斯地为冠,芳原、品川、麴坊、仲街仅及十之二三而已。

柳桥之妓妆饰淡雅,意趣疏媚,颇有闺阁风。近岁日增月盛,多至百三四十人。游客招妓侑觞,多在酒楼船铺。一岁中以二三五六七月为最,正四八次之;声誉颇噪者,虽三冬寥寂之时,亦不旷一日也。船铺凡分四区,都三十有三户,患难相援,吉凶相问,有逾亲戚。虽有贫富冷热之异,而家各有楼,楼各分内外。船之大小不一,其有取乎轻桡画桨,划浪冲波者,则以小为宜。船中酒盏茶,无不具备。咄嗟立办,则或取之于外肆。应接宾客则船家之妻也。口齿伶俐,世俗目之为女将军。其夫则日出喝雉呼卢,逍遥于瓯茗炉香而已。客之来船宿者,凡数等,或游,或饮,或棋,或博,挟妓者则以为贵客。客至,船娘视其贫富慧愚为趋承,富而愚者,是其刀砧间物矣。一至则立陈杯杓,呼肴馔,酒沸于瓶,香温于室,船娘于是列举某妓色艳技绝,某妓新揭名于教坊,娟丽罕伦,舌底莲生,唇边春盎,使客怦怦心动焉。客若有旧识,即招之来,不待首之肯也。妓至,先拜客,次拜船娘。就席必唱“请恕”二字,举杯必唱“今夕奉谢”四字,于是妍姿献媚,秀靥呈娇,玉手挥弦,珠喉裂帛。船娘在旁把舵,抑扬鼓舞,其妙不可言,而客亦不觉神飞魄荡,探怀出金。若遇豪客,则并犒其从者,缠头所掷,动费不资。而后酒阑月落,乃得拥妓而宿于船。妓酬船娘金币一方而得二铢,船娘之所以攫利者,在此不在彼也。

江都素尚繁华,十步一店,百步一楼,松江之鲈,京江之酒,可立致也。其著名者曰川长,在桥北曰龟清,桥南曰深川,他若丸竹、松亭,指不胜偻。其中芳馔珍羞,山堆坻积,惟鲜鱼则取之于河岸。客至,先供茶果,炙鱼羹囗,以次而陈。夏月必设浴室,为客制浴衣,肤凉体爽,其饮自倍。浴室最佳则推柏屋,风雪之夕,可以融冻,之候,可以解酲。将饮则必招妓,惟烛更阑,但有送客而不能留;或使楼婢为媒,则事须秘密焉。凡客携妓而来,则为妓设馔;就其家招者,则不设。妓在酒楼不敢醉饱,惧失仪检,周旋于主妇群婢间,倍劳于接客,否则讥嘲百出,非目以饕餮,即诮以骄恣,此后不敢再招;虽有知己命之来,亦答以不在。故妓往往请客犒婢以金资,如是则敬客而亲妓矣,昨讥之而今誉之矣,于主妇前则称其慧,于客席上则绳其美,皆一片金为之从中说话也。

妓有色艺两种。艺妓但能赏玩之于歌筵舞席间,色妓则可荐枕席。柳桥皆艺妓也;其有授宓妃之枕,开鄂君之被,皆私为之也。私者似难而实易,不过感之以情,动之以利,无不得手。以此二字,闺阁中犹多丧节,况乎处丝竹淫哇之地,风花跌宕之区哉?故言仅鬻艺者,亦名而已矣。妓有大小,大妓弹三弦,小妓则但侑觞而已。妓有定价,大妓昼夜八铢,小妓半之;客于定价外有所赏谓之“花”。大小妓衣服之制亦有别,大妓曳衣于地,以左手而行,衣之襟白;小妓搴束于腰,衣之襟红。席间大妓拨弦高唱,小妓揄袖拢髻,蹁跹而舞,皆中音节。其巧者能折腰作弓形,口衔地上玉杯。妓所居多在桥南,广巷深弄,鳞次栉比,热者居表;冷者居里,外掩长,内安火盆,洁无纤尘,铁瓶铜箸,常置于侧,虽贫富有差而趣无大异。妓倦即昼眠于侧。大抵妓皆骄惰习成,断不肯为女红,调弦索涂脂粉之外,了无一事,独至拜神祀佛,殊费心思,作棚设位,所奉有毗罗帝释,自称为莲宗。妓家有父者十之一,有夫者百之一,皆母女二人,相依若命。熟客则至其家,鸨见其来,促呼酒肴,献笑呈谀,无所不至。兴酣酒竭,邀客上楼,妆台奁具,陈设雅丽,客睡则鸨为之避去,时虽有他客来招者,概辞以不在。或曰,就妓家宿胜于船家酒肆,以费多且知者众也。然妓贪可忍,鸨贪不可忍,盖真母爱俏,假母爱钞,如妓与客情浓意密,引之至家,则当别论。大妓年自十七八至三十,小妓自十二三至二十,顾见客自称其龄必减二三岁。

酒楼船铺之招妓也,非迎之于妓宅,而以冈崎、立花二屋为介。二屋共养佣奴三十人,为妓从价,使之负三弦箱。妓得一席价予以百五十钱。妓之陪妓也,将弹弦则为接茎悬线,方更衣则为熨裳敛带,遇雨即归取伞,逮暮即走点灯,妓有狎客则必识之。噫!以七尺之躯,于思之髯,甘为贱女子役,结袜理屐以媚其意,仅利数百钱,其辱何如哉!妓于春夏盛时,一月或有五六十席,席价谓之“玉”,记客数者呼之为“玉簿”。妓等每相问,必曰:“今月获玉几何?”竞夸其多,以为荣劣。妓于秋风一起,辄锁户晦迹以去,逮花笑柳眠之日,复出而售技,土人称之曰“外被”。外被之为物,暖脱冷著,此辈与之相反,故云。柳桥之妓春夏则百余,秋冬减其半,盖外被之流也。此外有“妓”,乃不揭名而售技者,为平康所不齿。,水鸟,出没波间而食鱼,以彼亦厕于正妓间而谋利,将毋同。妓之揭名于藉者,岁费浩繁,不足,遂多借贷。妓更新衣有定期,俗逢端午著单衣。五月念八夜间例张烟火戏于二州桥南,谓之“开河”,是日始著绉。衣饰之费,妓之有狎客者任其事,近多僭侈逾制,大家命妇所弗逮。谚云:“妓有赤心,则鸟有方卵。”此谓事之所无。然妓之淫荡者固多,而淑良者亦或有之,未可一概论也。惟歌娃与坊娼当自有别。

柳桥之妓色艺兼擅者,自阿金至驹吉,殆不下数十人。闻自开府以来,都下名姝,姿容绝世,识字知书,足以驰名于北里、标艳于鞠部者,殊不乏人,而尤以二州桥东之阿菊为超群拔萃焉。阿菊性豪迈,喜挥霍。自出巨资营高楼于墨水之西,榜曰“水明楼”。四面窗,轩爽宏敞,墨川如带,宛在目前,自建此楼,其名顿播,豪士冶郎,无不入而买醉焉。斯则妓中巨擘,可为柳桥光矣。

天南遁叟于己卯年往游江都,小住四月,柳桥、新桥之间,皆为游屐之所至焉。新桥有妓曰角松,柳桥有妓曰小铁,皆为遁叟之所眷,暇则乘画舫,荡兰桨,容与泛漾乎中流,听其所之而休焉;或载之于后车,追风蹑电,顷刻数十里;或觞于不忍之亭,或宴于飞鸟之岛,听泉流,领荷香,小憩于众绿丛中,几不知有盛暑时,二姬皆从焉,弹三弦琴,呜呜然如怨如慕,遁叟不知其所云也;异方之乐,只令人悲耳!但以碧筒杯满浮大白,称之曰:“善。”此亦柳桥韵事,不可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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