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家寨是浦阳镇通往凤凰官道上的一个苗家山寨,距离浦阳二十五里。寨子里的麻姓苗人务农种阳春,挖山种桐树。农闲时,外出做手艺,木匠、锯匠、石匠、篾匠皆有。这里离浦阳不远,又在官道上,他们和汉人常有交往,多能说汉话。麻家寨的苗女水色极好,白里透红。多有嫁给汉人的。苗家后生讨汉族女伢做婆娘,则很少见到。后生们常对此忿忿不平。
麻大喜和刘家小姐相好的绯闻,也从浦阳镇传到了麻家寨。后生们奔走相告,苗家后生终于和汉族女伢相好了,而且还是一位千金小姐。
麻家寨的后生们兴高采烈,麻老矮和灵芝俩公婆却坐立不安。灵芝催着麻老矮赶紧去把伢儿接回家来,免得他在那里招惹祸端。麻老矮却总是按兵不动。他认为外面的传言都是捕风捉影。如果真有那回事,大喜早就被刘家人赶回麻家寨了。你去把他接回来,本来没得的事情,不就成真的了?!反而叫刘家老爷下不来台。灵芝觉得老矮说得有道理,也就暂时没去接大喜。
寨子里的议论更是五花八门。有人说,肯定是大喜放了刘小姐的身身身身迷药,富家的乖小姐才落到了又矮又丑又穷的苗家雕匠手中。也有人说,这是老矮家的祖坟开了坼,屋里的男人总走桃花运,该讨得光鲜婆娘进屋。当初,麻老矮就讨得了个乖婆娘灵芝;如今麻大喜又和刘家小姐相好了。这女伢来头太大,是浦阳镇两家头牌大户的女儿和儿媳。老人们为大喜捏着一把汗。这刘、张两家可不是好惹的,嘴巴一呶,大喜的小命就没有了。寨子里的毛头后生们,却将大喜的这档子事引为荣耀,称赞他为苗人争了一口气。千金小姐有哪样了不起,到时候照样乖乖地解裤带。只要小姐心甘情愿,天王老子也奈不何。大不了按照苗家“抢亲”的习俗,寨子里去个百把几十人,打起灯笼火把,把那小姐“抢”进寨子,拜堂成亲,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去搬岩打天都是空的。
麻老矮家四扇三间的吊脚楼,带着一个拖栅,竖立在麻家寨的寨口。麻大喜挑着家什回到寨子时,幸好没有遇到任何人。老矮和灵芝见大喜神情沮丧地挑着家什回来,心里就猜到了十之八九。俩公婆迅速将大喜安排进拖栅的一间小屋,并向二喜交待,大喜回来的事不能向外面透露半点。麻大喜把他在刘家发生的一切,向父母作了如实的禀报。他知道闯了大祸,等待父母的责骂,听凭父母的处置。麻老矮和灵芝对儿子的所作所为,却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他们庆幸儿子作出的理智选择。若是依从刘家小姐逃婚出走,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灵芝说:“大喜,爹娘不责怪你,希望你也不要责怪爹娘。若是你的爹娘也是家财万贯,我们同样可以把刘家小姐娶进门来。可你的爹娘只是一个苗家的穷手艺人,除了手艺之外什么也没有。娘的心里好难受,真不该把你生到这世上,让你受到这样的委屈。”
“娘!你莫讲了,大喜认命。”麻大喜的两眼噙着泪水。
灵芝对丈夫说:“事情成了这样,该怎么办?你是一家之主,拿个主意吧!”
麻老矮想了想,对大喜说:“事到如今,别的也就不多说了。爹娘的心事,你也应该晓得,就是不希望把事情再闹大。十月二十四刘家小姐就要嫁到张家去。在这以前,你千万不要在寨子里露面。寨子里的那党毛头后生,吵着嚷着要为你到刘家去抢亲。如果真是那样把事情闹大了,你的爹娘是无法担待的。”
“爹!我明白。”麻大喜点着头。
麻老矮接着说:“既然是刘家老爷让我明天去结账,其余的事情,等我从刘家回来再讲。”
刘家窨子里,刘金莲由嫂嫂伍秀玲和丫头桂香轮流看守。为了她的出嫁,全家上下忙做了一团。午饭过后,桂香来接替伍秀玲。
“小姐,清早大喜哥就被打发回了麻家寨。”桂香悄悄儿对刘金莲说。
刘金莲听着,没有做声。
桂香继续说:“他要见老爷,老爷不愿见。只说要他爹明天来结算工钱。”
刘金莲叹了着气,仍然没做声。昨晚从麻大喜的小屋回房以后,她一直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母亲训斥,嫂嫂劝说,她都一声不吭。平素喜欢说话的人,如此一反常态,马上引起了家人的警觉。刘昌杰吩咐,张家来接亲之前,刘金莲的身边必须时刻有人看守。还有几样嫁奁没有绣好,屋里请来了绣匠,伍秀玲要和婆婆一道安排绣匠的活计。下午和夜晚,都由桂香来陪伴。
刘金莲老是不说话。桂香急了。她说:“小姐!你说话呀!两个人坐在这房间里,都不说话,就像是两尊菩萨一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又何必呢!”
刘金莲嘴巴仍然闭着,脸上呈现的是凄楚的苦笑。她木然地望着板壁,久久地发呆,默默地流泪。
傍晚时分,伙房里送来夜饭。三个碟子里,分别是油炸火焙鱼,酸辣椒炒魔芋豆腐,还有一碟小白菜。
“小姐,吃饭吧!这都是你喜欢吃的菜。”桂香说。
刘金莲没有拿筷子。
“小姐,你都一整天水米不沾牙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饿坏了身子怎么办?”桂香拿起筷子,塞到刘金莲手中。
刘金莲无奈地接过筷子,从碟子里夹起一点酸辣椒,送进嘴里,她立刻一阵反胃,想吐。她放下了筷子。
刘金莲和桂香,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坐着,从天黑直到夜深。如豆的桐油灯光一闪一闪,发出惨淡的光亮,照着刘金莲那失神的脸庞。她的那一双丹凤眼,失去昔日的光彩,变得凝滞而怆惶。昨夜,她一夜没合眼,到这时仍然没有睡意。丫头桂香却是熬不住了,靠着板壁打起盹来。她似睡非睡,心里却是分外紧张。她虽在打盹,那眯着的眼睛却仍然在注视着刘金莲的一举一动。
刘金莲看了看困盹的桂香,又环视起自己的闺房。这间房子曾给她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她在这里剌绣嫁妆;在这里学唱哭嫁歌……所有的美好记忆,都被围鼓之夜张复礼的一场羞辱全然抵销。天真活泼的少女,变得心灰意冷。
突然,桂香在恍恍惚惚中发现,小姐走到了一个箱笼的边上。桂香立刻提高了警觉。只见刘金莲打开箱笼,伸手进箱底,掏出了一块小木牌。这是什么呀?桂香觉得在哪里见过。刘金莲将木牌拿到桐油灯下,久久地凝视着,抚摸着。桂香想起来了,她曾在小雕匠的工具箱里看见过这块木牌。显然,这木牌是小雕匠送给小姐的信物。遭孽的,小姐又在思念小雕匠了。
夜深人静,街弄子“哒!哒!哒”的梆声,飞越高墙,传进窨子屋。已是三更时分。桂香虽是困顿已极,却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麻痹。她佯装睡着,却在注视着刘金莲的一举一动。
刘金莲面对着护身桃符,注视良久,啜泣着,郑重其事地揣入怀中。她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到桂香的身边,站立了一会儿,确信这丫头睡着无疑。只见刘金莲打开一个箱笼。桂香知道,这箱子里装着她的陪嫁。有浦阳本地出产的各色家机土布,也有做好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围兜、鞋子,包括日后小宝宝的衣物,应有尽有。刘金莲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条背娃娃用的绣花背带。背带的中间,是一块绣着太阳花的布褡,四只角上,拖着长长的布带。刘金莲拽了拽布带,似乎在测试它结实的程度。然后,她移步到梳妆台前坐下,面对着镜子,凭借着昏暗的桐油灯光亮,梳理起她散乱的头发来。短短几天,充满青春光泽的脸庞,变得这般的憔悴。神态异样的小姐究竟要做哪样,桂香更增加了警觉。她看见刘金莲缓缓地起身,拿着那条背带,走到床边,将背带上长长的布带,掸上了牙床的床架之上,再给布带打上一个结。她在做哪样,已经一目了然。桂香猛地起身,上前一把将刘金莲抱住,哭着,哀求着:“小姐,你不能这样!”
“你放手!”刘金莲厉声道,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桂香松了手,刘金莲便瘫坐在楼板上,许久都没有说话,以叫人害怕的眼神望着桂香,喃喃地说:“你为哪样要装睡?为哪样不让我死?”
“小姐,你为哪样要死?你不能死!”
“不死,活在世上,又有哪样意思?”
桂香说:“哪个都晓得,宁肯世上挨,不愿土内埋,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哩!”
刘金莲摇着头说:“桂香,你不懂。”
“我懂。”桂香说:“你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喜哥。小姐,桂香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吧!不要紧的。”
桂香说:“外面的人都说,大喜会放身身身身迷药。中了这种药的人,都愿意与他终生相伴,甚至可以为他去死。小姐,你是不是被这种迷药迷住了啊!”
刘金莲问:“你相信有这种药吗?”
“我有点相信。”桂香说:“如果没有,你爱他怎么会这样死心塌地呢?”
刘金莲含泪苦笑着。她说:“桂香,我有句话问你,你肯不肯跟我讲实话?”
桂香说:“桂香的事,从来就没有瞒过小姐。”
“老实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大喜?如果他要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桂香低着头说:“小姐,你问这个做哪样?”
“这你莫管。说实话,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桂香轻声回答。
刘金莲接着问道:“我再问你,那麻大喜放了你的身身身身迷药吗?”
桂香摇着头说:“没有,肯定没有!”
“这就对了。”刘金莲说:“这些日子,我常问自己,我是着了哪样迷?莫非是中了他的身身身身迷药!他来到我家已经有了三年多,看得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绝不是一个使邪法的人。可我又觉得,他的身上,不知怎的,确实有一种比起那身身身身迷药更教人着迷的东西,让我抛不开,丢不掉,时刻都想着他。”
“你愿意为他生,愿意为他死。”桂香补充道。
“是的。”刘金莲说:“自从和那个鬼东西交往以后,对别的男人,都失去了兴趣和信心。今生今世不能和他在一起,活着又有哪样意思!”
桂香想了想,问刘金莲:“小姐,你除了死之外,就再没有别的路走了?!”
“唉──”刘金莲流着泪,凄怆地说:“你说,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当然有!比如说,你和他一同远走天边,你想过没有?”桂香说。
“想过,我还跟他讲过。可他的心太好了,为这个想,为那个想,不肯同我一起出走。”刘金莲说着,显得那样无奈。
桂香想了想,又出了一个主意。她说:“我们的寨子里,就有个姑娘,和杨梅坳的一个后生相好,她屋里的人,死活不同意。那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人偷偷儿跑到了后生的家里。屋里人没办法,也就只好同意了。”
刘金莲的一双丹凤眼,刹时间变得亮堂了。她说:“桂香,你是说我可以跑到麻家寨去!”
“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桂香说:“要走今晚就走,后门钥匙在我这里。”
走投无路的刘金莲,似乎是绝处逢生。她紧紧地搂抱着丫头桂香,没想到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多嘴丫头,在她最为难的时刻,为她指点了迷津,让她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气。她充满感激地说:“桂香,好妹妹,谢谢你!”
第二天,麻老矮来到刘家窨子。他畏葸地进得厅堂,等待佣工前去通禀老爷。他作好准备,承受刘老爷的训斥,甚至是责罚。儿子闯下了大祸,做父亲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只能向刘老爷认错,陪罪,请求宽恕。过了一会儿,佣工回来了,问麻老矮:“老爷问你吃过早饭没有?要是没吃,先到后堂吃饭。”
麻老矮在佣工的带领下,到后堂用餐。那佣工特意到伙房,向厨子交待:“这是为小姐雕嫁妆的老师傅,今天来结账。老爷吩咐,伙房要好生招待。”
麻老矮紧张的心理,顿时就打消了大半。心中的疑问却又随着产生。麻老矮一边吃着可口的饭菜,一边寻思着:大喜那畜牲犯了那么大的事,弄得浦阳镇上满城风雨,难道刘家对此事不加追究,不作处置,就这样算了?这时,刘昌杰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账房先生。
“麻师傅,辛苦你来走一趟。”刘昌杰说话和平时没有两样。
“老爷说哪里话,这是应该的。”麻老矮连忙起身。
“你快请坐。这是该付给你的工钱,是不是对数,你数一下。”刘昌杰说。
随即,账房先生把银两放到麻老矮跟前的饭桌上。
“不用数,不用数,先生数的我放心。”麻老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张红纸,取了些散碎银子,用红纸包裹好,双手递给刘昌杰。他说:“刘老爷,按照我们雕匠的规矩,小姐出阁时,都要表示一点意思。听说十月二十四日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这点散碎银两,给小姐买几朵花戴,请莫嫌弃,一定笑纳。”
刘昌杰虽有些迟疑,但还是接过了红包,并且道谢了一声:“多谢师傅!”
麻老矮原本以为会有许多麻烦的刘府结账,竟如此出乎意料的顺利。他怀揣着结账所得的银两,高高兴兴地离开刘家窨子。当他走到后堂过前厅的回廊时,却被迎面走来的桂香轻声地叫住了:“麻家大叔!你慢走,我有话跟你说。”
麻老矮停止了脚步,看着那姑娘,问道:“姑娘,你有哪样事?”
“我是桂香。”姑娘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压低嗓门说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是大喜的爹。我家小姐请你转告大喜,要他作好一切准备,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剁了脑壳也只碗大个疤。小姐会不顾一切去到麻家寨做你的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