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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艺能

书杨子曰:“书,心画也。传千里之者,莫如书。”《释名》曰:“书,庶也,纪庶物也。”无论士农商贾,俱所当习。惟书之为道甚广,有心手之妙用,有美丑之攸分,不可忽也。近日书家,稍知执笔,便好为人师,谓之字馆。乡村市井之徒,亦纷然杂Ш,即有一二好天分好笔资,皆为其师汨没。何也?盖先知觉后知,原未尝不可,惟不知因材而笃之道,但令其临模己书,合己意,而后为善者,此书法之所以日坏而无杰出者也。余以为教人学书,当分三等:第一等有绝顶天姿,可以比拟松雪、华亭之用笔者,则令其读经史,学碑帖,游名山大川,看古人墨迹,为传世之学。第二等志切功名,穷年兀兀,岂能尽力于斯,只要真行兼备,不失规矩绳墨,写成殿试策子,批判公文式样,便可为科第之学。第三等则但取近时书法临仿,具有奏折书启禀帖手段,可以为人佣书而骗衣食者,为酬应之学也;然而亦要天分,要工夫,如无天分,少工夫,虽尽日临碑学帖,终至白首无成。

数数学通于天文、律历,虽为六艺之一,其法广大精微,非浅学所能尽也。自《周髀算经》开其前,仪象《法要》系其后,至元、明乃大备,而国朝尤精,实超出于前古。圣祖仁皇帝有《御撰历象考成》四十二卷,又《数理精蕴》五十三卷;高宗纯皇帝又有《御定仪象考成》三十二卷,于圆历仪象玑衡七政之术,无不洞悉其中,可以无余蕴矣。其余明是学者,前则有薛凤祚、梅定九、江慎修、戴东原诸公,近时则有钱辛楣、屈焕发、焦理堂、凌仲子、张古愚、李四香、蒋蒋山诸公,称一时之盛云。

射射为六艺之一,古有乡射礼,载于《礼经》,故今天下儒学,俱有射圃,原所以教诸生之射者。国朝之制,凡八旗子弟十六岁以上,俱令习弓矢,是行古之道也。今蒙师教子弟,于小学大义尚未通晓,又安知弧矢之为用乎?夫射者,但求执弓坚,心平体正,自然中的,亦以养性情,备国用。故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也。”余尝论之,今文学诸生,有岁科考、书院考、院课、月课甄别诸名目,而武生以弓矢而进者,何独令其荒废,反为诈人武断,包漕说讼之事乎?

投壶今士大夫家子弟,年五六岁即令从师识字,隔三五年知识渐开,便多嬉戏之事,如博弈、饮酒、唱曲,皆可以贼子弟之性情,废读书之事业,虽父师教训不严,亦父师之少学问也。至如投壶之礼,今虽不行,亦可使子弟习之,以收束其身心。其法以十二筹更相为用,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使身如鹄立,筹如燕飞,能十投九中,自心旷神怡,则贤于博弈、饮酒远矣。

弹琴余年未弱冠,不甚喜笙笛箫管及弦索琵琶之音,深有慕乎弹琴而未得其人也。

遂购一琴,朝夕抚弄,始从学于鹿裘道士黄忠夫,习者有七八曲,如《良宵引》、《静观吟》、《秋江夜泊》、《塞上鸿》、《梧叶舞秋风》、《梅花三弄》、《普安咒》之类,乃知世之能琴者,盖星罗棋置焉。其时有俞宗灏号梅华,滕鉴号古明,潘奕正号月池,孔继洛号沛霖,田英号静莲,又有夏芝岩、计松年、华禹玉、严卓云、邵象洲诸人,审其音节,大略相同。一旦恍然有悟曰:“琴制虽古,音则非古,实是今之乐,而非古之乐也。”遂废弃不复弹。盖音之起,由人心生,人心不古,音岂能古耶?殆与笙笛、箫管、弦索、琵琶之音相类似也。

琵琶琵琶本胡乐,马上所鼓,大约起于晋、宋、齐、隋之间,至有唐而极盛,若贺怀智、康昆仑、王芬、曹保及其子善才,皆有传袭。自此历五代、宋、元、明,俱不废,其音急而清,繁而琐,白香山诗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者也。近时能者甚多,工者绝少。吾乡有杨文学廷果精于此技,然所弹者皆古曲,非新腔小调之谓也。其曲有《郁轮袍》、《秋江雁语》、《梁州漫》、《月儿高》诸名色。杨没后,无有传其学者。近惟有吴门之姚香汀、松江之俞秋圃,可称善手,以此技遨游公卿间,亦今之贺老也。

著棋余少时每喜看人著棋,娓娓不倦。比长,偶读韦曜《博弈论》,遂深恶之,以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事,何必深究耶?人生数十年,光阴迅速,则又何必做此废事弃业、忘寝与食之勾当耶?世传范西平、施本庵诸人为一时国手,所刻《桃花泉棋谱》、《弈理指归》诸书,直可付之一炬。

相传范西平与施本庵寓扬州,偶于村塾中夜宿,施戏与馆中童子著棋,不能胜,范更之,又不能胜,两人怅然若失。又西平游甓社湖,寓僧寺,有担草者来,范与弈,数局皆不能胜,问其姓名,不答,忽笑曰:“近时盛称范西平、施本庵为天下国手,实吾儿孙辈耳!弈,小数也,何必问出身与儿孙辈争虚誉乎?”荷担而去。

摹印摹印始于秦,盛于汉,晋以后其学渐微。每见唐、宋人墨迹上所用印章,皆以意配合,竟无有用秦、汉法者。至元、明人则各自成家,与秦、汉更远矣。国初苏州有顾云美,徽州有程穆倩,杭州有丁龙泓。故吴门人辄宗云美,天都人辄宗穆倩,武林人辄宗龙泓,至今不改。乃知雕虫小技,亦有风气运会,存乎其间。

近来宗秦、汉者甚多,直可超唐、宋、元、明而上之。天都人尤擅其妙,如歙之巴隽堂、胡城东、巴煜亭、鲍梁侣,绩溪之周宗杭,皆能浸淫乎秦、汉者。然奏刀稍懈,又成穆倩矣。习见熟闻,易于沾染,其势然也。

山阴董小池通守名洵,素精摹印,罢官后寓京师三十年,无所遇,以铁笔游公卿间。余观其奏刀,却无时习,辄以秦、汉为宗。然必须依傍古人,如刻名印,必先将汉印谱翻阅数四,而后落墨。譬诸画家,无胸中丘壑,以稿本临模,终是下乘。同时公卿大夫之好摹印者,如仁和余秋室学士、芜湖黄左田尚书、上海赵谦士侍郎、扬州江秋史侍御、江宁司马达甫舍人,又有红兰主人与英梦禅、董元镜、赵佩德诸公,俱有秦、汉印癖者也。

汪绣峰启淑,歙之绵潭人。家本素封,以资为户部员外郎。喜藏古今文籍字画,尤酷嗜印章,搜罗汉、魏、晋、唐、宋、元、明人印极多,凡金银、玉石、玛瑙、珊瑚、水晶、青金、蜜蜡、青田、昌化、寿山及铜磁、象牙、黄杨、檀香、竹根诸印,一见辄收,至数万枚,集有《讠刃庵集古印存》二十四卷,又刻《飞鸿堂印谱》三集,皆延近时诸名家攒集而成,海内传为至宝。余在秋帆尚书家,与绣峰时相过从,见余案头有一铜印鼻钮刻“杨恽”二字,的是汉人。绣峰欲豪夺,余不许,遂长跪不起,不得已,笑而赠之。其风趣如此。惟少鉴别,不论精粗美恶,皆为珍重,亦见其好之笃也。自称“印癖先生”。

余颇嗜篆刻,十五六时始见吴江张雨槐,是专学顾云美、陈阳山者。比长,闻光福镇有徐翁友竹亦擅此技,乃投刺谒之,一见倾倒,因得见所刻《西京职官印录》八卷。是按《前汉书。百官公卿表》为之考正,如淮阴侯韩信、ガ侯萧何,依次刻之,吴中篆刻,自云美后又一变矣。

近时模印者,辄效法陈曼生司马。余以为不然。司马篆法未尝不精,实是丁龙泓一派,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可法者,其在天都诸君乎?盖天都人俱从程穆倩入手,而上追秦、汉,无有元、明人恶习,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他如江宁之张止原、蔡伯海,锡山之嵇道昆、吴镜江,扬州之程漱泉、王古灵,长洲之吴介祉、张容庭,海盐之张文鱼,泾县之胡海渔,仁和之陈秋堂,虞山之屈元安,华亭之徐渔村,武进之邹牧村,皆有可观,亦何必一定法曼生耶?

刻碑自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以来,碑板不下千万种,其书丹之人,有大家书,有名家书,亦有并不以书名而随手属笔者。总视刻人之优劣,以分书之高下,虽姿态如虞、褚,严劲如欧、颜,若刻手平常,遂成恶札。至如《唐骑都尉李文墓志》,其结体用笔,全与《砖塔铭》相似,王虚舟云必是敬客一手书,而刻手恶劣,较《砖塔铭》竟有天壤之隔。又《西平王李晟碑》,是裴晋公撰文,在柳诚悬当日书碑时,自然极力用意之作,乃如市侩村夫之笔,与《玄秘塔》截然两途,真不可解也。唐人碑版如此类者甚多,其实皆刻手优劣之故。

大凡刻手优劣,如作书作画,全仗天分。天分高则姿态横溢,如刘雨若之刻《快雪堂帖》,管一虬之刻《洛神十三行》是也。

文氏《停云馆帖》,章简甫所刻也。然惟刻晋、唐小楷一卷最为得笔,其余皆俗工所为,了无意趣。

书法一道,一代有一代之名人,而刻碑者亦一时有一时之能手,需其人与书碑者日相往来,看其用笔,如为人写照,必亲见其人而后能肖其面目、精神,方称能事,所谓下真迹一等也。世所传两晋、六朝、唐、宋碑刻,其面目尚有存者,至于各种法帖,大率皆由拓本赝本转转模勒,不特对照写照,且不知其所写何人,又乌能辨其面目、精神耶?吾故曰藏帖不如看碑,与其临帖之假精神,不如看碑之真面目。

刻手不可不知书法,又不可工于书法。假如其人能书,自然胸有成见,则恐其将他人之笔法,改成自己之面貌;如其人不能书,胸无成见,则又恐其依样胡芦,形同木偶,是与石工木匠雕刻花纹何异哉?

刻行楷书似难而实易,刻篆隶书似易而实难。盖刻人自幼先从行楷入手,未有先刻篆隶者,犹童蒙学书,自然先习行楷,行楷工深,再进篆隶。今人刻行楷尚不精,况篆隶乎?

选毫笔以吴兴人制者为佳,其所谓狼毫、兔毫、羊毫、兼毫者,各极其妙。然毫之中有刚柔利钝之不同,南北中山之互异。每一枝笔,只要选其最健者二三根入其中,则用之经年不败,谓之选毫。相传赵松雪能自制笔,取千百枝笔试之,其中必有健者数十枝,则取数十枝拆开,选最健之毫并为一枝,如此则得心应手,一枝笔可用五六年,此其所以妙也。谚云“能书不择笔”,实妄言耳。

大凡书家以小笔书大字必薄,以大笔书小字必厚,其势然也。功夫浅则薄,功夫深则厚,其理然也。余幼时闻老辈作书,有取香火烧其笔尖,然后用之者,故其书秃,无有锋颖,以此为厚,不亦谬乎!

制墨昔人有云,笔陈如草,墨陈如宝。所谓陈者,欲其多隔几年,稍脱火性耳,未必指唐、宋之墨始为陈也。今人言古墨者,辄曰李廷、潘谷,否则程君房、方于鲁,甚至有每一笏直数十百金者,其实皆无所用。余尝见诒晋斋主人及刘文清公书,凡用古墨者,不论卷册大小幅,皆模糊,满纸如渗如污。盖墨古则胶脱,胶脱则不可用,任其烟之细,制之精,实无所取,不过置案头饰观而已。

《说文》:“墨者,黑也。”松烟所成,只要烟细。东坡所谓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近时曹素功、詹子云、方密庵、汪节庵辈所制者,俱可用。如取烟不细,终成弃物。

捶纸纸类不一,各随所制。近时常用者不过竹料绵料两种,竹料用之印书,绵料用之写字。然纸质虽细,总有灰性存乎其间,落笔辄渗。若欲去其灰性,必用糯米浆,或白芨水,或清胶水拖之,然后卷在木杆上,以椎千捶万捶,则灰性去而纸质坚。米南宫制纸亦用是法。若欲灰性自退,非百余年不可,然其质仍松不可用也。

笺纸近以杭州制者为佳,捶笺粉笺蜡笺俱可用,盖杭粉细,水色峭,制度精,松江、苏州俱所不及也。有虚白斋制者,海内盛传,以梁山舟侍讲称之得名。余终嫌其胶矾太重,不能垂久。

书笺花样多端,大约起于唐、宋,所谓衍波笺、浣花笺,今皆不传。每见元、明人书札中有印花砑花精妙绝伦者,亦有粗俗不堪者,其纸虽旧,花样总不如近今。自乾隆四十年间苏、杭、嘉兴人始为之,愈出愈奇,争相角胜,然总视画工之优劣,以定笺之高下。花样虽妙,纸质粗松,舍本逐末,可发一笑。

豕砚石之出于端州者,概而名之曰端。端非一种,种非一类,只要质理细,发墨易,便是佳砚。其他名色甚多,如鸲鹆眼、黄龙纹、蕉叶白之类,而石质粗笨,不发墨,则亦安用其名色耶?(近日阮云台宫保在粤东,又得恩平茶坑石,甚发墨,五色俱有,较端州新坑为优,此前人之所未见)

石之细而发墨者,亦不必端州,即如歙之龙尾、苏之村,汉宫之瓦当,魏、晋之宫殿砖,松花江之砥石,俱可为砚。近又以日本国石为砚者,皆出于通州福山一带,人家墙壁内时时有之,相传为明时倭寇入江南压船带来者,其质坚而细,甚发墨,有黄紫黑三种,莫名其为何石,近亦渐少矣。

余尝论豕砚之工,全在乎取材,不必问做手。如砚材不佳,虽妙手亦何能为耶?曩时在小仓山房识江宁卫凫溪,手段却好,惟所豕之砚皆是弃材,不过陈设案头,与假古铜磁饰观而已。

铜匠铸铜之法,三代已备,鼎钟彝器,制度各殊,汉、魏而下,铁木并用。至唐、宋始有磁器,磁器行而铜器废矣。鲍照诗云:“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则知古人之精于此技者,代不乏人,如梁之开皇、唐之开元铸有造像,宋之宣和、明之宣德铸有炉瓶,则去古法渐远矣。近吴门有甘、王两姓,能仿造三代彝器,可以乱真。又嘉定有钱大田者,能仿造壶爵,与古无异;子秉田亦传其法,尝为吴盘斋大令铸祭器十种,为余铸金涂塔铁券。又有江宁人冯锡与者,为余铸如意百柄,蟾镫一具,及带钩铜璧、灵钟清磬、铁箫、铁笛、书镇之属,亦能仿商、周之嵌金银,此又甘、王、钱三家所不及也。

自鸣钟表皆出于西洋,本朝康熙间始进中国,今士大夫家皆用之。案张鹭《朝野佥载》言武后如意中海州进一匠,能造十二辰车,回辕正南则午门开,有一人骑马出,手持一牌,上书“午时”二字,如旋机玉衡十二时,循环不爽,则唐时已有之矣。近广州、江宁、苏州工匠亦能造,然较西法究隔一层。

测十二时者,古来惟有漏壶,而后世又作日晷、月晷,日晷用于日中,月晷用于夜中,然是日有风雨,则不可用矣。尝见京师天主堂又有寒暑表、阴晴表,其法不传于中国,惟自鸣钟表不论日夜风雨,皆可用。推此法而行之,故测天象又作浑天仪,以南北定极,众星旋转,玩二十八宿于股掌之间,法妙矣。而近时婺源齐梅麓员外又倩工作中星仪,外盘分天度为二十四气,每一气分十五日,内盘分十二时为三百六十刻,无论日夜,能知某时某刻某星在某度,毫发不爽,令天星旋转,时刻运行,一望而知,是开千古以来未有之能事,诚精微之极至矣。

其法日间开钟对定时刻,然后移星盘之节气,线与时针切(如立春第一日,则将时针切立春第一线)。则得真正中星;如夜间开钟对定中星,然后移时针与星盘之节气线切,则得真正时刻。

玉工攻玉之工,古尚质朴,今尚工细,故古玉器中以宋做为最精,而本朝制作较宋尤精,此亦商质周文之义也。近三十年来玉工渐渐改业,则贱金玉而贵粟菽矣。

周制周制之法,惟扬州有之,明末有周姓者始创此法,故名周制。其法以金银、宝石、真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玛瑙、玳瑁、车渠、青金、绿松、螺甸、象牙、密蜡、沉香为之,雕成山水、人物、树木、楼台、花卉、翎毛,嵌于檀梨漆器之上。大而屏风、桌倚、窗、书架,小则笔床、茶具、砚匣、书箱,五色陆离,难以形容,真古来未有之奇玩也。乾隆中有王国琛、卢映之辈,精于此技。今映之孙葵生亦能之。

嘉庆十九年,圆明园新构竹园一所,上夏日纳凉处。其年八月,有旨命两淮盐政承办紫檀装修大小二百余件,其花样曰榴开百子,曰万代长春,曰芝仙祝寿。

二十二年十二月,圆明园接秀山房落成,又有旨命两淮盐政承办紫檀窗棂二百余扇,鸠工一千余人,其窗皆高九尺二寸,又多宝架三座,高一丈二尺,地罩三座,高一丈二尺,俱用周制,其花样又有曰万寿长春,曰九秋同庆,曰福增贵子,曰寿献兰孙,诸名色皆上所亲颁。

刻书刻书以宋刻为上,至元时翻宋,尚有佳者。有明中叶,写书匠改为方笔,非颜非欧,已不成字,近时则愈恶劣,无笔画可寻矣。然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所刻之书,如《佩文斋书画谱》、《骈字类编》、《渊鉴类函》及《五礼通考》诸书,尚有好手。今则写刻愈劣,而价愈贵矣,岂亦有运会使然耶?

装潢装潢以本朝为第一,各省之中以苏工为第一。然而虽有好手,亦要取料净,运帚匀,用浆宿,工夫深,方称善也。乾隆中,高宗深于赏鉴,凡海内得宋、元、明人书画者,必使苏工装潢。其时海内收藏家有毕秋帆尚书、陈望之中丞、吴杜村观察为之提奖,故秦长年、徐名扬、张子元、戴汇昌诸工,皆名噪一时。今书画久不行,不过好事士大夫家略有所藏,亦不精究装法,故工于此者日渐日少矣。

成衣成衣匠各省俱有,而宁波尤多,今京城内外成衣者,皆宁波人也。昔有人持匹帛命成衣者裁剪,遂询主人之性情、年纪、状貌,并何年得科第,而独不言尺寸。其人怪之,成衣者曰:“少年科第者,其性傲,胸必挺,需前长而后短。老年科第者,其心慵,背必伛,需前短而后长。肥者其腰宽,瘦者其身仄。性之急者,宜衣短;性之缓者,宜衣长。至于尺寸,成法也,何必问耶?”余谓斯匠可与言成衣矣。今之成衣者辄以旧衣定尺寸,以新样为时尚,不知短长之理,先蓄觑觎之心,不论男女衣裳,要如杜少陵诗所谓“稳称身”者,实难其人焉。

雕工雕工随处有之,宁国、徽州、苏州最盛,亦最巧。乾隆中,高宗皇帝六次南巡,江、浙各处名胜俱造行宫,俱列陈设,所雕象牙紫檀花梨屏座,并铜磁玉器架垫,有龙凤水云汉纹雷纹洋花洋莲之奇,至每件有费千百工者,自此雕工日益盛云。

乾隆初年,吴郡有杜士元号为鬼工,能将橄榄核或桃核雕刻成舟,作东坡游赤壁,一方篷快船,两面窗,桅杆两,橹头稍篷及柁篙帆樯毕具,俱能移动。

舟中坐三人,其巾袍而髯者为东坡先生,著禅衣冠坐而若对谈者为佛印,旁有手持洞箫启窗外望者则相从之客也。船头上有童子持扇烹茶,旁置一小盘,盘中安茶杯三盏。舟师三人,两坐一卧,细逾毛发。每成一舟,好事者争相购得,值白金五十两。然士元好酒,终年游宕,不肯轻易出手,惟贫困极时始能镂刻,如暖衣饱食,虽以千金,不能致也。高宗闻其名,召至启祥宫,赏赐金帛甚厚,辄以换酒。士元在禁垣中,终日闷闷,欲出不可。忽诈痴逸入圆明园,将园中紫竹伐一枝,去头尾而为洞箫,吹于一大松顶上。守卫者大惊,具以状奏。高宗曰:“想此人疯矣。”命出之。自此回吴,好饮如故。余幼时识一段翁者,犹及见之,为余详述如此。余尝见士元制一象牙臂搁,刻《十八罗汉渡海图》,数寸间有山海、树木、岛屿、波涛掀动翻天之势,真鬼工也。

竹刻竹刻,嘉定人最精,其法始于朱鹤祖孙父子,与古铜玉、宋磁诸器并重,亦以入贡内府。近时工此技者虽多,较前人所制,有霄壤之分矣。

营造凡造屋必先看方向之利不利,择吉既定,然后运土平基。基既平,当酌量该造屋几间,堂几进,弄几条,廊庑几处,然后定石脚,以夯石深,石脚平为主。

基址既平,方知丈尺方圆,而始画屋样,要使尺幅中绘出阔狭浅深,高低尺寸,贴签注明,谓之图说。然图说者仅居一面,难于领略,而又必以纸骨按画,仿制屋几间,堂几进,弄几条,廊庑几处,谓之烫样。苏、杭、扬人皆能为之,或烫样不合意,再为商改,然后令工依样放线,该用若干丈尺,若干高低,一目了然,始能断木料,动工作,则省许多经营,许多心力,许多钱财。余每见乡村富户,胸无成竹,不知造屋次序,但择日起工,一凭工匠随意建造,非高即低,非阔即狭。或主人之意不适,而又重拆,或工匠之见不定,而又添改,为主人者竟无一定主见。种种周章,比比皆是。至屋未成而囊钱已罄,或屋既造而木料尚多,此皆不画图不烫样之过也。

屋既成矣,必用装修,而门窗扇最忌雕花。古者在墙为牖,在屋为窗,不过浑边净素而已,如此做法,最为坚固。试看宋、元人图画宫室,并无有人物、龙凤、花卉、翎毛诸花样者。又吾乡造屋,大厅前必有门楼,砖上雕刻人马戏文,灵珑剔透,尤为可笑,此皆主人无成见,听凭工匠所为,而受其愚耳。

造屋之工,当以扬州为第一,如作文之有变换,无雷同,虽数间小筑,必使门窗轩豁,曲折得宜,此苏、杭工匠断断不能也。盖厅堂要整齐如台阁气象,书房密室要参错如园亭布置,兼而有之,方称妙手。今苏、杭庸工皆不知此义,惟将砖瓦木料搭成空架子,千篇一律,既不明相题立局,亦不知随方逐圆,但以涂汰作生涯,雕花为能事,虽经主人指示,日日叫呼,而工匠自有一种老笔主意,总不能得心应手者也。

装修非难,位置为难,各有才情,各有天分,其中款奥虽无定法,总要看主人之心思,工匠之巧妙,不必拘于一格也。修改旧屋,如改学生课艺,要将自己之心思而贯入彼之词句,俾得完善成篇,略无痕迹,较造新屋者似易而实难。然亦要看学生之笔下何如,有改得出,有改不出。如仅茅屋三间,梁圬栋折,虽有善手,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汪春田观察有《重葺文园》诗云:“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

治庖凡治菜以烹庖得宜为第一义,不在山珍海错之多,鸡猪鱼鸭之富也。庖人善则化臭腐为神奇,庖人不善则变神奇为臭腐。曾宾谷中丞尝言京师善治菜者,独推茅耕亭侍郎家为第一,然每桌所费不过二千钱,咸称美矣至矣。可知取材原不在多寡,只要烹调得宜,便为美馔。

古人著作,汗牛充栋,善于读书者只得其要领,不善读书者但取其糟粕;庖人之治庖亦然。

欲作文必需先读书,欲治庖必需先买办,未有不读书而作文,不买办而治庖者也。譬诸鱼鸭鸡猪为《十三经》,山珍海错为《廿二史》,葱菜姜蒜酒醋油盐一切香料为诸子百家,缺一不可。治庖时宁可不用,不可不备,用之得当,不特有味,可以咀嚼;用之不得当,不特无味,惟有呕吐而已。

同一菜也,而口味各有不同。如北方人嗜浓厚,南方人嗜清淡;北方人以肴馔丰、点食多为美,南方人以肴馔洁、果品鲜为美。虽清奇浓淡,各有妙处,然浓厚者未免有伤肠胃,清淡者颇能自得精华。

随园先生谓治菜如作诗文,各有天分,天分高则随手煎炒,便是嘉肴,天分不高虽极意烹庖,不堪下箸。

《易》曰“尊酒簋二”,《诗》曰“每食四簋”。可知古人饮食俭约,不比今时之八簋十簋始为敬客也。

仆人上菜亦有法焉,要使浓淡相间,时候得宜。譬如盐菜,至贱之物也,上之于酒肴之前,有何意味;上之于酒肴之后,便是美品。此是文章关键,不可不知。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熊掌之味,尚亚于今之南腿,不过存其名而已。惟鱼之一物,美不胜收,北地以黄河鲤为佳,江南以螺蛳青为佳,其余如刀鱼、鲈鱼、鲫鱼、时鱼、连鱼、便鱼,必各随其时,愈鲜愈妙。

若阳城湖之壮鳗,太湖之鼋与鳖,终嫌味太浓浊,比之乡会墨卷,不宜常置案头者也。

王辅嗣《易经。颐卦》“大象”注云“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盖古来已有此语,食者不可不慎。如河豚有毒,而味甚美,当烹庖时,必以芦芽同煮则可解,坡公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盖谓此也。虾味甚鲜,其物是化生,蚂蚁、蝗虫之子一落水皆可变,煮熟时有不曲躬者不可食。绘鱼背脊有十二刺,应一年十二月,有闰则多一刺,如正月之毒在第一刺,二月之毒在第二刺,以此类推,有中之者能杀人,惟橄榄汁可解。鸡味最鲜,不论雄雌,养至五六年者不可食。又如蟹者,深秋美品,与柿同食即死。

刀鱼本名,开春第一鲜美之肴,而腹中肠尤为美味,不可去之,此为善食刀鱼者。或以肠为秽污之物,辄弃去,余则曰:“是未读《说文》者也。”案,《说文》鱼部饮而不食,刀鱼也。此鱼既不食,秽从何来耶?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饮食一道如方言,各处不同,只要对口味。口味不对,又如人之情性不合者,不可以一日居也。

近人有以果子为菜者,其法始于僧尼家,颇有风味。如炒苹果,炒荸荠,炒藕丝、山药、栗片,以至油煎白果、酱炒核桃、盐水熬花生之类,不可枚举。又花叶亦可以为菜者,如胭脂叶、金雀花、韭菜花、菊花叶、玉兰瓣、荷花瓣、玫瑰花之类,愈出愈奇。

喜庆家宴客,与平时宴客绝不相同。喜庆之肴馔如作应制诗文,只要华赡出色而已;若平时宴饮,则烹调随意,多寡咸宜,但期适口,即是嘉肴。

或有问余曰:“今人有文章,有经济,又能立功名、立事业,而无科第者,人必鄙薄之,曰是根基浅薄也,又曰出身微贱也,何耶?”余笑曰:“人之科第,如盛席中之一脔肉,本不可少者。然仅有此一脔肉,而无珍馔嘉肴以佐之,不可谓之盛席矣。故曰经济、文章,自较科第为重,虽出之捐职,亦可以治民。珍馔嘉肴,自较脔肉更鲜,虽出之家厨,亦足以供客。”

堆假山堆假山者,国初以张南垣为最。康熙中则有石涛和尚,其后则仇好石、董道士、王天于、张国泰皆为妙手。近时有戈裕良者,常州人,其堆法尤胜于诸家,如仪征之朴园,如皋之文园,江宁之五松园,虎丘之一榭园,又孙古云家书厅前山子一座,皆其手笔。尝论狮子林石洞皆界以条石,不算名手,余诘之曰:“不用条石,易于倾颓奈何?”戈曰:“只将大小石钩带联络,如造环桥法,可以千年不坏。要如真山洞壑一般,然后方称能事。”余始服其言。至造亭台池馆,一切位置装修,亦其所长。

制砂壶宜兴砂壶,以时大彬制者为佳,其余如陈仲美、李仲芳、徐友泉、沈君用、陈用卿、蒋志雯诸人,亦藉藉人口者。近则以陈曼生司马所制为重矣,咸呼之曰“曼壶”。

度曲仪征李艾塘精于音律,谓元人唱曲,元气淋漓,直与唐诗宋词相颉颃。近时则以苏州叶广平翁一派为最著,听其悠扬跌荡,直可步武元人,当为昆曲第一。

曾刻《纳书楹曲谱》,为海内唱曲者所宗。

近士大夫皆能唱昆曲,即三弦、笙、笛、鼓板亦娴熟异常。余在京师时,见盛甫山舍人之三弦,程香谷礼部之鼓板,席子远、陈石士两编修能唱大小喉咙,俱妙,亦其聪明过人之一端。

十番十番用紧膜双笛,其声最高,吹入云际,而佐以箫管、三弦,缓急与云锣相应;又佐以提琴、鼍鼓,其缓急又与檀板相应;再佐之以汤锣,众乐既齐,乃用羯鼓,声如裂竹,所谓“头似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方称能事。其中又间以木鱼、檀板,以成节奏。有《花信风》、《双鸳鸯》、《风摆荷叶》、《雨打梧桐》诸名色。忆于嘉庆己巳年七月,余偶在京师,寓近光楼,其地与圆明园相近,景山诸乐部尝演习十番笛,每于月下听之,如去敖叠奏,令人神往。余有诗云:“一双玉笛韵悠扬,檀板轻敲彻建章。太液池边花外路,有人背手听宫墙。”

演戏梨园演戏,高宗南巡时为最盛,而两淮盐务中尤为绝出。例蓄花雅两部,以备演唱,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班。余七八岁时,苏州有集秀、合秀、撷芳诸班,为昆腔中第一部,今绝响久矣。

演戏如作时文,无一定格局,只须酷肖古圣贤人口气,假如项水心之何必读书,要象子路口气,蒋辰生之诉子路于季孙,要象公伯寮口气,形容得象,写得出,便为绝构,便是名班。近则不然,视《金钗》、《琵琶》诸本为老戏,以乱弹、滩王、小调为新腔,多搭小旦,杂以插科,多置行头,再添面具,方称新奇,而观者益众;如老戏一上场,人人星散矣,岂风气使然耶?

杂戏按《文献通考》,杂戏起于秦、汉,门类甚多,不可枚举。然则今世之测变器物及弄缸弄碗诸剧,愈出愈奇,皆古所无也。道光初年,以国丧不演戏,大家酒馆,辄以戏法弄碗,杂以诙谐,为佑觞之具,自此风行一时。同乡言心香通守尝置酒招余,戏书二绝云:“空空妙手能容物,清言欲笑人。谩道世间人作假,要知凡事总非真。”“蹋球弄碗真无匹,舞剑缘竿未足多。观者满堂皆动色,一时里巷废弦歌。”惟考元吴渊颖有《碗珠诗》云:“碗珠闻自宫掖来,长竿宝碗手中回。”似即今之弄碗也,可补古杂戏之缺。

杂戏之技,层出不穷,如立竿、吞剑、走索、壁上取火、席上反灯、弄刀舞盘、风车簸米、飞水顶烛、摘豆抽签、打球铅弹、攒梯、弄缸、弄瓮、大变金钱、仙人吹笙之类,一时难以尽记。又有一老人,年八十余,能以大竹一竿,长四五丈,竖起,独立竹竿头上,更奇,不知操何术也。他如抽牌算命、蓄猴唱戏、弄鼠攒圈、虾蟆教学、蚂蚁斗阵等戏,则又以禽兽虫蚁而为衣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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