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瑟公尸身送回了公馆,搭放在客堂中央,此时宁记报关行众伙友也各来了,七手八脚忙乱着盖搭孝堂,钱太太等嚎啕大哭,众亲友听了,无不心伤泪落。马静斋见孝堂搭好,诸事大致楚楚,随向祥甫道:“我们走罢。”两人出了钱公馆,各雇部东洋车,祥甫自回厚生庄去了,静斋也径回公馆,次日到店叫出店司务,把送来各报拿进帐房,坐在藤椅上逐一翻阅,见钱瑟公遇刺案,各报上都有记载,不过所记情形详略各不同,独神州日报有一篇很新颖的议论,瞧得静斋不禁连声喊妙起来。忽听一人道:“什么妙,妙的是什么?”静斋回头,见是春泉,忙道:“东翁你来瞧,这篇议论妙不妙?”春泉就静斋手里接来,一边瞧一边念道:
关于钱瑟公暗杀案之侦探研究
自钱瑟公暗杀案出现,各方面之议论不一。有谓范高头之党所杀者,然范高头正法已久,彼其人死党散,至今犹有人为彼报仇乎?则彼党之团结力至伟。此一疑问也。有谓系某淫棍党所为者,此则适逢其会,殆亦不能无疑。然此皆不过侦探此案之远因也,至就当时枪杀情形,加以研究,其中曲折甚多,不可不详加考察,以为侦讨之资料。一凶手与瑟公果已说话,则此凶手当系瑟公所熟识者,若系瑟公熟识之人,则草蛇灰线不难追寻。惟究竟曾否与瑟公说话?小马夫之言是否足恃?此不可不研究者一。当凶手发枪时,小马夫究立于何处?有无第二人经过此弄?又此弄门前常设一书摊,此进书摊亦设在否?管门人亦在门楼否?据死者验尸时情形,凶手发枪,系迎面而放,则随于瑟公后之小马夫,应见凶手面貌,且其地距浙江路停车热闹之场不过数步,何以小马夫不呼救,而转反身躲入妓院?若谓心地受惊恐已极,竟忘呼救之事,则又何为而能从容脱去马夫号衣?此又可疑之一点也。且据小马夫所言,追蹑凶手所经之路,乃福州路(即四马路)最热闹之一段,不但此时毂击肩摩,人极拥挤,且如群仙戏园等处,皆常立有巡捕,及戏园门外,常有立不移步之案目,其数颇多,此种人多与马夫认识,何以此小马夫绝不呼人协助拿此凶手,而必远随凶手至跑马厅?此又可疑之一事也。若谓此小马夫幼不解事,不能受重大惊恐,遂至失其常度,然人既失常度,必不能自知脱衣为避祸计,更不能有从容追蹑凶手之行为矣。且阅者试思福州路一带,每日最闹时,嚣张之声音率发自马夫之口,盖马夫最善叫,非羞涩之闺人可比,此小马夫当时何以绝不一叫,而令凶手徜徉逸去乎?此尤最宜研究之疑问也。又观此次凶手所用,系新式手枪,其铜帽能随放时自然脱出,此种手枪,非多金不能购置,上海出卖此枪之洋行其数有限,不难根究以得端倪,此亦侦探上宜查之要著也。福州路距离法界甚近,凶手逃路,以情理推之,当由群仙间壁福致里口直趋法界,何以凶手复往返曲折而趋跑马厅,向南京路而去?况彼欲向南京路奔逃,何不径由东平安里口出浙江路?此亦一疑问也。瑟公与范高头、范毛毛、及淫棍某、女优某、以及龟鸨之关系,其最著之事,知者甚多,故今日恒情,多向此处悬揣,实则多无凭证。盖瑟公毕生关于此等之事,不知其数,最近有无别项事件,足供此案侦探推测者,钱之家人,及其至友,必能知之,是亦不可不详细调查者也。总之沪上社会,本至复杂,瑟公以一身投入于此复杂社会之中,睥睨群伦,而用以自豪,是则侧目屏息于彼之旁者,必非一二人可知。此次暗杀,以其现状推之,中外人士均能决定为仇杀,是则凶手必与瑟公势不两立,或更具深仇宿怨。瑟公生平此种深重仇怨之人,究有若干?彼之朋友与家人,当不难一一指数,以供侦探家之研究,将来结果,或竟出于今日众人推度之外,亦未可知。盖善为侦探者,固当就众人忽略之处加以精密调查,则必可得曲折之端倪矣。暗杀之案,出于妒奸者最多,出于谋财者亦众,瑟公素爱女色,姬妾多来自妓院,并闻有外室数处,此次之案,不知于女色上有无关系?此亦不可不详细调查者。从前优人高彩云,因奸欲谋杀瑟公,以车夫救得免。现高彩云虽死,而继高彩云者又安知无人乎?侦探此案者之眼光,当能照及,无俟多述。近日外间纷纷议论,佥谓与某淫棍有关系。然某淫棍究竟在沪与否?此又不可不调查者。闻有人云,曾见该淫棍于晋兴里;又有云已迁于武昌路者。若果如是,彼仍匿于上海,此即不能无疑。瑟公平日广于交游,所往来者固多士大夫,而中下社会之人,亦与之广通声气。但上等人与下等人,其性质既异,故其对之之手段,亦须迥然不同。盖下等人每每藉上等人之势力,以欺压中下社会,而用外人之力处,尤易流于此弊。故租界讼案,暗中与瑟公有关系者颇多,瑟公与人结仇之处,此亦其一端。大率常人之性,受创愈深者,其复仇之念亦愈切。瑟公平日于此种事,谁人受创最深,仇之最切乎?此亦不可不详悉研究者也。
又闻凶手杀瑟公之时,曾操上海土音,曰上上,则此人非他处之人可知。此人既为沪人,而小马夫又不相识,则此人或与瑟公无密切之关系,而系受人雇佣而来,亦未可知。然此凶手既能不惜生命而受人雇佣,除非得有重金,别无他法可使其如此效死,是则主使杀人之人,必为富有多金之人可知矣。此亦侦探者最宜注意而不可忽之处也。又闻瑟公未被杀以前,已得有消息,曾于家中匿居数日,然以重于此日欧阳君之请,并须自作主人答席,故终出外应酬。以此推之,则杀瑟公者,必距此暗杀案最近发现之仇人,不然,瑟公何早不闻此消息,适于此数日间得此消息耶?又有可疑者,瑟公在华界顺征里,与英界毗连,且其地夜间行人甚少,易于逃匿之处也。然暗杀者终不于夜间要之于瑟公住宅之左右,而必杀于四马路稠人广众之中;不杀于其每日必至之处,而反杀之于其不必常到偶一往临之处,此又不可解之一事。今者捕房侦骑四出,未闻得有何消息,其或未将此案之线索寻着耶?抑已得有虚隙,而因事须秘密不宜宣耶?总之无论其何种暗杀,如能将其端绪细细推测,加以细索,终未有不能得其情以破案者。况我国暗杀者之手段并不高尚耶?如有福尔摩斯在此,吾知此案不难立破。呜呼,欲为福尔摩斯者,曷乘此以急起,此亦立名之一好机会也。
春泉念毕,笑向静斋道:“这位主笔先生,瞧侦探小说瞧的发了魔也,弄这笔头,万一巡捕房里人听了他的话,这刘小泉就要吃冤枉苦头了。”静斋道:“说倒说得未始无理。”春泉道:“钱公馆已把出赏格挂了出来。共有到四千块钱呢。这样的重赏,总有人贪图的。”静斋道:“上海县也有赏格登在报上。”春泉道:“在那里?我没有瞧见。”静斋翻给春泉道:“这不是么?”春泉随念道:“上海县为悬赏缉拿事。本年九月二十六夜九点钟时,据二十五保二图地保张兆岐报称,今晚八点钟,身图四马路南平安里口,有职商钱瑟公在途被匪徒两人用枪轰伤身死。该匪头戴外国帽,面似瘦长,穿灰色布黑布衣服,逃逸无踪。报求核示等情到县,除验讯通禀饬缉外,合行悬赏缉拿,为此格仰诸色人等知悉,尔等如能将此案逃凶拿获者,赏洋一千元;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减半给赏。此系捐廉,储库以待,讯实即赏,决不食言,须至赏格者。”念毕笑道:“赏格上也有决不食言,难道做了官,也怕人家信不过么?”静斋道:“他这句话原是要人家相信,但是有几个有心计人,反被这句话招的信不过起来了。”随问今天瑟公殡殓日期,你去不去?春泉道:“我身子里有点子不好过,不去了,你是总去的。”静斋道:“多年老朋友,临末一日,总不能够不去拜拜。”春泉道:“巡捕房里,办理此案,十分认真,前晚和瑟公同台面的人,听说也派包打听去一个个查问呢。”静斋道:“那也不过白费一番心罢了,不见得查得出什么。”春泉道:“事情呢也只好这样办,一把乱头发,请教从何理起。”静斋道:“现在做人也真怕,动不动就是暗杀,三四年前,这种事情是不很听得的。”春泉道:“我倒又想起一事来了。那年子天津巡警道,派一个委员,名叫胡铁帆的,到京里去侦探匪党。有一天,忽地接着胡铁帆一个电报,说在探案时光,被匪党暗杀,击中要害。巡警道接着此电,大吃一惊,立刻上辕,面禀直隶总督,请制台电请民政部查验枪伤,伤得怎么个样子?制台果然打了一个电报给民政部,民政部接着警电,大大吃了一惊,皇都里头,匪徒胆敢开枪伤人,那还了得?霹雳火箭,札饬内外两厅,细细的查问。厅丞不敢怠慢,把所属各区地面挨区详查,查了一个遍,并没有开枪伤人事情。再询各医院,各客栈,各会馆,也并没有被伤姓胡的人。回禀民政部,民政部立刻电复直录制台,制台不胜奇怪,再派许多侦探员进京查询,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侦探到了京里,详细查访,不但没有枪伤的人,连那胡铁帆也踪迹杳无,不知到那里去了。直到后来,才晓得胡委员到京后,并没有办过一回公事,终日在窑子里花天酒地,所有领到手的侦探费,都已花销净尽,上司跟前交不出帐,销不落差,异想天开,特造出这个假电来,以为搪塞之计,不料小题大做,竟掀起这样的大波澜,那是捏造假电时光万万料不及的。”正说着,忽见孙达卿进来,静斋问他棺材怎样了?达卿道:“已在曲江里永祥丰号看定一具,不过价钱大一点子,里头(指太太们)倒也合意。”静斋道:“自然总要他们合意才好。是什么木料的?”达卿道:“楠木倒是真楠木,行情也可以了,四百两银子呢。”静斋道:“只要东西好,多出两个钱也值得,他们横竖出得起。”春泉道:“你们在讲点子什么?”静斋道:“达卿在钱公馆帮忙呢,他与瑟公本是很要好的。”春泉方始明白。这日静斋达卿都到钱公馆去奠吊,春泉只送了一副吊礼,说到发引之日,再去执绋。瑟公平日人缘甚好,所以静斋等一众朋友,没一个不去帮他的忙,并且人人巴望早日破案,以泄死者的冤忿。就像在下,虽与钱瑟公风马无关,他不晓得我姓甚名谁,我不晓得他眉长眼短,那巴望破案的热度,却与那寅年世谊各仁翁差不多高下。看官,你道为何?原来这桩案子一破,上海各方面都要得着利益。第一钱瑟公伸了冤仇;第二侦探家得着重赏;第三编书的得着了好资料,又好胡说乱道,凑成功好几回小说,孝敬看官们;第四看官们瞧了在下这不成文小说,也好喷啧饭,解解闷,省点子精神,增点子寿命。怎奈这两个凶徒,本领实是高强不过,也不知他躲避在什么地方,任你大侦探家多方侦察,各处搜寻,终没点子端倪。当晚同席诸人查过不算外,再把瑟公平日请客底簿,并他人邀宴的客票,吊阅了细细研究,明查暗访,十分讨好到十二分,依旧访查不出什么。瑟公的众朋友,又在南京制台、苏州抚台两处,进了两张公禀,叩请谕饬上海道,转饬县廨,认真缉凶,务获解究。上海道奉到上司公事,就和警局总办汪道台商量,钱案的凶手,外边传说,不出马夫戏子及天津流氓一流人物,最好选派熟悉天津口音的侦探,四出调查,才能够巴望破获。汪总办一口应允。俗语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钱瑟公这案,经不起上上下下齐心认真的办,不到一个月,果然宣说两个正凶,已在靖江地方缉获了。那时光,第一个得着消息的就是马静斋。静斋快活得什么相似,兴头头告诉费春泉。春泉道:“你那里得来的消息?”静斋道:“眼下晓得的人还少,明天报纸上登了出来,必定大众咸知了。”春泉道:“凶手在靖江,怎么样捉着的?”静斋道:“听说那人系由小火轮下划船时,跃入河中,轮船上人因见事情来得奇突,就把他二个同伴捉住了,送到巡警局。巡警局问他为甚缘故?两人都回不知道。这时光投河的那人也被巡士救了起来,送到局里。局员审问他为甚投河?那人道:我们都是匪党,现在因为党头人与我不对,要伤害我性命,所以投河自尽,免遭他们的毒手。局员审毕,随把一干犯人押在局中。不料到了夜间,投水的那人又拿刀来自斫,看守的巡士忙着抢救,总算没有闯出祸来。局员见他两回求死,晓得里头总有奇怪情事。重行审问,那人供称在上海犯下杀人重案,逃到这里,现在他们晓得官府悬着重赏捉我,要把我报官请赏,我不高兴作成他们发财,情愿自己寻个死路,所以两回自尽。局员问他杀的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杀的不是无名之辈,就是现下大众传说的钱瑟公。局员道,你与瑟公有什么仇恨?那人道,我初时曾在钱老爷开的报关行里当过小工,受过他的虐待,后来贩卖私土,又被他禀官究办,所以伤掉他性命,出出胸中那口恶气。局员审毕,就把他解到县里。靖江县重行审问,问他行刺的情形,那人供出,却与上海来的公事上所载不很相同。又问他凶器放在那里?那人道,手枪用过后,用油布包好了,安放在虹口大昌栈房地板下。靖江县问毕,一面把那人收禁,一面移文到上海。现在上海县已派差靖江去关提了。”春泉道:“这桩案子破得恁地迅速,倒也料不到的。”静斋道:“上海巡捕房几个包打听,本都是人头顶上的人,就是小说上头所称的大侦探家。福尔摩斯,聂格卡脱、马丁休脱、桑伯勒,那种神出鬼没的本领,也不过这样。这桩案子审结后,我晓得总有人编出一部上海暗杀案的侦探小说来呢。”春泉道:“又不在上海破案,怎么晓得是巡捕房包打听本领呢?”静斋道:“作兴包打听在那里查着了,会同了巡警局一同捉住的呢。”春泉道:“那也是你的理想罢了。”过了几天,两个凶手果然提解到上海,连审三堂,才知这凶手是滑头的,马静斋等尽都失望。原来靖江地方有位姓王的小老爷,图想五千块钱赏格,才串出这局把戏来。那滑头凶手姓王,名叫王三,山东临青州人氏,向在上海怡和码头充当小工。九月里码头上发现了一桩串窃烟土重案,王三恐怕被累,星夜逃到镇江去,在轮船上碰着了一个熟人,就是向在捕房充当华捕的张传和,不知怎样,忽地发起痴来,投河求死,浮到靖江地面,就碰着那位姓王的小老爷,王老爷救起了王三,问了几句话,见他呆头呆脑,呆的利害,心机一转,这倒是个发财好机会,好好一块天鹅肉送进我嘴里来,再放他跑了去,我也是呆子了。现在上海那桩暗杀案,不是悬着重赏捉拿凶手么?遂向王三道,你要发财不要发财?王三虽是呆子,听了发财两字,心里也喜欢的。忙答我是个苦人,怎么能够发财?你老人家可有法子替我想想,我发了财,总忘不了你老人家恩典。王老爷道,我瞧你这么一个人,能干是很能干的,叫没有人提拔,倘有人肯提拔你,一定可以发大财。王三道,你老人家可肯发个慈悲,提拔提拔我?王老爷道,你要我提拔,须先依我一桩事情。王三道,准期依你。但不知这桩事情,我办得来办不来?王老爷道,只要你肯办,有甚办不来?你替我办了这桩事,我就替你荐一个很好的生意,你要做工头也可以。王三心想,怡和码头上做一个工头,一年怕不有八九百银子进益。遂道,你老人家果然肯荐我做了工头,我就替你去死也肯。王老爷道,呆子,你死了工头叫谁去做?我总不会叫你死的。
你明天到了县大老爷堂上,县大老爷问起你为甚要投河,你就说在上海用手抢打死了钱瑟公,怕人家捉住,所以投河寻死。倘然问你那里来的洋枪?你就说镇江孙姓盗案,我也有分,手枪是头儿分给我的。王三道,我认了人命官司,不要偿命的么?王老爷道,怕什么?有我替你作主,就谋反叛逆都不要紧,至多关上十天半月,依旧可以出来。王三大喜,满口应承,到了靖江县堂上,就照王老爷所教口供,一字不遗说了一遍。解到上海,不知怎样竟会醒悟过来,到上海县堂上,立刻就翻供。连审三堂,都说上了王老爷大当。当下静斋向春泉道:“上海地方,真是无奇不有,出了重赏,凶手都会有滑头的。现在上海县于正凶之外,倒还要捉一个王老爷,真是奇妙不可思议。这位王老爷一天不到案,这桩案子就一天不能够明白。倘然再出一张赏格,那个人捉到王老爷,赏他五千块钱,不知还要闹出怎样的笑话来。”
春泉道:“果然出了捉拿王老爷赏格,这桩案子还要离奇呢,不知更有几许赵钱孙李的老爷纷纷涌现也。”正说着,忽见一人急急奔进,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