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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人方谓杀子之仇已报,似可无事矣,不料蓉屿之死也,尤奇。蓉屿素于群昆中称白眉,县府试俱列前茅,入泮亦居榜首,获隽之文,互相钞录,传诵一时。是年应秋试,盗母巨金而往,盖闻金陵素称佳丽,六朝金粉,余韵犹存,丁字帘前,人影衣香,真欲令人心醇,务欲亲试温柔乡而后快。既抵白门,侨寓秦淮水阁,与钓鱼巷数家相违咫尺,恰作流莺比邻,走马于秦楼楚馆间,问柳寻花,殆无虚日。龚氏荼蘼花馆有新到一妓,名曰隋珠,国色也。容华既盛,声价自高,凡大腹贾纨子来游狭斜者,辄以闭门羹待之,或以白眼相加。一见褚仲,遂极倾倒,遽命设席于绿天深处。院中梧桐数十株,芭蕉数十本,翠影森沈,碧痕掩映,入之者疑非尘境。四壁都悬名人字画。席中珍错罗陈,异馔佳肴,不可名状。绮筵既撤,银烛将阑,隋珠媚眼流波,娇态百出,斜倚仲怀,不使其去,大有留髡送客之意。仲亦眷恋甚殷,以指书一宿字于妓掌中。隋珠首肯者再。遂展鄂君之被,陈宓妃之枕,成啮臂盟焉。欢情方炽,好事易过。无何,试毕将归,骊歌欲唱,仲与隋珠缱绻之怀,殆不可堪。翦发一缕,纳诸仲袖,亲送之水西门外,双桨遂分。偕试者与仲同舟,觉仲体微有腥臊气,见仲容貌憔悴,神志索寞,比来时迥尔不同,知仲于勾栏颇有所眷,疑为迷恋于色所致。因问仲曰:“闻君所欢固北里之翘楚也,狎昵情浓,别时当有所赠。”仲曰:“无他,不过头上青丝,镜中红粉耳。”爰出小像与众观之,惊鸿艳影,备极妖纤。众俱啧啧称赏,咸曰:“美秀如此,无怪君魂思而梦绕之,为之颠倒而失志也。”又请观赠发,谓:“愿得一亲香泽,藉握柔云。”仲探诸胸前,裹以锦帕,殊极珍重。帕启,无所为发也,但蛇鳞数十片而已,气味甚恶,闻之欲呕。众尽骇叹,而仲亦神色顿变。归家数日,病遽不起。易箦之夕,褚仲亲见隋珠含笑入门,曰:“余一家冤愤,今乃得报矣!”未数年,褚父卒以穷死。天道报施可畏哉!

钱蕙荪

钱荃,字蕙荪,吴门大家女子也。随父旅居歇浦。父固老明经,曾为幕府上客,刀笔之外,颇工诗词,与观察固旧日缟交。惟生一女,爱之若掌上珍。少即教以文字,学为韵语。年十三四,容华秀出,丰韵娉婷,人咸以杜兰香比之。女既以才名艳质传播一时,远近求婚者踵至。女父一不以屑意,谓必由亲试而后可。于是后进少年以诗文求赏鉴者,几于户限为穿。有时女父以为佳,转商之女,女辄加疵诟。女父阅之,深中其隐,因叹女论诗之严。有梁生霞城者,肄业于申江龙门书院,与女为中表兄妹行。素工诗。闻女讲求诗体,不少假借,爰谓女曰:“使妹他日玉尺量才,又何输于上官婉儿耶?”女闻之有愠色。女父初娶为赵氏,字玉卿,识字知书,生女弥月而殒。再娶为李氏,貌美而性妒,女父颇严惮之。久之不育,谋置小星。氏曰:“求之于外,曷如择之于内?”氏有二婢随嫁,一曰巧珠,一曰海棠,皆有姿色,而海棠尤娇,令并纳之,笑曰:“一箭得双雕,老奴何囗而享此艳福耶?”氏约束女綦严。女以礼自持,绝无瑕隙可蹈。戚串往来女家,女皆匿弗见。惟与梁生最亲,执卷问难,同咿唔于斗室中,绝不避嫌。生年虽十八,以择对甚苛,低昂不就,而殊属意于女。诗词唱和,微露其旨。女亦心许之,两相印合。生父以名孝廉司铎云间,颇守头巾诫。有来为生议婚者,言及女,其议辄沮。生闻颇为抑郁,而女弗知也。女父以笔耕之资,买田归耕,迁全家于笙村。生亦因事至吴江,与女久相隔绝。时下榻于汪舍,主人问菊,亦风雅士也,半酒弦诗,往往达旦。长宵听雨,颇觉无聊,因于灯畔抽毫,作书致女云:

旧岁秋风乍起,遽尔分襟,江边云树,迥隔人天。肠一日以九回,神惝恍而若失。溯自初见以来,即复倾心,愿联知己。不谓闺中巨眼,深鉴微忱,出示新诗,命予删削,盥薇读罢,色夺神飞。又复谬许知心,引为同调,笑谈之际,不避猜嫌,鲰生不才,何幸得此。谁料讹言蜂起,遂作离群之鸟耶?别后至今,此心耿耿。花间密语,月下盟词,终弗敢忘。午夜梦醒,泪痕常湿枕角,酒阑灯,怆然于怀。平生志愿,多不能遂,情重缘悭,何以教我?想我贤妹,襁褓失恃,备历艰辛,庶母宠媵,多所谣诼,家庭之间,有难以自处者。今兹僻居乡曲,绝无伴侣,花晨月夕,谁与为欢?嗟芳事之已非,恨流光之甚速,有不自嗟寂寞乎?犹幸我贤妹风雅性成,刺绣之余,留心吟咏,研朱弄墨,聊以遣怀。名花刚谢,燕子初来,幽恨方深,离愁转结,乃复伸纸命笔,寄书远道,有“回首申江,常形梦寐”之语,深情如许,爱我良多。刚午返擢金阊,得睹玉容,深慰渴思,实谐素愿。蒙绮怀之眷注,感雅意之殷拳,爰投诗句,更极清新,知贤妹力研典籍,志切缥缃,不惭咏絮名流,洵是扫眉才子。承惠金钱一枚,椒球一颗,敬藏箧笥,不敢示人。球自常圆,适符佳谶;椒香不歇,历久弥芳。球以椒珠五十九粒结成,不啻同心之结,贤妹慧心妙想,于此可见。是以敬赠佩玉一方,略献葵忱。玉质温润坚贞,不改素节,窃以比贤妹之德;悬诸下体,如见予面,是虽小物,手泽存焉。聚首未几,又复相离,暂为数日之留,弥三秋之想。是有夙因,谅非虚语。十有八日,予即束装就道,弭吴门,虽风景依然,而市廛冷落,名园别墅,顿作邱墟,昔日繁华,不堪回忆,丁令威化鹤归来,不过如是耳。命购象管,长逾径尺,未免不适于用。然自谓晨夕相伴,呼吸可通。外附澡豆一,宫粉十函,足供香奁之用;斑管廿枝,蛮笺百幅,藉以驱使烟云,咳吐珠玉。润泽香膏,堪以沐首;团栾明镜,可以画眉,敬以贻奉,毋或见却。予与贤妹虽聚首无常,而结契有素,自在无言之表。云母窗前,小名曾记;枣花帘下,旧约未删。既作合于异地,复相见于故乡,此其中不可谓非缘也。然予之褊心,更有进焉者,愿以质诸贤妹。从来佳人才士,旷古难并,绝代名媛,多嗟不偶。近如少雯、慧芬,略娴翰墨,擘笺题句,竞相唱和,吾里中传为美谈。而少雯之婿,仅识“之”“无”,不免有彩凤随鸦之恨;慧芬之倩,不能成文,又复早殒。至吾贤妹,才思绮丽,抽骋妍,偶一落笔,便尔斐然;而生小解愁,诗多感慨,其中不无难言之隐。予非敢放言,亦因贤妹之才,为贤妹惜之耳。即如吾两人者,虽为交浅情深,无奈离多会少,天故限之,讵非恨事!予居甫里,妹住笙村,一水盈盈,无由觌面;矧余今日读书海,他年射策京华,帆影一悬,天涯人远,兹时言别,相见无期。言念及此,虽生犹死,岂特江文通所云“黯然魂销”而已哉!予他年苟获一第,亦不复出山求仕,当禀诸堂上,购田十顷,邻贤妹所居之地,赁茅庐三椽,酿秫酒数斛,以供啸傲,庶几挂冠之后,归耕陇亩,得与贤妹相往还。悠悠此心,未知能践约否?倘所愿不遂,则将逃之空门,入于幽谷。苟两人之心自坚,则三生之约可订,是否总在贤妹耳。请以斯言,即为息壤。现在熟梅天气,骤暖骤寒,玉体千万珍重。临笺涕泣,不知所云。

盖生以姻事屡违严命,有冰人至者,辄矫词斥绝之,辗转筹思,无可奈何,故不得已而有此书也。书后又于所馈笔墨笺镜各题一诗:

不与闺人斗画眉,谢家书格笔双枝。

蚕眠细字挑灯写,定有簪花绝妙词。

学写黄庭悄掩门,捻脂弄笔度晨昏。

借将王勃三升墨,写上蛮笺似泪痕。

百幅蛮笺分外明,迷离五色笔花生。

新诗倘有应须寄,不要题诗寄不成。

枣花帘外雨如丝,苦忆妆台临镜时。

别后容光消瘦甚,想应不惯画双眉。

团囗月样制偏工,百种蛾眉画不同。

惟愿此身相倚傍,一生常在镜鸾中。

女得书与诗,感生之情深,怨己之命薄,啜泣竟夕,计无所出,念不如一死,以报知己。适有秦公子自李来,李氏之至戚也。玉貌绮年,才华焕发,以十六岁登贤书,名播遐迩。稔知女美而才,欲乞联秦晋欢,特未一睹女容,犹疑婢媪传言,未足凭信,因借探亲为名,实则志在沛公也。李氏处之于内室,与女房仅隔蔷薇花一架,当阳乌已下,皓兔初升,两室灯光,隐约可见,虽容华之相隔,已声影之微通。一日晨起,水晶帘下女正梳头,一婢启窗泼盆水,惊鸿艳影,为秦所窥,觉秀绝尘寰,天人不啻也,不禁为倾倒者久之。遂以求婚之意,私达之李氏。李氏以为女貌郎才,正天生一对璧人也,夜阑枕畔,即与女父言之。女父亦以生才名门第,悉臻上流,几许以国士之目,自谓得婿如此,诚生平快事也,亦复何憾,遂不谋于女,竟诺之,姻盟遂定。文定之日,女始微闻焉,叹曰:“催命符至矣!余此身已许于梁君,宁肯他适哉!事至此,惟有赴地府以成佳耦耳!”夜深人静,尽焚其所作诗稿,而密贮阿芙蓉膏一盒于枕函,曰:“香舆彩仗至门,即饮此以毕命耳。”

时梁生仍客海上。文课之暇,散步豫园,适遇旧友荆门告以女已字人,不日将嫁矣。生骤闻此消息,呆立若木鸡,应对全乖。客察其意,辞去。生飞回苏,见女于蜡梅花下,相视默然,不作一语。女泪眦荧荧,如不胜悲。微吟曰:“他生未卜此生休‘,记取明宵是妾断送时也!苟有一毫辜负君者,有如日!”生欲有言,女母已至。女潜遁去。翌夕,女呼婢沽酒,狂饮不眠。过午,室门不启。破关入视,女卧于床,抚之,玉体已冰。女父莫知女死之由,但洒清泪而已。生哀痛惨怛,几不欲生。旁人睹此情状,莫明其故。顷之,忽不见生,群以为出游散闷。逮暮,觅生不得。或叩生房,双扉已键。窥之,生已作步虚仙子矣。于是阖室沸腾,始知生与女固有成约也。至此悔之不及。两家父母合葬生女于甫里之眠牛泾,盖即高阳桑园旧地也。葬后,挺生两树,东西屹立,连理交枝。风清月白之夕,时见生女携手出游。

当解生系时,于胸前得诗一册,题曰《红蕤阁稿》,盖女所手钞者也,曾和生《等卿来》诗四绝,附录于此:

消愁诗句几时裁?池内莲花并蒂开。

识得才人情最重,秋江风雨等卿来。

幽兰空谷为谁开?独理瑶琴调最哀。

见嫉遭锄心不变,含愁敛怨等卿来。

空将画箧早安排,记约扁舟花正开。

往事蹉跎如梦里,寒梅重放等卿来。

琐窗笔研总须排,刻烛联吟诗共裁。

莫道无情两相弃,梦魂夜夜等卿来。

丁月卿校书小传

丁月卿,字丽娥,又号轮香,通州人,固小家女也。绿珠风貌,碧玉年华,里巷中人,俱啧啧称其美。有某公子者,年少而才高,父为津门显宦,颇挟重资。见女艳之,欲纳为室,以千金聘焉。甫有成说,而公子遽以微疾殒。由是远近闻者,咸以女为不祥人,贫富无问名者。俄而女父母俱逝,往依舅氏。其妗固娶自勾栏者也,以色衰退为房老,与女舅素相识,遂从之,鸨合狐绥,竟成夫妇。所与往来者,皆北里姊妹行也。自女入门,群至属贺。有名妓雅仙者,素称为此中翘楚,自负冶容莫与之匹。一见女,自叹弗如。谓妗氏曰:“此祸水也。已杀某公子矣;若留于家,必起风波。不如鬻之入章台,千金可立致。”妗氏是之而未言。会有盲师过,令推女命。未及半,拍案大呼曰:“咄咄怪事!此命极贱亦极贵,何始终互异如是?”家中人闻之,咸惊骇,请毕其说,且问贵贱悬殊之故。盲师曰:“他日当为一品夫人,余则我不敢言。若不验,则抉我双眸去。”因是,众咸呼女为“贵人”。

花十姑新从吴门来,欲觅钱树子。本与妗氏最相契合,延女临其家,款待周至,问燠嘘寒,亲母不啻也,因认为假女。女亦感其意厚,相依肘下,不复言离。十姑知其可动也,隐以重金妗氏,携之至京师。谓女曰:“京师为万人海,挟弹王孙,坠鞭公子,岂少也哉?在汝能自决择耳。一旦离尘土而至云霄,不难也。苟富贵,毋相忘。”女年尚幼,且素居闺中,未尝出一跬步,不知其以甘言相诱,遽信为然。久之,遂为倚门生活,一时香名顿噪,艳帜独张,于秦楼楚馆间,称巨擘焉。五陵年少,四姓小侯,每游狭斜者,辄举女为群芳之冠,以魁花榜。燕台评春使者目女为“静品”,比以九畹之兰,题其所居曰“椒秋阁”,四壁多黏名人书画,帏帐樽彝,备极古雅,而女之声誉益重。寻常远贾屡诣其门,竟有不得一见者。

山阴瘦腰生,名下士也。为某将军重客。吟风弄月,跌宕自喜。庚申春仲,公车北上,以事勾留。因寻绮梦,偶寄闲情。乃与其友菊笙逸史遍访各院,问柳评花,迄无当意,独见女一面,为之心折。私谓其友曰:“明秀婉丽,婀娜隽爽,兼而有之,洵异才也。”友曰:“君眼力诚不谬,此春榜状头丁月卿也。君如有意,何不招之侑觞?”遂开夜宴。须臾,女至,颇致殷勤。生固美丰姿,少有玉树临风之目,举觞酬酢间,女辄以眉目达意。生本老于温柔乡,吐词宛转,甚惬女意。因是彼此俱恨相见晚,女终席未尝少离。街鼓如,珍重别去。生日必一往,缠头之费弗计也。女计生每至,预储珍果佳肴,劝生下箸,欢形于色。狎昵既久,欲订终身,求纳为室,长侍巾栉。生意女身价甚高,不能自主,当姑以此为笼络计耳。因期闱后得捷,当以百两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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