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礼和刘金莲又到下一桌敬酒、敬烟。这一桌全是张家的至亲,有张复礼的大姑父,康家洲的康玉成和他的儿子荣发;二姑父,白蜡湾的杜昌平和他的儿子英忠和英孝;有张复礼的大姐夫,球岔的熊庆坤和他的儿子盛经、盛缙、盛缨和盛纲;二姐夫,孝坪的粟用仁;三姐夫,辰溪柳树湾的聂元光。桌席上,大姑父康玉成为长,敬酒自然同他开始。张复礼“先干为敬”,对着大姑父喝了一杯酒,康玉成是个乐乐呵呵的人,把酒杯一端,便大笑三声:“哈哈哈!复礼!金莲!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张复礼的脑壳里,立刻“嗡”地一声。这些人怎么没得别的话说,又是“大喜的日子”?!无聊的巧合令人沮丧,惹人心烦,如同永远也念不完的的魔咒。魔咒每念动一次,他的心灵就受到一次折磨,一次煎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他的内心在哀叹,表面上却必须装出一副笑脸。
一场敬酒、敬烟下来,“大喜的日子”,魔咒般在张复礼的耳边,不知被人念过多次遍。张复礼受伤的心灵在一次次地抽搐。他的精神在走向崩溃的边缘。
敬酒过后,身心交瘁的张复礼,被母亲张王氏叫到了上房单独谈话。
“娘!我好累。”
“礼儿!拜堂成亲,一世人生的大事,那怕再累你也要挺住。”
张复礼感到松了一口气,母亲没再说“大喜的日子”。难道母亲也和自己一样,忌讳“大喜”这两个令人心烦的字?
“娘!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张复礼问。
这时,张王氏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方白绫交给张复礼,说道:“拿着吧!这是我们江西人的规矩。但愿你讨进屋来的是一个‘见红’的婆娘。”
张复礼将白绫塞进怀中。他明白这块白绫意味着什么。从母亲所说的“但愿”二字看,她对于新媳妇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大喜”的泥坑,已经使张复礼难以自拔。如今又添加了一个“见红”,就简直使张复礼云里雾里了。
“记住,遇事要多个心眼。”张王氏郑重地向儿子交待,接着她说:“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敬酒时,张复礼依从着“先干为敬”的习俗,面对着长辈和宾客,喝了一杯又一杯烈性的“包谷烧”。“包谷烧”催后梢,张复礼肚子里的酒性开始发作。他虽然有了醉意,可酒醉心里明。母亲交待的“见红”,对于他来说,意义就更非同一般了。自从有了身身身身迷药的传闻之后,张复礼便对这门亲事失去了兴趣。是父亲坚持要继续这门亲事,并且决定立刻完婚。父亲认定那个身身身身迷药纯属莫须有的鬼话。心高气傲的刘金莲,决不可能与又矮、又丑、又穷的小雕匠,有什么越轨之事发生。到头来,会有事实说话的。父亲的“事实说话”,无疑便是指的今夜的“见红”。作为孝子的张复礼,尽管并不情愿,终于还是依从了父亲,当了新郎。
张复礼喝醉了,昏昏沉沉。到了晚上闹洞房时,他觉得身上发寒,有点儿支撑不住,便坐到了火箱上烤火。新房里的客人,由刘金莲带着翠珠张罗接待。高亲娘吉秀英更是脚手不停,嘴巴不闲。新房里的桌子上,茶几上,到处摆着各式各样的食品,其中最多的便是枣子,主东是取其“早子”之意。其次是花生,取“花”着生之意,即生了男又生女。大户人家,新房里摆出的食品,自也不一般,除了有自家制作的各式蜜饯之外,还有汉口的麻糖,常德的桂花糖,辰州的酥糖,浦阳本地的寸金糖。闹新房的人,可以随意取食。俗话说:“新人三朝无大细”,这三天内,在新房里,不分男女老少,尊卑贵贱,都可以信口开河,讲“痞”话,说“丑”话,说得越是到位,越是具体,主家就越是欢喜。谁都晓得,没有那回事,人是生不出来的。
“哈!大哥,我们给您贺喜来了!”
张复礼抬起昏昏沉沉的头,发现是那天在望江楼陪他喝酒的那党癞子们来了,为首的便是那长疤子。这时候,怎么他们偏生来了?!张复礼的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苦。
“今天是大哥大喜的日子,兄弟们来凑个热闹。”长疤子大声大气地说。
又是那晦气的“大喜的日子”,张复礼闭上了眼睛,不理会这些狐朋狗友。
刘金莲心里好笑,这堂堂的张家阔少,怎么和这党街上的小癞子结交上了朋友。既是丈夫的朋友,自然不能怠慢。她一面吩咐翠珠上茶,一面对癞子们说:“你们的大哥,今天在敬酒时多喝了一杯,就让他休息一会儿吧!你们快请坐,这里有吃的,喜欢吃哪样,就吃哪样,不用讲客气。”
“少奶奶说得对,我们的大哥,这会儿一定要把精神养好,还有苦差事在等着他哩!”
一阵放浪的笑声,回荡在新房里。
吉秀英说话了:“据我所知,你们可都是黄花儿啊!懂得什么苦差、美差?!”
长疤子说:“嘻嘻!回林家少奶奶的话,这个嘛,我们都是无师自通。”
又是一阵笑声。
这时,一个癞子拿起一根寸金糖,琢磨着该说什么。在浦阳一带,人们常将男人的那东西比喻为寸金糖。这癞子走到刘金莲的跟前,将寸金糖在她的面前亮了亮,问道:“少奶奶,这是什么糖?”
“寸金糖。”刘金莲回答。
“喜欢吗?”
刘金莲低着头,没有回答。
癞子们起着哄:“快回答!”
“快说,你喜不喜欢?”
刘金莲开不得口。吉秀英在刘金莲的耳边轻声说:“你说喜欢不就完了。”
刘金莲没法子,哭笑不得地说了声:“喜欢。”
癞子们开心极了,一个笑得前仰后合。
那癞子很是得意。他得寸进尺,继续向刘金莲提问:“请问少奶奶,这寸金糖,你喜欢粗点的,还是喜欢硬点的?”
哄笑声中,刘金莲没有回答。
癞子们又嚷了起来:“究竟是喜欢粗的,还喜欢硬的呀!”
“快说呀!”
一阵浪荡的哄笑,把火箱里昏睡的张复礼吵醒了。他睁开眼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癞子们见状,立刻有所收敛。他们也就不再逼着刘金莲回答了。
一个小癞子胆子大。他嘻皮笑脸地说:“嘻嘻!‘新人三天没大细’,都是这样的,要请大哥多多担待。弟兄们不难为嫂子了,只对大哥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张复礼问。
“嘻嘻!其实也没什么。刚才少奶奶说了,想吃寸金糖,大哥是不是喂她吃一根。”那癞子说着,便将一盘寸金糖递到了张复礼的面前。
新房里,立刻就像炸了锅。张复礼哭笑不得。他望着眼前的那盘寸金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大哥,选一根粗点的呀!”
“选一根硬点的呀!”
“选一根又粗又硬的呀!”
癞子们吼着,还不住地朝着盘子指指点点。若是平常,张复礼早就不耐烦了,可今天的情形不同,特别是在这些个癞子们面前,是一定要给面子的。这些人,弄得好,可以为你两肋插刀;弄得不好,可以让你鸡犬不宁。这时,吉秀英笑嘻嘻地来到了火箱边上,说道:“少爷,那你就喂少奶奶一根吧!”
说着,吉秀英在糖盘子里挑了一根又粗又硬的寸金糖,递给新郎倌张复礼。癞子们立刻高声欢呼起来:“好呀!高亲娘是高手!”
“不许乱嚼舌头!”吉秀英啐了癞子们一口,而后将新娘刘金莲连拉带拽,拉到了张复礼的身边。张复礼觉得再闹下去就没意思了。他急于结束眼前的这个局面,快快将这些癞子们打发走,便将那寸金糖喂进了刘金莲的嘴里。刘金莲无可奈何地将那根寸金糖包在嘴里,咀嚼着,吞咽着,有点儿狼狈。
癞子们见状,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好味道呀!”
刘金莲觉得自己在受捉弄,嘴里的糖,难以吞咽。这时,翠珠给她递过来一杯茶。她在用茶水将嘴里的糖漱下喉咙,一不小心,茶水溅了出来。她连忙用手绢擦拭。
又是原先那个癞子,故作惊呼:“少奶奶,注意喽!打撒了水水多可惜,这里只怕是对双胞胎哟!”
癞子们开心地狂笑着,刘金莲却感到恶心。尽管如此,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应付着、承受着。火箱里的张复礼,下起了逐客令:“长疤子,你们该耍的把戏都耍够了,前客让后客,这可是闹新房的规矩啊!”
长疤子很知趣,立刻发话:“夥计们,懂味点,我们多谢了,大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要被我们给耽误了啊!”
“大哥!悠着点啊!”
“大哥!保重龙体呀!”
“大哥!运好神:向左边,得男伢;向右边,生女伢!”
“天哪!如今的黄花儿,哪里学的这些邪门歪道!”吉秀英禁不住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