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者目睹着韩克的身影，他不主动进攻，显然是手下留情。他的一个动作就能打倒一个人，追上去，只会吃亏，占不到便宜，只好干瞪着眼，让他走了。
待武斗人群散了伙，周菊英才朝韩克走来，走到跟前嗔怪道：“你真少心眼，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看看那个阵势，就胡乱叫喊！你就不想想，打人者人多势众，被打者单身独人，你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人家谁听你的，人家将对你作何反应？”
韩克辩解道：“我哪里能想那么多，眼看着被打者孤零零，可怜兮兮的，无人帮助，而打人者又一个劲地打个不停，就不由得地喊了起来。”
周菊英又道：“也难怪，把你打疼了没有？”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韩克道，“我不是纸糊的，也不是面捏的、泥捏的。”
二人边说边走，已到了胡艳丽、窦春芳跟前。胡艳丽问道：“你们干啥去了？”
周菊英说：“我看他朝操场上一群人走去，顺便跟了去，原是一群人正在打一个人，韩克冒冒失失地喊了声‘要文斗，不要武斗’，人家反过来就打起他来了，七手八脚的。”
“打得轻还是重，吃亏了没有？”胡艳丽问道。
韩克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是豆腐人，能把我怎样，我左躲右闪，跳出人群，就摆脱了他们。”
窦春芳道：“你真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人家打架关你什么事，也不看看形势，不考虑后果，就乱喊乱叫什么？”
韩克辩解道：“政策规定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们偏要武斗，许多人打一个人，我不能不喊。”
“你管得了吗？”胡艳丽接上说，“规定是规定，行动是行动，政策是政策，实际是实际，别说你管不了，连中央也管不了那么多，成千上万人闹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了，就难控制了。你把你自己管住就行了。”
韩克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们又来到游人进进出出的一处寺庙。只见，地面上到处是破铜烂铁。胡艳丽仔细一看，原来是铜佛像的头、身子及四肢等等，身首分家，四肢移位，无序地摆在那里，还有香炉、木鱼等诵经用品，以及一些小佛像，一片狼藉，叫人无处搁脚。他们进到大殿里，已是空空如也，既无佛像，也无信徒。
胡艳丽他们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步出庙门，来到颐和园。一见满目青山绿水的自然风光，顿觉心地明朗，情绪宽松，精神愉快，再往前走到寺庙佛像处，心情又陷入惆怅，塑像被砸成碎片，佛像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地面上到处垃圾，一派劫后景象。凡有文化意义的东西，都以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为由，给以不同程度的破坏。
转悠半天，他们步出颐和园，乘车来到八宝山公墓。只见满山皆是白色大理石墓碑，好像森林一样，依山势地形，鳞次栉比地分布在山坡上，形成一片白色的幼林。周菊英收回目光，就近细观，其中一些墓碑亦遭打砸。据说，凡带有先生字样的墓碑，都难逃打砸的对待。恰如一片森林遭到砍伐，留下高矮参差、乱七八糟的杂乱景象。
发型历来是社会潮流的风向标。除了出家的僧人、尼姑，因为剃度，没有头发梳妆发型；凡俗人的发型，均依社会潮流而变化。明朝是长发式，长头发，清朝称“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太平天国因要革清朝的命，又兴起了长头发，被称为“长毛子”。国民革命，男的兴分头，女的兴剪短发。由此可见，凡称革命，无不从发式上表现出来。红卫兵也不例外，做发型的文章。
韩克原本不讲究发型衣着，更兼他经常使枪弄棒打拳练武，图省时省力方便，留着平头，穿的是运动服，并不与红卫兵的潮流相违背。
周菊英也不大讲究发型和衣着，短发，着普通女装。红卫兵兴起后，仅佩戴红卫兵袖章而已。
唯窦春芳、胡艳丽则不然。窦春芳虽是个男性，却爱收拾打扮，因他爱好文艺，有登台表演跳舞机会，尤注意仪表穿戴，照他的说法，能长精神，有显潇洒帅气的风度气质。他总是留较长的头发，虽未长发披肩，也能遮住脖子，且焗头油，搞得又黑又亮。还着西装、打领带、穿皮鞋，更显得与众不同。因他是青年人，也非名人，更非黑五类，本地文化大革命并未触动他。到北京就不同了，一下火车，就显得不合文化大革命的潮流，未到红卫兵接待站，就被逮了个正着。不允分辩，拉过来一个下马威，强行给推了个平头。欲扯他领带，他自解领带，装在裤子口袋中，才算过了关。
胡艳丽天生丽质，美学细胞活跃，爱美意识异常强烈，尤喜锦上添花，化妆打扮。别人奈何不得，也由不得自己。姑娘时期，就爱玩弄头发，梳两条长辫子。成熟后，改为披肩长发。与窦春芳结婚，又梳螺旋宝塔头。为了进京参观，特意将螺旋宝塔发型强化了一番，更显美丽风采。未料北京的‘破四旧’革命气氛更强烈，普遍兴红卫兵头，女青年留短发，岂能容得螺旋宝塔发型，哪管你舍得不舍得，强行拆开，剪了个不伦不类的短发式。个人爱好又能怎样，潮流所迫，只有逆来顺受，接受现实。她边走边唉声叹气，发牢骚：“关头发什么事？不剪头发就不革命？剪了头发就革命了？什么逻辑！”
窦春芳附和道：“真可惜，多么好的发型，来北京之前还特意加工了一番，既体面又精神，这可倒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就给剪掉了，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菊英劝解道：“你们也不必太惋惜，已经剪掉了，惋惜有什么用？你能恢复吗？这是时代潮流，只能顺着走，不能逆着行，犯不着为头发唉声叹气。”
韩克笑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只要头在就好。头发可以再长长，等长长了，你想再梳什么发型就梳什么发型，别伤心，别再唉声叹气的！”
“你说得轻巧！”胡艳丽反驳道，“哪像你的和尚头那么简单！我是女人，发型是女人的又一张脸，怎能不讲究？你不心疼我心疼！”
窦春芳打圆场说：“算了，再惋惜也无用了，我也想通了，剪了就剪了吧。头发的可塑性最强，以后还可以再依情况塑造新的发型。再说，剪了免得惹麻烦，这里不剪那里剪，迟早要过这一关，看样子不剪不行。在这里剪掉了，省得别处惹麻烦！”
其实，窦春芳、胡艳丽的头发，毕竟是普通老百姓的头发，也只是草率处理而已。最是那些有名的学者、作家、明星等等头面人物的头发，处理就没有那么简单，红卫兵破头发的“四旧”，自有其理由和说法：梳一条辫子是封建主义，梳两条辫子是资本主义，披肩长发则是修正主义。凡此封资修的发型，统统都在破除之列。破成什么样子，又有另一种道理和解释：革命对象的头发，或则推去半边，留下半边，被称为阴阳头；或则在头顶中间由前往后推出一道空白，这是阴阳头的另一种发型，叫人一看，一目了然，便是“黑五类”之流，引人耻笑，令阴阳头者尴尬难堪。
被剃成阴阳头者，大都是有头有脸的名人，有社会地位，有声望有影响、人敬人仰的人物，因而也最讲究脸面。树活皮，人活脸，他们最讲究人格尊严、自个儿身份，他们发表文章、著书立说，登台表演、题字画画，因名而慎重，因名而负责，一画难求，一字千金，他们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慎之又慎，注意社会影响，生怕闹出笑话，有损名誉。对关系到名誉、人格尊严的事，是不会马虎、随便对待的。
对他们而言，人格即生命，尊严何其高，颜面多么大，讲究何其认真。而在红卫兵面前，却被弄得颜面扫地，人格尽失，座上宾成了阶下囚，落差巨大，景况悬殊，从天上掉到地下，如何再见人、活人？心境的尴尬和难堪可以想象，别说是出人头地，就连做普通老百姓、过日子都难了。只好自贱自己，有的将成果、资料一火烧，从此不再搞研究；有的把文艺作品焚毁，表示再不搞文艺创作；有的告别舞台，放弃事业；有的甚至自轻自贱，结束了生命。
胡艳丽四人抽空来到有名的荣宝斋所在地，窦春芳以前来京时转过荣宝斋，这次却找不到了。原来的门头却被“门市部”之类的条幅遮盖了。
被改名的还有其他地名。凡带有“封、资、修”字样的都在被改之列，并以“卫东”“捍彪”“红旗”“反修”等字样代替，弃掉特色，割断历史，弄得名不副实，难以辨认。甚至将长安大街改成东方红大街、东交民巷改为“反帝路”、西郊民巷改为“反修路”等等。
据说，红卫兵认为，红色象征革命，反映进步，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便异想天开地认为，“红灯停，绿灯行”不合时宜，欲颠倒为“红灯行，绿灯停”。一些红卫兵守卫在交叉路口，甚至铁道路警身旁，强行指令红灯放行，绿灯暂停，结果导致了交通事故。
其实，交通灯示是现代交通运输发展的结果，是用交通事故的代价换来的，简单易行又约定俗成，后经全世界统一规定的。从科学角度讲，红色有容易引起人们警觉的光学效应。该问题经有关部门请示，周总理过问，报纸宣传解释才加以制止。
窦春芳四人边参观，边看大字报，忽然看见一个红卫兵在散发小报，顺便要了一张看了起来，“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的标题吸引了他，细看内容，有破获现行反革命的，有赶走“牛鬼蛇神”的，再是没收黄金、白银、银元、金银饰品的，还有抄出古文物、瓷器、字画的等，有物品名称，有数量。窦春芳举在手中，抖动着说：“你们看，‘破四旧’对不对？文化大革命对不对？依我看，“破四旧”完全对，文化大革命好得很？”
韩克皱了皱眉头，未回答。
周菊英摇了摇头道：“说不准。”
胡艳丽道：“很难说，只不过是打砸抢抄的结果，究竟该抄不该抄，很难说，说不定抄错了！”
窦春芳听了后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你真是个怀疑派，对什么都不相信！”
这日下午，窦春芳四人看大字报转到另一所中学，正是他中学同学周志立所在中学。周同学因为学习刻苦用功、品学兼优，考进了某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该中学教语文。他们本是好朋友，有书信来往，来北京就打算会一会的，便向门卫打问，且给指了指路径和住宅。恰恰找了个正着。周志立养着个小宠物狗，向客人摇尾巴，献殷勤，窦春芳边抚摸，边向主人介绍自己的妻子及韩克、周菊英，并述说了来北京的目的。寒暄之后，就议论起文化大革命来。
因面对宠物狗，他就从狗说起：“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言下之意是狗不能随便打，得看狗主人是谁。若是无权无势者人家的狗，打了也不要紧。若是有权有势人家的狗，则不能打，倘若打了会惹麻烦，狗主人追究起来，轻则一顿臭骂，重则是会招来拳打脚踢。可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的狗，因其主人是名人、权威，却跟上主人倒了霉，被红卫兵打死了。”
周菊英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周志立说：“八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来到远方亲戚家串门。忽然听到其家门口锣鼓喧天，人声吵闹，并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口号声：‘打倒京剧界的南霸天！’‘打倒反党急先锋周信芳！’‘周信芳是化装成海瑞的反党英雄！’等等，并强行闯入家门，打砸抢抄抓。”
韩克问：“周信芳是谁？海瑞是什么人？”
窦春芳奚落道：“你连周信芳和海瑞都不了解！”
胡艳丽插话道：“你别打岔，让人家继续介绍。”
周志立介绍道：“海瑞是明朝的一个清官，被皇帝罢了官。周信芳是有名的京剧演员，他演过《海瑞罢官》这出戏，因此说周信芳是‘化装成海瑞的反党英雄’。”
“原来如此。”韩克醒悟道，“是指桑骂槐，以古讽今！”
周志立继续介绍：“言归正传。此时，周信芳正在京剧院挨批斗，不在家。突然闯进来一群红卫兵，引得家犬吠叫起来，周信芳的妻子出屋正欲制止狗的吠叫，红卫兵已抡起皮腰带抽打起来，一边抽打，一连辱骂：‘牛鬼蛇神的老婆，竟然放狗咬革命小将！’与此同时，另外几个红卫兵使劲打狗，皮带的噼啪声，狗的惨叫声，狗主人的求饶声，红卫兵的吆喝、助威声，混成一片。
“正在这时，周信芳的十岁女儿、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少年先锋队队员玫玫，戴着红领巾放学回来，突然钻入人群：‘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它是我的兰第（宠物名），求求你们，别打了！’
“一个红卫兵断喝道：‘滚开，快点滚开！养狗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我们今天就是要消灭这只狗！’
“玫玫反驳道：‘你胡说！兰第是只好狗，从来没咬过人，最多只是叫叫，你们这样乱打它，就是不讲理。’
“玫玫的奶奶正要制止她别说了，红卫兵又叫又骂起来：‘狗崽子，竟敢对抗红卫兵革命行动！真是反动透顶！’另一个红卫兵骂道：‘狗胆包天，对这狗崽子采取革命行动！’一边叫骂着，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另一个女红卫兵扯住玫玫的头发，裹架着朝院门走去。玫玫妈扑过去哀求，都被几只手强力推了回来，玫玫的奶奶吓得坐在地上哭泣。一个红卫兵又说：‘瞧，这狗崽子还戴着红领巾，这是对红旗的侮辱，真是反动透顶！’边辱骂边把红领巾扯了下来，玫玫扑过去欲夺回红领巾，但被阻拦住。玫玫哭喊着：‘还我红领巾，还我红领巾！’她妈妈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欲帮忙，都被强力推了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