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莲一夜没睡好,清早起来,神情恍恍惚惚。她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枕头花残片。回想起昨晚所发生的一切,她懊恼之余,更觉得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实在是荒唐,糊涂!告诉任何人,都会笑脱牙齿的。刘金莲照着镜子,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她赶紧用手绢将泪痕揩掉。这时,丫头桂香送洗脸水来了。
桂香放好洗脸水,回头一看刘金莲的模样,问道:“小姐,你怎么眼睛红红的?你哭了?!”
“没有。昨晚唱围鼓的闹了一夜,没睡好。”刘金莲编造着眼睛红的原因。
说起唱围鼓,桂香来神了:“是哇!昨晚唱围鼓热闹得很,怎么没见你去?”
刘金莲做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嫌吵,我想安静,没去。”
“小姐,你骗我。往天,你哪里人多就去哪里,你是最爱凑热闹的。”桂香说着,道出原因:“昨晚姑爷唱了一出又一出。你在生姑爷的气,才没去听。”
桂香爱管闲事。张家窨子出的那码子事,就是她在伍秀玲面前饶舌,刘金莲才晓得的。为这事,刘邬氏将她狠狠骂了一顿。如今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刘金莲无奈地说:“你呀!真没得记心,又在管闲事。”
桂香吐了吐舌头。她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啦!她又对刘金莲说:“小姐,真看不出,那个小雕匠还会打鼓。先是段千总没来,老爷就让他顶替打鼓。等段千总来了,他便让了出来,由千总老爷打。我听旁边的人悄悄说,其实,他的鼓比段千总打得还要好。”
“是吗?少说点话,旁人不会把你当哑巴。”刘金莲接了腔。其实,她是喜欢听桂香说那个小雕匠的事情。这样责备她,是为了表现大家闺秀的矜持。
刘金莲坐在了梳妆台前,让桂香为她梳头。桂香受到主人的责备,暂时闭上了嘴。刘金莲趁着桂香给她梳头,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姣好的面容来,特别是把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了个够。刚才桂香提起了小雕匠。小雕匠为她雕牙床上的凤凰时,说她生得一双凤眼。他就是照着她的眼睛,来雕凤凰的眼睛的。他还说,观音菩萨的眼睛,也是凤眼。几时她为观音菩萨雕像时,一定会想到刘金莲。想到这里,她脸上顿时发起烧来。这时,桂香再次说起麻大喜:“小姐,莫看小雕匠长得又矮又丑,本事倒真是还有一点。他不但雕花雕得好,围鼓堂里也门门到把。他先是掌签子,后来老爷又点他的将,让他唱了一出。他唱的是旦角,《破窑记》里的刘翠屏,大家还给他喝了彩哩!”
“还有吗?”刘金莲像是嫌烦,其实她特别喜欢听。
桂香是个懵懂人,听不出小姐话里的意思,一个劲地往下说:“还有。每天晚上,他看书一直看到半夜三更。书都是从老爷那里借的。老爷对我说,让我常去看看他的桐油灯里,是不是有油。要是灯油点完了,就让我给他送去。”
刘金莲问:“你常去给他送灯油?!”
桂香说:“是的。我看见他屋里的桐油灯不怎么亮了,就给他送桐油去。一个手艺人,这样喜欢书的真是少见。连老爷都夸奖他哩!”
麻大喜迷书,刘昌杰确实多次夸奖过他。好几次他看的书就是刘金莲从书房里给他取去的。就因为这点,刘金莲增加了对他的好感。这时,桂香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呃!头回我看见他娘了。他的娘长得好乖哟!可惜他一点也不像娘,偏像他那丑八怪的爹爹。真叫人晦气!”
桂香确实多嘴。可她说的,又偏生是昨晚刘金莲的所想。这丫头老是夸赞小雕匠?刘金莲觉得不舒服,不耐烦。她再问桂香:“还有吗?”
“没有了。”桂香为刘金莲扎着辫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随便说说。”
刘金莲心里嘀咕着,这鬼妹崽八成是喜欢上了那小雕匠了。那个又矮又丑的鬼脑壳,怎么会这样讨女人喜欢?!莫非他真的有什么鬼的身身身身迷药?刘金莲相信自己的清醒和理智,不会被邪门歪道迷惑。
桂香已经为刘金莲梳好了头。她离开房间时,突然回转身来,神秘兮兮地对刘金莲说:“小姐,听说这小雕匠会身身身身迷药。女人若是沾上这种药,就会被他迷住心窍。你长得这样光鲜,可要当心呀!”
“你给他去送灯油的时候,更要当心!”刘金莲笑着说。
“小姐,你──”桂香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还有哪样要说的吗?”刘金莲最后一次问桂香。
“没有了。”桂香一只脚迈出了门槛,突然又打转身,大大咧咧地说:“嘻嘻!还有。昨夜,那个段千总叫姑爷做‘豺狼’。我吓了一跳,姑爷怎么变成‘豺狼’了?后来我才听人说,他说的是‘有才学的郎婿’,不是山上的豺狼。”
饶舌的桂香,吐了吐舌头,走了。刘金莲苦笑着。豺狼也好,才郎也罢,她已经心灰意冷。昨晚的那一幕,给她的打击太沉重了。致使她对那小雕匠,产生了极为复杂的心理。小雕匠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旁人无法替代。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抑或是对知心的倾慕,对弱者的怜悯,更是对恶少胡作非为的报复。当她试图摆脱桎梏,迈出新的脚步时,却又显得举步维艰。平时,她一动脚就去了小雕匠那里,看他精雕细刻,听他谈天说地。今天,她想去见他却又害怕见他。她在暗自揣测,若对小雕匠表明心迹,他有勇气接受这份感情吗?
早饭过后,犹豫不决的刘金莲,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了麻大喜的工作间。
“我知道你会来的。”听到刘金莲的脚步声,麻大喜连头也没有抬。
“为哪样?”刘金莲问。
麻大喜这才抬起头说:“昨晚上,你和姑爷吵了架。”
“你怎么晓得?”刘金莲问。
麻大喜说:“我亲眼看见,他从你绣楼上下来。你们吵得很凶,他已是心烦意乱。他的一出《伯喈辞朝》,不是黄腔,就是顶板。大家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有我清楚,他是和你发生了争吵,根本就没有心思唱戏,硬着头皮上,就免不了搭不上调。”
刘金莲又问:“你怎么晓得我会来?”
麻大喜说:“如果只是姑爷他碰了个钉子,落荒而逃,你出了心的闷气,就不会来。如果你来了,一定是你和他两败俱伤。”
“你说我们两败俱伤?!”
“是的。”
刘金莲说:“好!就算是两败俱伤。那你说,我来找你做哪样?”
“来找我说话,吐苦水呀!”麻大喜说:“你在这刘家窨子里,唯一能和你说知心话的,只有你嫂子。头回无意中让你晓得了姑爷的事,惹了祸,她现在心里也害怕了,不敢和你说话,特别不敢对你说有关姑爷的话。我这个又矮又丑的雕匠,算是你半个朋友,还可以说那么一点点心里话。这不,你就来了。”
麻大喜的话还没落音,刘金莲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还越哭越伤心。
麻大喜慌神了。赶忙放下手中的凿刀,奈何不得地说:“哎呀!小姐,你哭哪样嘛!旁人说我丑雕匠欺负你千金小姐,那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刘金莲缓缓地抬起了头,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麻大喜说:“大喜,我跟你说心里话,张家窨子那个鬼地方,我是说什么也不去了。”
麻大喜心想,娇小姐又在赌气了。他看了看满屋子的雕花嫁妆,笑着说:“你不去张家窨子,那这满屋子的雕花嫁妆往哪里放?”
刘金莲终于鼓足了勇气。她说:“往哪里放?!就往麻家寨你的屋里放呀!”
“哪样?你说哪样?!”麻大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雕了那么多的嫁妆,都是为了别人,从来没有为过自己。这套嫁妆,你就自己受用,我们一起受用!大喜,这是真的,我刘金莲说话是算数的!”刘金莲憋足劲,说完这些话,冲出门,便一阵风似地走了。
麻大喜懵了。他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任性的富家小姐,居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种田人没米粮,纺织娘穿破衫,烧炭佬生冻疱,雕花木匠从来不为自己雕花,古往今来,天经地义。本份的小雕匠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富家小姐的一时冲动,他是不能有任何奢望的。即使是这样,他非常感激刘金莲的这份情意。美好的记忆,他将永远珍藏心底。他还不清楚这位小姐和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大的事,还不就是那档子风流事。日子长了谁还会记得。张家和刘家都是浦阳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两户人家的联姻是不可能说散就散的。
夜里是麻大喜的读书时间。今夜他却无心读书,坐在灯下久久地发呆。如豆的桐油灯光,随着窗口吹来的晚风摇曳,忽明忽暗。小桌上,放着一本从老爷那里借来《今古奇观》.书页翻开到第三十九回,“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八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麻大喜暗自好笑,怎么偏生是这一回?!书中的卖油郎,可以“独占花魁女”,打嫁妆的小雕匠,决不能对千金小姐有非份之想。
夜渐渐深了。月亮的银辉,照着天井里冷清的岩板。晚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麻大喜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书,可就是静不下心来。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他悬着的心,摇摇摆摆,直把他搅得昏头转向。麻大喜掩上书页,闭上双眼,试图以这种方法,摆脱情感的纠缠。刘家小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老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缓缓睁开眼睛,环视着小屋的一切。这里是工匠的行营,与自己身分相适应的所在。住在这小屋里的人,不敢奢望龙楼凤阁。理智和感情,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撕打。理智占了上风。他起身关好敞开的窗子,准备闩门睡觉。躺在床上,心情或许能宁静些。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刘金莲出现在眼前。
“小姐,是你?!”麻大喜感到惊讶。
刘金莲转身将门掩上,说:“没想到我会来?!”
刘金莲掩门的那一刹那,麻大喜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深更半夜和一个大姑娘同在一间屋子里,麻大喜还是头一回。他抬起头来,看了刘金莲一眼,不禁为之一颤。她竟是这般的美丽。她的那一双凤眼,似乎要勾摄去他的七魄三魂。往天,他曾以雕匠的眼光,审视过这双凤眼。今晚,凤眼竟是那样光芒四射,就像是要照开他的心扉。
“小姐,你……”麻大喜慌神了。
“大喜,我白天说的话,是认真的。”
麻大喜说:“小姐,你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要放冷静些。我不晓得昨晚姑爷和你发生了怎样的争吵。事情已经过去,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刘金莲显得焦燥。她问麻大喜:“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将来的事,我也可以不计较吗?”
麻大喜说:“我不明白你的话。”
刘金莲显得气愤。她说:“他亲口对我说,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起我要通道理得多!”
麻大喜说:“这话一定是你逼出来的,是气头上的话。”
“不是!”刘金莲说:“他还说,丈夫大过天,婆娘草一根。丈夫想做哪样,就做哪样。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人……”
“他是男子汉,拉不下面子,只能这样说。你不要和他计较。”麻大喜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大喜!”刘金莲亲切地叫着小雕匠,两眼涌出了晶莹的泪水。她说:“凭他的这几句话,我一世人生,就永远只能在他的面前低着头过日子。你说,这样活着还有哪样意思?我为哪样要去过那样的日子?”
麻大喜被问住了。刘金莲的顾忌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令他尴尬的是,如今这事情竟和他牵扯在了一起。聪明的小雕匠变得胧肿了。他想不出更恰当的话来回答和安慰刘金莲,只是说:“那都是气头上的话,你怎么把它当真了!”
麻大喜的回答,让刘金莲失望。那一双凤眼之中,充满着怨艾。她说:“大喜,你好不明白。男子汉说的话,吐到地上的口水,还能捡起来再吃下去吗?”
麻大喜又一次被刘金莲问住了。他无言以对。
“大喜,世上就只有你能救我了……”刘金莲在期盼,在哀求。
“小姐,一个手艺人,怎么能救得了你呀!”麻大喜的话语充满着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