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王宫的祀神,是唐代的南霁云。安史之乱时,张巡率部将南霁云抗击,被叛军围困于睢阳。张巡遣南霁云至贺兰进明处求救,进明不肯发兵,却以酒乐相留,他断指不食而去。睢阳陷落,南霁云与张巡同时不屈而死。明末,苗民安邦彦率兵围攻贵阳,城将破,忽见一员黑脸武将神威无比地站立城头,安邦彦畏惧而退兵。贵阳因此而解围。民间传说,城头黑脸武将是唐时的忠烈之士南霁云显圣。贵州布政使奏请朝廷,追封南霁云为黔王,立庙祀奉。贵州人不但在当地修建黔王宫,客居外地的贵州人也广建黔王宫,作为贵州会馆。
下黔王宫上会的值年,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膏”即鸦片。三年前,龙永久的父亲龙运光,因吸食鸦片过度,五十岁不到便撒手西去。他的鸦片生意,连同下黔王宫值年的位子,交给了儿子龙永久。龙永久执掌生意,操持上会,倒也有条有理。他成了浦阳镇令人瞩目的人物。他最会巴结官家,千总老爷,通判大人,都被他捧得团团转。他广结三教九流,开山堂,玩起了圈子。最特殊的是,他作为鸦片商,却从不吸食鸦片。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个骨瘦如柴的鸦片烟鬼。他认为钱再多,得有命来消受。世上使人快活的事情多的是,何必硬要吃鸦片烟!他有个不同于父亲的嗜好,那就是女人。在浦阳一带,讨小婆的男人,多是无子乏嗣,年龄通常在四十岁以后。龙永久却不是这样,他的原配夫人,进到龙家一口气就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他还是在二十八岁那年,父亲死后不到三月,又讨了个长相光鲜的小婆。他太爱那本经了,不可一夜无女人。两个女人轮轴转,解决不了他饿狼般的需求。百家弄的堂班里,若是从汉口、常德来了光鲜的姑娘,他还要去捧个头彩。龙永久精力的消耗,是可想而知的。老娘龙婆曾对他告诫:“那东西是当不得饭吃的”,要他多加收敛。龙永久却把娘的话当成耳边风。他自恃懂得养生之道,以为得到滋补,损伤的元阳即刻可以得到恢复,便可以所向披靡。他有一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招。每隔三五月,他就要命得身强体壮的佣工,对着上等的糯米“打铳”----每做一次这样的事,可以歇工三天。将射出的浆汁,与糯米拌和,拿去喂纯种的乌骨鸡。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东西变成的。再也不会有别的哪样东西,比那更值价了。何况是将那东西是粘附在上等的糯米上。用这种饲料喂养的乌骨鸡,绝对是世上最好的滋补品。
龙永久蒸吃乌骨鸡时,还有特别的讲究。他先在乌骨鸡的肚子里放一只斑鸠,再在斑鸠的肚子里放一只麻雀。在湘西,人们称女子的那东西为“斑鸠”;称男人的那东西为“麻雀”。“麻雀”钻进“斑鸠”里,再裹以特殊糯米喂养的乌骨鸡,滋补的效用便是盖世的了。龙永久的作为是悄悄儿进行的,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奇怪的是,所有这些,甚至包括其中的细节,全都传了出去,成了人们私下的笑料。许多人一笑了之,许多人则不屑一顾。人们对他的印象本来就不好,这种离谱的骄奢淫逸,更增加了人们的反感和厌恶。龙永久却不以为然,他依然我行我素,卖他的鸦片烟,喂他的白糯米,吃他的乌骨鸡。
十月十六日,是南霁云慷慨赴死的日子。上会的下黔王宫,唱的是南霁云睢阳赴难的高腔戏《黑神归位》。这出戏年年依旧,看客们却热情不减。南霁云的扮演者安齐家,是红透辰河半边天的花脸。千总衙门的段千总,就是他的门徒。龙永久最会来事,一定要等段千总到场才开锣。段千总未到,客人们都聚集在客堂里休息。
刘昌杰忐忑不安地来到黔王宫。他见戏还没开锣,便朝着后殿的客堂走去。喧笑声声,从客堂飞出。当刘昌杰来到客堂时,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他。人群中的张恒泰立刻迎了上去,笑嘻嘻地说:“亲家,你来了就好。刚才大家还在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请大家喝喜酒?我要大家莫急,快了。”
“是的,是的。”刘昌杰笑着,点着头,转而向众人连连拱手:“各位,昌杰见礼了!”
“刘公,这杯喜酒,我们硬是要喝的哟!”龙永久话语阴阳怪气,似乎是弦外有音。
“一定!一定!”刘昌杰嘴里回应着龙永久,却紧紧的握着张恒泰的手。他向张恒泰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亲家刚才的一番话,消除了他的紧张与尴尬。这时,段千总和汪通判也来到了客堂,大家都一拥而上,连连拱手,显得很亲热。龙永久更是热情。他笑着说:“二位老爷大驾光临,黔王宫篷荜生辉。”
“哟!久伢儿长进不小嘛。也假充屙痢王,调起文来了。”段千总一拍龙永久的肩膀,便哈哈一笑,说:“今天来到你这下黔王宫,除了看戏、喝酒之外,还有件重要事情找你。”
龙永久点头哈腰地说:“有哪样事情,总爷只管吩咐,久伢照办就是!”
“好!那我就说了。”段千总说:“最近我听说,你久伢儿费心喂了不少的乌骨鸡,是吗?”段千总这一问,满客堂的人立刻哄堂大笑。继而,大家起着哄:“还有班鸠!”
“还有麻雀!麻雀!”
龙永久倒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没有怯场,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有几分得意。龙永久一副笑脸迎上去:“嘻嘻!二位总爷,各位三老四少,久伢儿是喂了几只乌骨鸡,这不假──”
话未落音,便有人问:“你那乌骨鸡,是用哪样好东西喂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嘻嘻!用哪样好东西喂的嘛,各位都是晓得的,久伢儿也就不说了。”龙永久接着说:“这种乌骨鸡,屋里还有的是。至于那斑鸠,那麻雀,等到要吃的时候,再找不迟。若是千总老爷,通判老爷,还有各位三老四少光临寒舍,久伢儿一定盛情款待。”
段千总问:“呃!你是哪里来的那么个**偏方?”
“嘻嘻!这个……”龙永久欲言又止。
不知是谁起着吼:“是常德府堂班里的老妈子教他的!”
“不不不!”龙永久摇着头,否认有此事。
“是在汉口听江湖郎中说的!”又出现另外一种说法。
龙永久故作神秘地笑着说:“各位!一个小小的秘方,又何必追根究底,问它的来路呢?”
“怎么?当真还是个秘方?!”段千总笑了,问道:“你说,这到底管用不管用嘛?”
龙永久说:“总爷,管不管用,您老试试就晓得了。”
段千总想了想,便大声大气地笑着说:“哈哈!久伢儿,这乌骨鸡还只怕真的管用哩!你身边有两个年轻婆娘,筒车打水轮流转,抽你的精血,你都还有这般的精神,那就是不错得很嘛!”
有人插言:“总爷,你不晓得,这都是龙老太爷给他的名字取得好。龙永久,他的那条龙,永久的雄势!”
“哈!哈!”段千总拍着龙永久的肩膀,大笑着说:“好你个龙伢儿,永久雄势的龙,除非是铁打的!”段千总的大话喧天,令众人忍俊不禁。龙永久立刻凑到段千总的耳边,说了声悄悄话,段千总顿时眉开眼笑。龙永久说的哪样,众人都心知肚明。戏班的闹台已经响了好一阵。龙永久指了指前殿,嘻皮笑脸地说:“各位,今天的《黑神归位》,是由安师父亲自登场,马上就开锣。请各位先看戏,这乌骨鸡的事嘛,以后慢慢再说,慢慢再试。”
调笑声中,汪通判一声不吭。他毕竟是个文官,不像段千总一介武夫。其实,他也是最爱那本经的人。百家巷里光鲜点的“豆腐”,就常常是他的下饭菜。当众人向前厅走去时,汪通判想到另外一码事。他一步上前,跟段千总耳语了几句,而后对刘昌杰说了声:“刘老板,你请留步!”
见刘昌杰被汪通判留下,张恒泰也跟着停止了脚步。
“你也留下,正好。”汪通判显得对刘、张二人很关切,问道:“二位,这几天,满街上的流言蜚语,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段千总也说:“是呀!我也听到些乌七八糟的话,究竟是从何而起呀?”
张恒泰见刘昌杰颇有窘态,连忙接腔。他说:“回总爷的话,全都是无中生有,根本没得那回事。”
段千总说:“娘的!这是怎么搞的?!整个浦阳镇,都闹得呵喝喧天。把个什么鬼的身身身身迷药,说得个活灵活现。昌杰兄,我看不至于吧!”
刘昌杰说:“多谢总爷、大人关心。身身身身迷药纯属无稽之谈。外头那些传闻,都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
段千总说:“若是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个小雕匠,头回在府上唱围鼓的时候,他打鼓,我唱戏,也不像是搞斜门歪道的人嘛!”
汪通判也说:“此事我想也是不会有的。若是果真如此,王法难容。”
“多谢!多谢总爷!多谢大人!”刘昌杰再次表示感谢。
段千总对张、刘二人说:“你们两亲家都在这里,依我看,早点把喜事办了吧!只要把喜事一办,外头的那些屁话,也就没得说的了。你们就商量一下吧!我和汪大人还得看戏去,要不,他们又要来人催。”
前殿的戏台上,《黑神归位》的戏文,已经开锣。段千总和汪通判走后,偌大的客堂里,就只剩下张恒泰和刘昌杰。两亲家对视而坐,许久都找不出适当的话说。刘昌杰自从得知令人沮丧的消息之后,便陷入了极度的痛苦。想当初万寿宫上会时,亲家张恒泰也曾经历过一场尴尬。复礼出了事,复礼是男人。今天下黔王宫上会,刘昌杰也面临着尴尬,传言金莲出了事,金莲却是个大姑娘。今天的情形,比起当初在万寿宫,不知要严重多少倍。刘昌杰作好了准备,在大庭广众之前丢人现眼。当初,刘昌杰的一声“亲家”,解除了张恒泰的窘境。今天,是张恒泰一声同样的“亲家”,使得刘昌杰绝处逢生。
过了好久,刘昌杰才说出一句话:“亲家,多谢你!”
张恒泰问:“你是什么时候晓得的?”
“是早饭过后,在清江牙行晓得的。”说到此事,刘昌杰不堪回首。
“就没得一个人跟你说?!”张恒泰又问。
“没得。就连易桂和也没跟我说。”刘昌杰情绪很是低落:“恒泰兄,此事的真象,要等我回家问过才清楚。老兄的心意昌杰愧领了。外头所传,若真的是无中生有,能够说清楚,复礼也可以谅解,我们就还是亲家。若是外头所传的那些事,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就不能委屈了府上,更不能委屈了复礼。”
张恒泰说:“亲家,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张、刘两家的交情,从江西到湘西,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两家人在这浦阳地方相互关照,情同手足。如今,刘家遇到难处,张家决不会撇下不管。什么身身身身迷药,全是鬼扯腿,根本信不得。我相信金莲不会出事。那些传言纯粹是凭空捏造。我们两家的亲照样结!”
刘昌杰摇着头,连连说:“不!不!”
张恒泰说:“怎么不?!这事就这样定了。”
刘昌杰问道:“这么定了,你问过复礼没有?”
“我跟复礼讲过了。张家的事情,由我作主。”张恒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对刘昌杰说:“亲家,这是接亲的帖子,日子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四。我不再另外派人送,这就亲手交给你了。
刘昌杰接过大红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