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5月,19岁的汪海已是青岛橡胶6厂的技术工人了。部队要提前招兵的消息在工厂不胫而走,年轻人个个都在跃跃欲试,汪海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办才好。是去当兵,扛枪打仗?还是继续留在工厂里当工人?他知道工厂不想让他当兵,因为他在大跃进中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技术工人中的先进人物,是工厂将来发展的主力军。作为工厂的生产主力、青岛市的劳模,工厂当然是不想放他走的。
汪海却为当兵打仗激动不已,心想这下从军报国的机会可来了。于是,他向当时在青岛海军服役的大哥说了自己想当兵报国的心愿。大哥觉得小弟已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19岁的小伙子了,便说,那你就赶紧去报名吧!
报名、体检、政审,汪海一路顺风。但出乎汪海预料的是,本来就没定他去当兵的厂领导,就是死活不放他走。
别的人一个个身体都检查完了,厂领导还是不让汪海去检查身体。汪海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蛮劲也就马上上来了。他用针扎破手指,写了一份血书:“坚决要求参军,保卫伟大祖国”。
接兵人着实喜欢这位敢作敢为、敢向困难叫板的愣小伙子,说,这小伙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部队就是要这样的人,能打能杀,才是好汉。可工厂却说,你汪海不当兵,在工厂照样是好汉呀!至于当兵,做梦娶媳妇——没门!
如此一来,接兵的人和汪海,再也没脾气了。
就在这时,一件意外的事件改变了汪海的命运。
在新兵里,有一个叫贾宝彬的新兵,父母坚决不同意他当兵。因为当时都在传说蒋介石要打过来,做父母的害怕儿子上战场。于是为了能让儿子回家,父母天天在新兵营外哭着、喊着、拽着,硬是不让儿子当兵。征兵的同志这才找到橡胶六厂再做工作,说他们看中了汪海,希望厂里能放人,以顶替这个姓贾的新兵。工厂考虑再三,为了救急国家兵员,这才答应汪海当了兵。
穿上了军装的汪海,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因离厂时走的匆忙,汪海的档案没能及时转到新兵营,所以在新兵训练的两个月里,他竟冒名顶替那个贾宝彬姓姓了两个月——反正也是假的,只要能当上兵,管它姓“贾”还是姓真。
1965年,部队秘密进入越南丛林。那是汪海当兵的第五个年头,他已从优秀士兵提升为炮兵侦察排长。他所在的高炮部队的任务,就是对付拥有高精度武器装备的美军轰炸机。美军机群飞到头顶都是黑压压一片,又实施地毯式轰炸,炮弹落地火光冲天,掀起的沙石红土倾泻下来,足以把人活活埋掉。
部队的指挥所设在阵地最高的山顶上,这可是美军飞机轰炸的首要目标。而当时的武器装备不行,又没有雷达,全靠眼睛观测。敌人一开始轰炸,别人还可以钻坑道隐蔽一下,可汪海是全团指挥排的排长,兵头将尾,负责观察战斗情况。别人可以躲,他却必须站在阵地上,向上级通报敌情,组织火力轰击。
汪海后来回忆说,最可怕的是敌人发射的火箭,它能火龙似地跟踪目标,命中率达百分之百。在那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那场残酷的血与火的战斗中,为了坚守阵地,一批倒下了,一批又冲上去,许多战友都把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那里。而我自己,却活着回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所以,什么叫生,什么叫死,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真正体会到。
越南潮湿闷热的热带气候,使汪海非常不适应。
不久,他便得了一种怪病,而且病得还很重,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下来,住进了183野战医院。但住进了医院的他哪里坐得住,心急火燎地特别想回部队去。
医生说他病情刚刚稳定下来,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才能出院,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彷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逼迫着他必须赶快离开医院。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不辞而别,跑到离医院很远的公路边去等车。
等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才遇上一辆自己部队的卡车。一回到部队,战友们见到他,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哎呀!你……你怎么还活着啊?”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急忙问道。
原来,就在两个小时前,部队接到通知,183野战医院遭到美军飞机轰炸,医护人员和伤病员全部遇难。
汪海回来回忆说,早晨离开医院时,几个病友还都活生生地与我告别,没想到当天晚上就都牺牲了。
而我,则成了惟一的幸存者。
当时的汪海和许多军人一样,复仇的心理达到一种疯狂,脑子里天天想的就是打仗、打仗。他们天天在越南的山上、丛林里忙着战事,对国内发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知道。有一天,战场间隙,上级传达了来自北京的消息,说毛主席老人家亲自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而且还多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红卫兵。
听了这些消息后,汪海和战友们激动不已,恨不得马上回国,看看那大好的革命形势到底是个什么样。
1967年,汪海和它的战友完成任务后从战场上下来,回国办理军务。几个带着一身硝烟味的年轻军人坐车驶入友谊关时,受到了一种从所末有过的礼遇——红卫兵们专门列队欢迎他们凯旋归国。
后来,他们到了广西南宁,也到了云南昆明,汪海的心里开始别扭起来。怎么这些地方的红卫兵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些“革命小将”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又烧、叉砸,到处都是批斗会,还拉着人游街,跟过去鬼子进村没什么两样。汪海心想,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就是被毛主席接见过的红卫兵?毛主席的红卫兵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一群干事业的优秀青年呀?
汪海急了,他对战友们说:“这叫什么红卫兵呀?毛主席的红卫兵就是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吗?这样乱砸乱打,把社会搞得乱哄哄的,算什么革命?”
一个战友也附和着说:“我们在战场打仗,他们却在这里胡闹,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很快将他们的牢骚向上面作了汇报。
攻击毛主席的红卫兵,这还了得!上级保卫机关马上派人对他俩进行审问,并勒令留下来,天天反省写检查,谈认识。政治部主任得知情况后,立即跑来找到汪海,悄悄对他说:“汪海呀,检查时你得哭,不哭过不了关呐!”汪海说:“好,到时我哭,一定哭!”
可等汪海真的检查时,他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幸好汪海的出身根红苗壮,当兵前就是先进青年,当兵后战场上表现也不错,所以上级最后给他下的结论是:说了错话,但属于认识上的错误,可以教育。而他那位战友则因为家庭出身有问题,当即就被脱去了军装,处理复员回家种田去了。
15个月后,汪海随参战部队从越南回国换防,驻在湖南衡阳。除了继续挨批外,汪海也领受了上级一项特殊任务:让他领着师里的篮球队,到兄弟部队去打球,到地方去比赛。那时候,部队的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尤其是文体活动,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这就给了汪海一次充分展示运动才华和摆脱检查痛苦的机会。汪海身高1.80米,年龄25岁,篮球打得非常好。他把每场球,都当做发泻的大好机会,总是给对手以无情打击。汪海认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做最好的。打球也是人生一搏,要打,就打出最好的水平来,不给对手以喘息的机会。
“文革”前期,尽管学生们闹得厉害,部队却没有卷进去,只是形式主义和“左”的那一套东西很严重。
部队内部曾掀起一阵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争当“五好战士”的风潮,军人们看谁背的语录多,谁背的多,谁就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汪海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潜心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学习中,汪海的聪明才智又一次得到了体现。
他读书过目不忘,倒背如流,“老三篇”和毛选1-4卷别人费死牛劲也背不下来,可他张口就来。他这一手可不得了,很快轰动部队,于是不久他便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并到处打擂台,打遍师团无敌手。
后来,读毛选读得多了,他发现毛泽东思想的核心就四个字:实事求是。而“文革”中极左的东西都是与这四个字相背离的。于是他将这四个字牢记于心。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成为他一切行为的指导思想,使他受益终生。
1970年,部队开始“三支两军”,汪海被派到山东莱西煤矿“支左”。一天夜里,老矿长被造反派们毒打一顿后,给抓走了。汪海知道后,带上枪,领着一个战士去追。等追到造反派头头后,汪海强令放人,可造反派却和他玩起了“语录”仗,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汪海说:“要是背语录,你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毛选四卷,我都背完了,马克思列宁的要不要也背一下?”说着,汪海竟一口气背了好几段高难度的马列主义“语录”。
造反派一看,再也不敢背语录了,哇啦哇啦地和汪海辩论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认了输,把老矿长从班房里放了出来。
没想到,这一件事却再一次让汪海尝到了苦头。
因为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汪海没有支持“左派”,却支持了“走资派”,上级认为他不配做“三支两军”的忠诚战士,便立即将他抽调回去,参加学习班,改造思想。
在那段日子里,汪海心里相当苦闷,十分想念在青岛橡胶六厂的那段时光。当初当兵是想打仗,为国建功立业,现在仗不能打,事不能干,天天看着那些造反派干些没屁眼子的糊糊事,很没意思。于是他想,难道现在干不成事,将来就什么也不干了吗?
我虽然穿的是解放鞋,可走的是什么路呢?看来,这辈子的将军梦是没指望了,那么自己生命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汪海第一次开始思索自己到底应该走什么样的路了。
回到部队后,准确地说,是从越南战场下来后,汪海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搞得他痛苦不堪,惶惶不可终日。这种病主要有两个症状:一个是只要一穿上黄军装,身上就痒痒,一脱掉黄军装,身上马上就不痒了;二个是只要在军营里吃东西,比如吃饭,甚至喝水什么的,马上就会呕吐。但只要离开营区,又一切正常。
汪海多次跑到到医院看病,可医院给的药,吃了不管用;各种项目也作了检查,但查来查去,还是查不出一个结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中脑神经受到了刺激?还是在地方支左时精神受到了“伤害”?或者,是南方的气候不适应?是现实让他失去了信心?谁也说不清楚。
这一时期的汪海无疑是最痛苦的了。尤其是到了晚上,看着别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自己却翻来覆去,整夜合不上眼……最后,为了摆脱这种说不清的痛苦,他只好被迫选择了一种自残的手段:他一个人主动把连队夜里查岗、查哨的活,全包了下来,夜夜不睡。
可是,没用,汪海精神上的痛苦依然无法解除。他很悲伤,也很难过,心想,再这样耗下去,身体肯定完蛋了!看来,这儿不是我的战场,连老天也容不了我了!
一日,他终于正式向部队打了退伍报告。
政委看了报告后,马上把他找去,房门一关,说,能不能先调到机关来,到宣传股干一段时间看看汪海说,政委,不行,我实在不能再在部队干了,我只要穿上黄军装,只要吃了营区的饭,就要吐。
“吐?”政委双手插篼,围着汪海转了一圈,然后才慢慢说道,“你吐给我看看。”说着,顺手拿来一个痰盂,放在了汪海的面前。汪海端起一个茶杯,喝了几口,可未等杯子放下,“哇”地一声便翻肠倒肚地吐开了。吐到最后,连胃液都吐出来了。
政委一看,很是伤感道:“哎!看来这解放鞋,你是真的穿不了啦!”
汪海说:“政委,也许我天生就不该是军人。从前,我是做鞋的,以后,我还是做鞋吧!”
部队最终批准了汪海的退伍报告。
汪海的将军梦,从此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