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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吴江有蒯兰舟居士者,平日好持斋念佛,谓死后必皈依净土。凌晨即起,讽诵《金刚经》不辍,既夕即宿堂中,一盏琉璃,蒲团枯坐,几如苦行头陀,不履闺闼者已二十年。其女幼兰,字素娟,亦化之。辍环誓不嫁人。所奉白衣观音咒甚虔,熏炉宝鸭中,时炷檀旃,入其室香篆缭绕,虽兰若中无此盛也。蒯氏家中戒杀放生,刀砧上从无腥血,岁时致祭,亦惟豆瓜蔬笋菽乳芥丝而已。每逢佳节良辰,臧获辈均畀以折劳钱,令其取肴馔于外肆。偶见腥膻,触鼻欲呕,甚于陶靖节之攒眉入社也。厨中萧然,若不举火。人有以缓急求者,无不立应,因是家日以落。蒯安佚素惯,一旦吏登门而催租,客登台而索债,米盐凌杂,庚癸时呼,心中顿觉不快,念佛之心,因少间断。积忧成愤,疽发于背,群医束手,遂至殒命。

女痛父之亡,恸哭几不欲生。诸戚串皆以蒯生前事佛心诚,古所未有,乃佛不少加庇佑,岂真我佛无灵哉?女闻言愈哀,益觉涕泗之无从也。由是感心疾,日惟饮水,不复纳食,几如留侯之辟谷。久之,玉骨盈把,床褥支离,药店飞龙,日益憔悴,众皆谓其去冥路近矣。一日,忽自起坐,呼婢具汤沐。婢以木盆进。命易铜盆,曰:“勿以秽器近我身,我盥濯后,将亲踏莲花世界,面见菩萨也。”沐浴既毕,趺跏端坐,视之,已无气息,鼻中玉箸下垂。须臾,复敛启目告众曰:“我死,可以龛盛我尸,置之室中,勿用棺椁,循世俗礼。七日后,我将复活。”言竟遂瞑。

众遵其言。经七日尸并不变,而面色转红,扪之,体仍微暖。夜半,忽闻龛中有声隐隐,听天空音乐悠扬。众异之,启龛,则女已重苏,合掌宣佛号曰:“善哉,善哉!佛不在西天,只在寸心。告汝众生,不可不信地狱,报应如影随形。我自死后,并不见路,但行黄沙迷漫中,愈行愈暗。我因默念《妙法莲花经》,忽觉大地光明,有如白昼。旋见旌节幢,冉冉自云端下降,离地有尺咫。我于圆光闪烁中,睹一丈六金身,法容慈善,知即大士也,即时俯伏求请援救,得离苦海。菩萨曰:“汝未应来此,可即归。‘遂于净瓶中以杨枝蘸水,遍洒下界,才一著身,顿觉心地清凉,大澈大悟,因请于菩萨曰:“我父今在何处?愿得一见。’菩萨曰:“现在囗罗第二重天享受清福,福满复升别天。汝能囗成正果,乃得相见,否则人天阻隔,永无会期。‘我闻菩萨言,便欲痛哭。菩萨曰:“勿尔。汝既来此,可令旃檀侍者导汝游诸地狱,俾知世人造种种恶即受种种报,前果后因,彼作此受,断无或爽。’侍者即从圆光中飞下,偕我入阴司。先谒冥王,旁侍牛首马面诸鬼卒,狰狞可畏,尽如世俗所绘状。侍者见冥王,告以菩萨命。冥王起立,肃然敬听,即呼鬼卒前为导引,振管辟扉,历诸门阈,每门中必有一二相识之人。有居吴江北门之薛媪,平日念佛精勤,乡里称为‘善人’,常至女处劝募,兹在寒冰地狱中,觳觫不胜。女惊问曰:“此信佛者,何亦受苦?‘鬼卒曰:“其人贪念甚炽,化缘所得资财,多为乾没,又以重利盘剥贫穷人,以是诸恶,宜罹此难。’女为叹息。旋至一处,见其寡婶两足钉于板扉,痛楚异常。女因泣谓婶曰:“何时至此?是何冤孽而受此苦?‘鬼卒曰:“彼生前奇妒,不许丈夫娶妾,以致绝嗣;又待婢仆极苛酷,痛詈毒殴,无所不至。’女曰:“我知其戒食牛肉,遍至佛寺烧香,不可相抵乎?‘鬼卒曰:“此小善,不足数也。’后至奈何桥,桥高数十丈,而阔仅容足,偶一下堕,即为蛇虫所刺螫,备诸苦恼。瞥见表兄某生亦在河中,方讶前日犹来询疾,岂今日已登鬼囗耶?”众中有识某生者,曰:“噫!信昨以急疾殒。”女曰:“然则南门张氏姨当以产难亡?———我见其绷一婴儿,浮沈血湖中。我恳侍者,举其生前善行。侍者投以莲花一朵,即登彼岸。”女历数地狱诸变相,众聆之,悚然骇异,群稽首大士前,愿改行为善。女自苏后,复活三十六年,至今无恙。

杞忧生

杞忧生者,房其姓,别字采流,会稽诸生也。十岁时,梦人赠楹帖一联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君王恩重,豪杰身轻。”时罗浮庵中有乩仙,能言过去未来事。生告父,因以质之,得诗判千言,大旨谓:“生前生饶文才而荫武职,道光时遇贼巷战,见村女被劫,刃贼负女行,复遇贼,皆死之。女非贞者,赖此全节。行复相遇,了夙因。此子当以名节闻天下,然恐因以为累,神故以联语戒之。”父因诏之曰:“祖宗来坚持不破色戒者已七世,汝勿以荒淫斩先泽,贻祖德羞。”生应曰:“愿誓之城隍神前:非妻妾不同床笫,竭忠贞以报朝廷。”父恶其言易,诫益切,遗命犹以为言。

同治癸亥,王师下会稽,生从军入城。别舍有陈姑者,名杞子,年十四,貌庄心慧,解韵学。父死,母掠,多方护之,相处三月日,以唱酬为乐。姑尝咏枯枝牡丹云:

不护玉阑干,宁同小草看。

谁知花富贵,风雨不胜寒。

又咏梅聘海棠云:

夫婿前身萼绿华,海棠只合嫁梅花。

心肠铁梗浑相似,桃李纤囗囗足夸。

生颇意动。

一日,妪谓生曰:“小姑未嫁,郎君未娶,老身为撮合山可乎?”生却之曰:“余有聘妻,小姑宁肯下人者?当劝老母女之耳。”翌日,迎母于吴下。至之夕,梦姑垂涕言曰:“侬为君效死,当于十八年后再见矣。”苍黄诘死状。谓:“姊掠于徐弁,已久安之。姊再三召,瞰弁外出,然后往。至则弁归,强留之,锁闭一室。乘间投水死。”生泫然曰:“死矣,岂复有相见期?”姑转慰之曰:“面是人非,面非人是,犹之未死也。”诘朝往访,室庐已空。越数日,始得陈姑所写绝命词并引云:

春风檐铁,助我凄凉;冷月筛帘,增人惆怅。拟效崩城之哭,泪洒无名;闲吟易水之歌,慷当以慨。曾是美人薄命,铸铁案于千年;故教女子工愁,袅绮思兮万缕。纵有生花之管,难罄幽怀;空存炼石之思,终成缺憾。回忆春闺绣罢,秋夜琴余,滴露研朱,呼耶问字,和烟蘸墨,倩姊联吟。欣爱日之方长,每临风而寄兴。此乐何极,大难骤临。方拟杀身成仁,效岳家女子;偏教求死不得,似吴下名贤。犹幸桑梓情敦,燕巢暂托;椿萱健在,虎口偷安。望云霓者三年,得天日之重睹。方谓红羊已尽,黄鸟有归;讵知玉石俱焚,家成萍散。更复烽烟相逼,身类蓬飘,愧无割鼻之明,形容自毁。岂料丧身之计,肘腋生奸,狼子野心,本无忌惮,猴冠加额,益肆咆哮。弱质自怜,惭愧费娥之烈;贞怀自矢,追随伯姊之魂。呜呼!地老天荒,毕红颜于此日;风酸雨泣,埋黄土兮无期!怀往事以茫茫,徒书空而咄咄。聊吟短什,以志悲怀。

红羊劫运太离奇,任是神仙也不知。

贼至不教同毕命,伤心偏在太平时。

人生难撇是耶娘,踪迹偏教两渺茫。

欲报深恩无可报,留将清白慰高堂。

谁家姻戚重金张,生小蓬门只自伤。

怎么阿耶忝薄宦,不教门第也轩昂。

雨妒韶华不见怜,夭桃含蕊待晴天。

罡风又把花枝折,辜负春光十五年。

清白家风好自持,敢因儿女纵情痴。

康成不少知诗婢,那有深闺碧玉姿?

事到两难恨不穷,漫将愁绪怨秋风,囗来纨扇浑无用,待囗心香祀放翁。

小谪蓬莱已十年,灵根夙慧未全捐。

师雄气概孤山操,囗到梅花不羡仙。

烟云过眼总成空,人世浮华一梦中。

好把尘心都解脱,敢将人事怨天公?

来时容易去时难,心似江头十八滩。

欲说髫龄时节事,风声鹤唳转心寒。

夜色苍茫一望收,春风萧瑟使人愁。

盈盈一水埋香骨,莫向天河指斗牛。

生得诗,不忍卒读,因号杞忧生。中年无子,谋纳室若陈姑者,不可得。卜于神,得“莫嫌舞袖太郎当,敝帚千金价自昂”之句,意当索之勾栏中。然嫌夙戒不入。

岁光绪辛巳,距姑死十八年,生谓时不可失,遍求无当意者。冬尽,游甬江。见有招摇过市者,陈姑也,远瞩之,入小桃溪而隐。归寓,有客设席小桃溪陈氏别墅,邀生往。生奇其地,复奇其姓,欣然诺之。终席无所见。无何,车中人扶病出,则陈姑也。叩之,姬奚姓。生遂决为陈姑女弟冒奚妪姓,遂其事,驰归,请于母,并商之妇。复驰至甬,将纳之,求客关说,不遂。客乃言曰:“世有一面缘,无啮臂盟,遂托终身者乎?”生曰:“世俗所为,我不忍出。且将以议之,成否决其性之贞淫也。”闻者咸笑其迂。

久之,生知绝望,乃往别姬曰:“我无缘,将去。然不忍卿以一朵青莲花,终沈沦于污泥中。卿所愿托终身者何在,请代输千金聘。”姬曰:“浮华子弟,龌龊市井,虽金张陶猗,匪我思存。有人焉,名不出闾巷,言不重士夫,才不能干济,学不足决疑,品不知自好,则亦一庸夫俗子耳,不可恃也。然家无数百亩田,数十椽屋,仅恃笔耕墨耒,以奔走于衣食,一旦研田逢恶岁,将何以为糊口计?则亦不可安也。至于翁姑暴戾,大妇勃溪,儿女谗间,群姬倾轧,又曷可容乎?求我所欲,难矣!无已,其家小康,人谨厚不作冶游者乎?”生奇其言,因折之曰:“人既不作冶游,卿安所得而遇之哉?今余至此,岂非大奇?或亦有数存其间乎?”姬意动。生遂举家世质直告之。姬曰:“礼教,未习也;井臼,未娴也;骄奢性成,岂合事君子?君清门德望,母老嗣虚,天伦多乐,前程远大,行恐累君,造来生孽,何如?老死此中,了前生债乎?”言已,泪涔涔下。复曰:“盟山誓海,诳语耳!金尽囊空,白眼冰语,此中人常态。而今而后,愿君善自守,无受人惑。是即所以答君者矣。”生拊其背曰:“有是哉!卿非杞子,安能若是哉?然独不忆十八年前旧约乎?我何恋乎卿,不忍负杞子耳!”姬错愕不知所解,生以实告。姬俯首默然久之,忽若有会,曰:“君固深于情者,我志决矣。”生遂涓吉纳之。却扇之夕,始知氏族,实非陈女弟,并非车中人,是日姬卧病未出,车中人乃邻女貌相似、姬素识也。夫陈姑,烈女子,无再世堕烟花理;岂果村女后身,一行之失,三生磨折如斯耶?抑情之所感,离奇变幻若有应之者耶?儒者之理既弗能通,释氏之说亦穷于议。吁!异已!

生自纳姬后,遂不复名杞忧生。天南遁叟曰:“杞忧生之于陈姑,可谓铸六州铁成一大错字者也。一失竟成千古恨,再来已是百年人。凡说部所讲前生之事,类皆记忆分明,述之确凿;此独迷离惝恍而不可凭,殆由杞忧生信先入之言,一心之所幻欤?”

陈霞仙

霞仙姓陈,名雯,平湖良家女也。幼失怙恃,育于舅家。舅固小康,且为邑中名士,所往来者多文人学士,觅句联吟,留连诗酒,视为常事。女至六七龄,亦入塾读书。授以字义,时有妙解。诵唐诗,琅琅上口。舅固无所出,爱若掌珠。女少即慧美,善伺人意旨。客来,以少小无所避。客有所作,时解与之听,颇有领会。私告其妗氏曰:“文则吾不敢知;若五七言句,亦易与耳。舅如开诗社,愿亦预一席,任教元白才人,亦当压倒。”妗笑曰:“汝甫知四声,略哦七字,便出此大言,不怕人笑倒耶?”转述之于舅。舅颇奇其言,曰:“既欲入社,当有佳诗,岂容汝作曳白士子耶?”女即于妆台畔取一小册示舅,曰:“此即甥女朝夕所闲吟者也。未知可登词坛,让执一帜否?”舅视其题签曰《忏碧吟》,中有咏寒月云:“登楼人远霜千里,倚槛天高笛一声。”寒钟云:“霜警客船千里梦,风清旅邸五更心。”寒灯云:“窗外光寒残雪积,夜阑人去落花凉。”寒鬓云:“帘底风尖欹堕马,镜中霜冷压修蛾。”散句如“积阴似作水云响,落叶疑闻风雨声。”均有思致。舅曰:“甥年仅十许龄,而落笔便尔如此,真我家不栉进士也。嗣后社中当屈一座矣。”女于针黹组绣,初不经意,而所制精细,胜人百倍,咸谓女慧自天生,不假人力。诗文之外,又旁涉风鉴子平等书,精思妙悟,迥出寻常,与人略言休咎,百无一爽。以是人多奇之,远近求婚者踵至,妗婉询之女,女不可。舅以女年尚稚,托辞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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