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诗不是排斥一切其它审美因素的纯粹男性诗,而是通过一切人类共有情感的丰富以衬托出军旅诗主人公独到的刚健和雄伟,它不应是贫乏,而应是丰富;不应是排斥,而应是吸收和渗透。阮晓星的《我们的女兵战友》写少女火辣辣地长大,她想象着真的有一座坟茔:“一定也会像我的白衣裳静静地美丽”。在她的观念中,军人的气质是多血质的,“他们拥有更髙层次的激情、渴望、温爱、悲怨、冷静”,而女兵“是男兵的一半,是一半的男兵”。刚中之柔与柔中之刚,把军人风情体现得极为明丽。军旅诗中的粗放的男子汉的质,不仅体现在男人身上,而且体现在女人身上。但军中的那些硬男子又都是僅得温热和挚爱、理解痛苦和悲哀的多情男子。
平凡而特殊——人的丰富性
在以往的观念和表现中,军人作为特殊的人是受到注意的,但他们作为普通的人却往往受到忽视。军人在诗中往往与超凡的英雄成了同一物,而军人的平民本性却成了禁区。在军旅诗的发展中,如何处理军人职业作为国家的工具与军人作为普通人的存在,加以调谐是重要的命题。
当前诗中人性的普遍受到关注,它必然会给军旅诗带来新的冲激。军旅诗如何接受这样的冲激,并校正自己在这一冲激中的“移位”,这使军旅诗面临困惑。这种困惑最突出地体现在意识到的作为军人的特殊使命与未曾意识到的军人对于普通人性的“渴望”的交会点上。严格的军事纪律对于军人的约束,以及随着开放社会生活中人的自由度的增加,军旅诗如何固守自己的“堤坝”而又不违背军队使命的适当的顺应潮流,这已给现阶段军旅诗人带来。
人的觉醒的时代,使许多诗人都意识到军人作为人的素质。他们不愿扯到这种一般性的衆质被特殊性所淹没。新的价值观确认人的独立自尊以及确认人所拥有的一切权利。而军人的职责却在于无畏的牺牲和奉献。军人的天职要求人自觉放弃他的权利,当这种放弃成为必要的时候,因而军人的人的自觉很大程度表现为对人性和个性的自赏抑制。
能够成为军旅诗的优秀的作品,往往是能够体现出这种人的自觉的欲求的丰富性以及能够自觉地产生抑制能力的坚韧性的作品。在这个临界点上它能够表现出做出抉择的巨大痛苦以及由此产生巨大的充实。
诗人们宣告,他们不愿把军人的沉重和悲壮淡化为轻釈织的浪溲情趣,而这种倾向在以往曾经长期不受怀疑。他们特别告诫人们“不要忽视痛苦”,他们确认军人性格的特征不是简筚的理想的抒发或宣蜇决心,而体现为一种展现大背景、大色彩、大层次的质。“我们首先是极普通的一群,我们肩负的都极不普通,军旅诗应该有这种普通中的不普通。”(陈知柏:《海是我的圣坛》)他们充分注意到士兵作为人的全部生动性。
许多人都理解,军人的靑春之所以辉煌,是由于这种内心和外界的双重艰辛冲撞而成。军人作为负有特殊使命的人,他们具有人的丰富的一切:喜悦、痛苦、思念、失落和愤慂,特别是激越的报国之志和时刻准备的悲壮的献身,构成了独特的兵的繁杂的世界。但这一较平常人更为复杂的心灵世界,却被包裹在极为单调的“躯壳”之中。这种为单调的外壳外裹着的由极“单调”和极丰富,极“刻板“和极复杂的矛盾交错状态,若被约束则可能表现虚假和掩饰,若能突围而出,则可造成大诗歌。刘毅然的《远山》,梁梁的《没有墓碑的士兵》、《远山沉寂》,都是这类诗歌有成效的实验。
在军旅诗所具有的局限中,这种基本由男人组成、由铁的军纪规范、又是随时准备以生命捍卫公众利益的军队生活的单一性质,构成了对文学和诗自身以及读者欣赏要求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反差。但是军旅诗却完全有条件和可能变自己的特有的劣势为特有的优势。军人自觉的抑止和克制往往使人性的力量得到反弹的强大的爆发。由于特殊的约束力,它可以造出通常文学艺术达不到的惊慑心魄的审美效果。在简宁关于“太阳太阳太阳”(《倾听阳光》)的灼热呼喊中,我们听到一个代表人类发言的士兵抗议核战争的心音。简宁通过综合的结构方式把士兵对于人类生存的情感和思考作了完好的化合。他呈现的是作为现代人的士兵所拥有的整体的复杂心绪:
那面对一只空洞的杯子
浑身痉挛嚶嚶哀泣的妇人
是谁
那扶住坍塌的栅栏
噙着泪珠仰望凑清的星光的少女
是谁
作为战士我怀念……
(一个风重凄迷的夜晚,一个乡村茅舍。一群孩子和吸着早烟的老人。一座砖头搭起的炉膛。一炉火炭闪耀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是哪一声雷震翻了他们的屋顶?
是哪一阵风旋起他们的眼晴在门外惊惶地朝这处张望?
哭泣的妇人和噙着泪光的少女可能是远在异国的不相识者,但战士的怀念中显然有他对自己拥有的生活的加人:风雪夜晚的茅舍、孩子和老人、火苗跳动的炉灶……他通过特殊的结构方式,把事实和情感、现在和历史、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都充填于士兵那“单调”的外壳之中。它包裹的是一颗丰富的充满了痛苦和挚爱的心。这就是简宁所认为的“既是感动的过程又是征服的过程,背景渗透在活动和存在里”。抑制和自觉的规束创造的美感,有时比自由的放纵更具魅力。能够把握这个“度”的,往往能够创造出惊人的艺术。凡人所具有的,军人也都具有。军人不仅是平凡的人,而且也是特殊的人。他们的特殊,往往体现为对平常人所具有的情感和思想的自觉的克制。为达到服从整体济要的目标,军人以及军人的家厲大都存这种“特异功能”。它往往能够创造特殊的美感。喻晓的组诗《在远离战场的地方》致力于对维系着军人和他的土地亲厲之间的情感活动。这些诗把情感的丰富性以及它的自觉导引表现得相当完整。特别是《在车站的栅栏后面》:为了迎接上前线的军列,她整整走了五天,终于来到车站。列车即将来到,她不愿留给他以感伤流泪的脸,而悄悄地躲到车站的栅栏后面。最动人的情感在于隐藏自己的痛苦,而把遗博留给自己——
女人能创造人间的至美也能承受最重的苦难。列车隆隆过去了,车站的栅栏后面,一行热泪潸然而下,和亲人沉重地道着再见!
隔绝了军人和妻子的“栅栏”,看似单调和无情,但这隔绝却包孕了最丰富最复杂的人情和对人情的克制。军旅诗由过去单向情感行发发展到今天,它能够通过一个简单的场面辐射出人类最富足的情感世界,它有效地克服单调造成的情感枯窘,因走向内心而体现出繁富的立体世界。
悲壮:多元审美世界的一角
军旅诗的审美情调有自己的规定性,所谓的铜琵铁板唱阳刚之气大体符合军旅诗的气质特点。这一特点受到深层原因的制约。军旅生活的严肃紧张是先天的。军人职业在于慷慨地献身。本质上它摒弃那种软绵绵轻飘親的情致。它的事业与艰危中的奋斗和争取相联系。关键时刻忘我的牺牲,平常时刻奉献个人的可能和机会而恪守军人的职责。
军旅诗也有利于在严酷的现实中考察人的本体。由于它总是瀕临死亡,因而对生命的存在特别敏感。在和平时期它把享受和欢乐的团聚留给了他人而心甘情愿地苑苦含辛,作为军人,他的内心的空缺总难填补,因而在整体的欢乐情绪笼罩中,军人自有他的内心的深深的缺憾。当战争来临,军人的天职把死亡的机会看做了必然的拥有。因而在军人的人生哲学中,自然地包含了悲壮的基本因素。
像梁梁在《没有墓碑的士兵》传达的旷古的悲怆,“你真的盖一张死亡通知书睡在他乡了吗”的质询;“母亲妻子女儿在大白天一齐找不到太阳”的惊叹,都保留着军旅诗特有的悲凉。明知这种死亡将带来巨悲,却不准备躲避这种不幸的选择。这种对于苦难的坚定的攫取,造出了一种特殊的美感。这美感与轻松、欢快绝缘。它把铅一般重的情感化成了诗学上空的美虹。
基于特殊的生命体验而取得的对于生命价值的判断,军旅诗人无疑拥有他们的优长。他们时刻意识到为使命所指引的道路,“注定了你的灵魂将是沉重的。你将永远沉重地追求那个永远都站在前方的新鲜而神秘的世界,你将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马合省)。军旅诗人都会自然地把诗看做沉重的事业,而不具有一般意义上的甜蜜感。他们使汗渍和血污具有了神圣感。丛林和泥沼中的移行,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但第一步都绽放着光辉。疼痛的感觉谁都会有,但谁都没有士兵的体验深刻。在战场上,疼痛是一种权利,而阵亡的士兵,这种权利却永恒地失去。这里是马合省笔下的《疼痛》,这种痛感不仅是肉体的,而是心灵的。军旅诗人拥有特权,他们会把这种痛苦挖掘到心灵深处——
伤口里流尽鲜红的血苍白,便升起在远方母亲的脸上
把儿子的生命省略的痛苦全部揣进她自己的怀里措晚年风烛慢慢地燃烧
当生活在和平而开放的环境中的人们为色彩、音响和香气所陶醉,当他们尽情地享受生之欢乐的时候,军外的诗人写下了许多轻松欢愉的诗句,悲苦和血迹远远地离开了靑春曼妙的缪斯,而死亡之神选择军旅诗为它的栖止地。于是在这特殊领域里,诗歌悲哀的旋风便挟带着刚烈之气造就了迷人的铜琵铁板的声音。生命体验的独特性,写出了那一片静穆中的永恒的悲凉感。他野善般灵敏的鼻子不再翕动不再能嗅出风雨嗅出生和死亡的气息額头上一条火红色的蛇在轻轻燒誕蠕动缱綣于野草丛似的黑发里绿色的太阳溫存地剌激着大地使所有的山峰都發动起来他却一动不动地曈仁里放大着一片純净的蓝天。(刘毅然《天葬》)
不仅是直接表现战地的死亡,而且把这种肃穆悲壮的精神氛围作为一种品质,賦予了当今的军旅诗。这种品质在周涛的诗中极为突出。他的诗超过了一般以题材定诗的框架,他写过许多直接表现军旅生活诗,但他对军旅诗的贡献都主要不在直接表现上。周涛把英雄士兵的气质賦予他所能及的一切,以题材和主题的是否切近来评定他的诗只能造成误解。他使无所不在的军魂再生于一切草虫树木。《鹰之击》的搏斗中,我们听到战神的怒吼。同样,在他关于山河以及关于公路村镇的吟唱中,我们看到一颗剧烈跳动的士兵的心外化为自然,并使自然界体现人的品格。像周涛《树的西北野战军》这些吟唱植物的诗,已经摆脱了一般的描摹和一般的寄兴而是战斗着的士兵和战死了的英烈在我们面前的呼喊,奔驰:急行军的白杨,固守壕堑的沙枣,最让人惊心动魄的还是胡杨的死亡:
胡杨的兵团然没有投降它们保持着树的尊严直至全军枯死也沉默着站立
尽管枝叶再不能向春天答话千年的老胡杨
如老将军在狂风中轰然断裂只剩半截也立着立一块苍黑的塞碑
(周涛:《胡杨塞地》)
军旅诗作为按照题材范围划分诗的品种,它是一种受现阶段特殊的要求而制约的存在。这性质不可改变。它只能在这种约束与限制之中依据自身的特点做出独特的贡献。限制未必都是短处,百家军旅诗的实践已经对这种限制作了新的解释。这正如戴着镣铐,不仅未必不能跳舞,有时反而表演出绝技一样,许多杂技演出都旨在谋求以最大的限制而追求最大的创造和自由。
环境先天地陚予军旅诗以局限,使他只能有条件参加现阶段多种多样的诗歌竞技。以有限的条件而囊括冠军当然难以做到。但每一个诗的品种都会有力地促使多样世界的实现。限制造成了反限制的无限制的创造力。艺术家的创造灵感往往产生于困惑。山穷水尽未必就是道路断绝,绝处求生那才是真正的柳暗花明。一条笔直的路可能产生最大的灵感扼制。在多样而多变的现代诗的冲激中,军旅诗的漂浮感有可能促发极大的生机。军旅百家诗实践是初步的,但冥渺之中它似乎对未来作了昭告。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于深圳麒麟山(原栽《解放军文艺》,199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