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巨流河》
我读书向来不喜欢读节本和洁本,但大陆版的《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4月),我还是找来读了。原因很简单:它竟然把我的一位硬汉朋友,感动得潸然泪下。此前,我的这位朋友,也曾被一部名为《北逃》(CROSSING)的韩国电影,惹得失声痛哭,按他的话说,“竟然当着孩子的面,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我信任他的眼泪。于是,便找来看,结果,自己也被这部韩国电影搞得难过了好一阵子,——谁若对中国“大跃进”之后的哀鸿遍野的“大饥饿”有了解,谁若对搞得“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文革”浩劫有记忆,谁就有可能对《北逃》中人物的不幸,有感同身受的理解,就更容易体验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次,关于《巨流河》,我的朋友的眼泪,也同样没有欺骗我。我依然像前次那样被感动了。只是,这样的好书,怎么可以只读个节本了事呢?为了得窥全豹,我托一位作家朋友,从香港带回一部完整版的《巨流河》。对照着大陆的删节本,我将这本厚达603页的繁体竖排的书,重又细细读了一遍。
这是一部充满乡愁的追怀之作。那些失去故乡的漂泊者,如风中的转蓬,从巨流河,飘到长江,飘到岷江,飘到大渡河,一直飘到了哑口海。在动荡的年代,他们看了太多的惨象,流了太多的眼泪,经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然而,齐邦媛的叙事,哀乐中节,态度平静而内敛。在她的笔下,感伤和悲情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挚爱,是对他人的感恩,是任何时候都不焦躁暴怒的温良,是任何时候都不歇斯底里的优雅。
一 如此感伤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文革”浩劫的终结和文化禁锢的宽缓,台湾文学逐渐进入大陆读者的阅读视野。林海音、於梨华、聂华苓、琼瑶、白先勇、李昂等人的小说,张秀亚、王鼎钧、郭枫、三毛、琦君、杨牧等人的散文,余光中、郑愁予、痖弦、洛夫、席慕容等人的诗,柏杨、李敖、龙应台、姚一苇、柯庆明等人的社会批评和文学批评,都给大陆读者留下别样而深刻的印象。
相提而论,概而言之,由于未曾受到外部规约力量的强力干扰,由于较好地维持着与传统文化的血脉联系,台湾作家的作品比大陆的当代作品,更有人情味,语言功力更好,古典文学的因子更浓,“中国心情”也表现得更充分。即使在琼瑶的那些比较模式化的小说里,你也能感受到汉语特有的韵致,也能体验到中国古典文学的诗意情调,也能感受到中国人对世俗幸福的想象与憧憬。
至于对故国往事感伤的追怀,对父母之邦无边的眷恋,更是台湾文学的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和《谪仙记》等小说,余光中的《乡愁》和《乡愁四韵》,郭枫的《黄河的怀念》、《我想念你,北方》,琦君的《何时归看浙江潮》和《烟愁》,席慕容的《出塞曲》和《长城谣》,张晓风的《愁乡石》和《远程串门子》等许多台湾作家的作品,都曾叙写对故人与往事的怀念之情,都曾抒发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和依恋。
从情绪模式来看,《巨流河》属于典型的台湾文学。沉重的漂泊感和强烈的乡愁,如浓云重雾,萦纡在这部杰作的字里行间。但是,齐邦媛年近耄耋而述往事,世事洞明,心气和平,最终能将自己的感伤、愤懑和悲恸,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始终不失“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这既与她温柔敦厚的家风有关,也与她所受的学校教育分不开,——她的老师,不仅教她知识,而且从情感上,深深地影响了她,使她的情感世界既包含着“感时忧世”的广度,又蕴含着深刻、沉重的人生内容。
孟志荪先生指导学生要用心读“不幸人物的传记”,并且把自己在乱世颠沛流离的痛苦,融入到了对杜诗的讲解中,从而培养了学生在诗境中体验人生的情怀,以及在人生中感受诗意的能力:
……那时我已长大成人,又逢国难,很能了解孟老师为什么说若没时间读全本《史记》,又想读最好的,就先读司马迁写倒霉不幸人物的传记,《项羽本纪》就比《刘邦本纪》高明得多。从南京到四川这一趟千百里的流亡经验,也让我深深明白为什么孟老师教杜甫诗时,竟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一股幽愤悲伤,久久难消。
我浸润于孟老师的诗词课整整两年,如醉如痴地背诵、欣赏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后在武汉大学朱光潜老师英诗课上也背诵了百首以上的英诗,中英两种诗选中相异又相似的深意与境界,四年之间在我心中激荡,回响。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这样一个人,如覃子豪《金色面具》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杜甫《秋兴》诗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辗转于“干戈际”的人们,是很容易因无奈而感伤,因感伤而流泪的,所以,孟志荪讲杜甫时,哭了,朱光潜先生讲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时,也哭了: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便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为我叹息,)
“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自古无泪不成诗。在诗的深处,总是涌动着泪的泉水。然而,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能感受到那泉水的温度。孟志荪和朱光潜都是有诗心的人,所以,他们因诗而动情落泪,并用自己的泪水,滋润学生心田里的禾苗,使他们也成为有温柔诗心和丰富诗情的人。齐邦媛在回答《瞭望东方周刊》的访谈时说:“文学教育帮助我更客观、深层认识人间悲苦与活着的意义。”其实,她所接受的诗化和人性化的文学教育,不仅给她提供了认识人生真谛的智慧,而且还给了她一副慈悲心肠,——这意味着能感受到人生的哀苦,能感受到他人的不幸,尤其重要的是,要知道眼泪的滋味。杜甫《哀江头》诗云:“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说:“……哭泣也者,固人之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巨流河》也是一部哭泣之书。齐邦媛多次写到眼泪——自己的眼泪,母亲的眼泪,父亲的眼泪,那些失去家园和亲人的人们的眼泪,这既与她的“灵性”相关,也是老师影响和教育的结果,岂偶然云乎哉!
一部作品的精神风貌,最终还是决定于作者自己的气质和经验。《巨流河》的感伤情调,说到底,还是源自于作者自己的人生感受。她在少年时代,便体验到了可怕疾病的折磨,独自体验过被死亡威胁的无助感,也亲眼目睹了失去两个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给母亲带来的巨大悲痛:
我母亲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的事实,哭泣自责,渐渐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在传统社会,一个年轻媳妇“没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黄昏伺候了晚饭后,在夕阳余光中躲到牧草丛中哭泣。后院空地上长满了一人高的牧草,从春天雪融时的嫩绿到降雪时的苍茫,庇护着她压抑的哭声。雪融之后,她还带着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坟,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坟上痛哭。我记得祖坟四周种了松树,在初春的风中猛烈地摇撼,沿着老坟周围则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在我母亲哀切幽咽的哭声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带回家,祖母说是芍药花。我长大后每次见到芍药花,总似听到母亲那哀伤压抑的哭声。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种高贵的娇美,与旁边的各种野花都不一样;它在我日后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许多蔓延的、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从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看见母亲的悲苦对作者的影响,——这种影响留给她的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到了耄耋之年,她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境,依然能用文字还原那些具体的细节和氛围。同时,从这段文字里,我们也可以看见作者不俗的文学才华。她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文学动作”,即在朴实自然的叙述语言里,在平和舒缓的叙述语调里,同时完成描写和抒情的双重任务。清晰呈现的画面感,充满情感律动的抒情性,以及丰饶的诗意感,统统都被和谐地包容在质朴、简洁而优美的叙述语言里。她的叙述态度是克制的,但是,所获得的效果,却是强烈的,在那感伤的意境里,在那悲怆的旋律里,流荡着足以使人泣数行下的力量。在齐邦媛的笔下,我们可以隐约看见萧红的影子,——她们都写辽阔的东北大地特有的风物,都写柔弱的生命躲避不过的死亡,都写女性无助的境遇、无尽的眼泪和无边的哀伤。
从少年时代起,齐邦媛就离开故乡,踏上了漫长的漂泊之旅,自此之后,故乡便在遥远的梦境里,便在凄楚的歌声里:“我生长到二十岁之前,曾从辽河到长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战八年,我的故乡仍在歌声里。从东、西、南、北各省战区来的人,奔往战时首都重庆,颠沛流离在泥泞道上,炮火炸弹之下,都在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这种有家归不得的漂泊感,终其一生,萦绕在作者心头,成为她内心深处难以化解的情结,难以消除的疼痛。即使成年以后,她也常常被这种强烈的漂泊感折磨着。她曾这样写她中年时期,在美国进修期间的漂泊体验和感伤心情:
……昏天黑地睡到午夜醒来,窗外竟是皓月当空,想到《红楼梦》中,宝玉醒来所见当是同一个月亮。我这个现代女子,背负着离开家庭的罪恶感,在异国校园的一隅斗室,真不知如何在此红尘自适!起身在泪水中写了一信给父母亲,叙此悲情(当时父母已年近七旬,我怎末想到如此会增加他们多少牵挂!),第二天早上走下山坡将信投入邮筒,往回走上了一半山坡就走不动了,坐在草地上俯首哭泣许久。当时心中盘旋着《春江花月夜》:“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诗中情境。
这纯然是一个诗人的感伤。在她的笔下,有未能替“家庭”尽责的不安,有对年迈父母的体贴和惦念,也有推己及人的不忍之心和仁爱情怀,而“可怜春半不还家”的漂泊,则更使人倍感凄凉,尤难为怀。
齐邦媛在写给《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的答谢词中说:“我最应该得的是世界上最资深的漂泊奖。”漂泊者的乡愁,即使到了桑榆晚景,依然笼罩在她心头。触绪纷来,愁肠百结,“固将愁苦而终穷”,这,大概是古今漂泊诗人共同的精神遭际吧。
二 如此温良
文学是离同情和怜悯最近的一种精神现象。一个优秀的作家,往往是一个懂得爱的价值的人,而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也总是包含着善良的意愿和道德性的关怀。一部规制宏大的叙事作品,如果完全没有道德视景,对善恶和是非也完全漠不关心,那么,它就很难产生持久而普遍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