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之问「心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章,云:「心不可有一毫偏倚。才有一毫偏倚,便是私意,便浸淫不已,私意反大似身己,所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曰:「这下是说心不正不可以修身,与下章『身不修不可以齐家』意同,故云:『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视听是就身上说。心不可有一物,外面酬酢万变,都只是随其分限应去,都不关自家心事。才系于物,心便为其所动。其所以系于物者有三:或是事未来,而自家先有这个期待底心;或事已应去了,又却长留在胸中不能忘;或正应事之时,意有偏重,便只见那边重,这都是为物所系缚。既为物所系缚,便是有这个物事,到别事来到面前,应之便差了,这如何会得其正!圣人之心,莹然虚明,无纤毫形迹。一看事物之来,若小若大,四方八面,莫不随物随应,此心元不曾有这个物事。且如敬以事君之时,此心极其敬。当时更有亲在面前,也须敬其亲。终不成说敬君但只敬君,亲便不须管得!事事都如此。圣人心体广大虚明,物物无遗。」
正叔见先生,言明心、定心等说,因言:「心不在焉,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曰:「这个,三岁孩儿也道得,八十翁翁行不得!」
黄丈云:「旧尝问:『「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说知觉之心,却不及义理之心。』先生曰:『才知觉,义理便在此;才昏,便不见了。』」学蒙录别出。
直卿云:「旧尝问:『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处,此是收拾知觉底心,收拾义理底心?』先生曰:『知觉在,义理便在,只是有深浅。』」学蒙。
夜来说:「心有喜怒不得其正。」如某夜间看文字,要思量改甚处,到上床时擦脚心,都忘了数。天明擦时,便记得。盖是早间未有一事上心,所以记得。孟子说:「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几希,不远也。言人都具得此,但平日不曾养得,犹于夜间歇得许多时不接于事,天明方惺,便恁地虚明光静。然亦只是些子发出来,少间又被物欲梏亡了。孟子说得话极齐整当对。如这处,他一向说后去,被后人来就几希字下注开了,便觉意不连。
问:「『诚意、正心』二段,只是存养否?」曰:「然。」
说「心不得其正」章,曰:「心,全德也。欠了些个,德便不全,故不得其正。」又曰:「心包体用而言。」又问:「意与情如何?」曰:「欲为这事,是意;能为这事,是情。」
传八章释修身齐家
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皆不能无,而亲爱、畏敬、哀矜、敖惰、贱恶亦有所不可无者。但此心不为四者所动,乃得其正,而五者皆无所偏,斯足以为身之修也。
或问:「『正心』章说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修身』章说亲爱、贱恶、畏敬、哀矜、敖惰,如何?」曰:「是心卓然立乎此数者之外,则平正而不偏辟,自外来者必不能以动其中,自内出者必不至于溺于彼。」或问:「畏敬如何?」曰:「如家人有严君焉,吾之所当畏敬者也。然当不义则争之,若过于畏敬而从其令,则陷于偏矣。若夫贱恶者固当贱恶,然或有长处,亦当知之。下文所谓:『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此是指点人偏处,最切当。」
心须卓立在八九者之外,谓忿懥之类。而勿陷于八九者之中,方得其正。圣人之心,周流应变而不穷,只为在内而外物入不得,及其出而应接,又不陷于彼。
问:「七章、八章颇似一意,如何?」曰:「忿懥之类,心上理会;亲爱之类,事上理会。心上理会者,是见于念虑之偏;事上理会者,是见于事为之失。」
正卿问:「大学传正心、修身,莫有深浅否?」曰:「正心是就心上说,修身是就应事接物上说。那事不从心上做出来!如修身,如絜矩,都是心做得出。但正心是萌芽上理会。若修身及絜矩等事,却是各就地头上理会。」
问:「『正心』章既说忿懥四者,『修身』章又说『之其所亲爱』之类,如何?」曰:「忿懥等是心与物接时事,亲爱等是身与物接时事。」
正心、修身,今看此段大概差错处,皆未在人欲上。这个皆是人合有底事,皆恁地差错了。况加之以放辟邪侈,分明是官街上错了路!
子升问:「『修身齐家』章所谓『亲爱、畏敬』以下,说凡接人皆如此,不特是一家之人否?」曰:「固是。」问:「如何修身却专指待人而言?」曰:「修身以后,大概说向接物待人去,又与只说心处不同。要之,根本之理则一,但一节说阔,一节去。」
人,谓众人;之,犹于也。之其,亦如于其人,即其所向处。
「之其所亲爱」之「之」,犹往也。
问:「大学,譬音改僻,如何?」曰:「只缘人心有此偏僻。」问:「似此,恐于『修身在正其心』处相类否?」曰:「略相似。」
问:「古注,辟作譬,似窒碍不通。」曰:「公亦疑及此。某正以他说『之其所敖惰而譬焉』,敖惰非美事,如何譬得?故今只作僻字说,便通。况此篇自有僻字,如『辟则为天下僇矣』之类是也。」
亲爱、贱恶、畏敬、哀矜、敖惰各自有当然之则,只不可偏。如人饥而食,只合当食,食纔过些子,便是偏;渴而饮,饮才过些子,便是偏。如爱其人之善,若爱之过,则不知其恶,便是因其所重而陷于所偏;恶恶亦然。下面说:「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上面许多偏病不除,必至于此。
「人之其所亲爱而僻焉」,如父子是当主于爱,然父有不义,子不可以不争;如为人父虽是止于慈,若一向僻将去,则子有不肖,亦不知责而教焉,不可。「人之其所贱恶而僻焉」,人固自有一种可厌者,然犹未至于可贱恶处,或尚可教,若一向僻将去,便贱恶他,也不得。「人之其所畏敬而僻焉」,如事君固是畏敬,然「说大人则藐之」,又不甚畏敬。孟子此语虽稍粗,然古人正救其恶,与「陈善闭邪」,「责难于君」,也只管畏敬不得。
问:「『齐家』段,辟作『僻』。」曰:「人情自有偏处,所亲爱莫如父母,至于父母有当几谏处,岂可以亲爱而忘正救!所敬畏莫如君父,至于当直言正谏,岂可专持敬畏而不敢言!所敖惰处,如见那人非其心之所喜,自懒与之言,即是忽之之意。」问:「敖惰、恶德也,岂君子宜有?」曰:「读书不可泥,且当看其大意。纵此语未稳,亦一两字失耳。读书专留意小处,失其本领所在,最不可。」
问:「章句曰:『人于五者本有当然之则。』然敖之与惰,则气习之所为,实为恶德。至若哀矜之形,正良心苗裔,偏于哀矜不失为仁德之厚,又何以为『身不修,而不可以齐其家』者乎?」曰:「敖惰,谓如孔子之不见孺悲,孟子不与王驩言。哀矜,谓如有一般大奸大恶,方欲治之,被它哀鸣恳告,却便恕之。」道夫云:「这只是言流为姑息之意。」曰:「这便是哀矜之不得其正处。」
或问「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曰:「亲者则亲爱之,贤者则畏敬之,不率者则贱恶之,无告者则哀矜之。有一般人,非贤非亲,未见其为不率,又不至于无告,则是泛然没紧要底人,见之岂不敖惰。虽圣贤亦有此心。然亦岂可一向敖惰他!一向敖惰,便是辟了。畏敬、亲爱、贱恶、哀矜莫不皆然。故下文曰:『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如所敖惰之人,又安知其无善之可爱敬!所谓敖惰者,只是阔略过去。」
问敖惰。曰:「大抵是一种没要紧底,半上落下底人。且如路中撞见如此等人,是不足亲爱畏敬者,不成强与之相揖,而致其亲爱畏敬!敖惰是人之所不能无者。」又问:「『敖惰』二字,恐非好事。」曰:「此如明鉴之悬,妍者自妍,丑者自丑,随所来而应之。不成丑者至前,须要换作妍者!又敖惰是轻,贱恶是重。既得贱恶,如何却不得敖惰?然圣人犹戒其僻,则又须点检,不可有过当处。」履孙。
蔡问「敖惰」之说。曰:「有一般人,上未至于可亲爱,下未至于可贱恶,只是所为也无甚好处,令人懒去接他,是谓敖惰。此敖惰,不是恶德。」文蔚录云:「非如常人傲忽惰慢,只是使人见得他懒些。」
或问:「敖惰是凶德,而曰『有当然之则』,何也?」曰:「古人用字不如此。敖惰,未至可贱可恶,但见那一等没紧要底人,自是恁地。然一向去敖惰他,也不可如此。」
问:「君子亦有敖惰于人者乎?」曰:「人自有苟贱可厌弃者。」
问敖惰。曰:「敖便是惰,敖了便惰。敖了都不管它,便是惰。」
因学者问大学「敖惰」处,而曰:「某尝说,如有人问易不当为卜筮书,诗不当去小序,不当协韵,及大学敖惰处,皆在所不答。」
或问:「『之其所亲爱、哀矜、畏敬而辟焉』,莫是君子用心过于厚否?」曰:「此可将来『观过知仁』处说,不可将来此说。盖不必论近厚、近薄。大抵一切事,只是才过便不得。『观过知仁』乃是因此见其用心之厚,故可知其仁,然过则终亦未是也。大凡读书,须要先识认本文是说个甚么。须全做不曾识他相似,虚心认他字字分明。复看数过,自然会熟,见得分明。譬如与人乍相见,其初只识其面目,再见则可以知其姓氏、乡贯,又再见则可以知其性行如何。只恁地识认,久后便一见理会得。今学者读书,亦且未要便悬空去思他。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方言『慎思之』。若未学未问,便去思他,是空劳心耳!」又云:「切须记得『识认』两字。」
问:「大学释『修身齐家』章,不言修身,何也?」曰:「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是以好为恶,以曲为直,可谓之修身乎!」
大学最是两章相接处好看,如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且如心不得其正,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若视而见,听而闻,食而知味,则心得其正矣。然于亲爱、敖惰五者有所僻焉,则身亦不可得而修矣。尝谓修身更多少事不说,却说此五者,何谓?子细看来,身之所以不修者,无不是被这四五个坏。又云:「意有不诚时,则私意为主,是主人自为贼了!到引惹得外底人来,四方八面无关防处,所以要得先诚其意。」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五者,其实则相串,而以做工夫言之,则各自为一事。故『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着『而』字,则是先为此,而后能为彼也。盖逐一节自有一节功夫,非是儱侗言知至了意便自诚,意诚了心便自正,身便自修,中间更不着功夫。然但只是上面一截功夫到了,则下面功夫亦不费力耳。」先生曰:「亦有天资高底人,只头正了,便都正去。若夹杂多底,也不能如此。」
问:「『正心修身』章后注,云『此亦当通上章推之,盖意或不诚,则无能实用其力以正其心者』云云。」曰:「大学所以有许多节次,正欲学者逐节用工。非如一无节之竹,使人才能格物,则便到平天下也。夫人盖有意诚而心未正者,盖于忿懥、恐惧等事,诚不可不随事而排遣也。盖有心正而身未修者,故于好恶之间,诚不可不随人而节制也。至于齐家以下,皆是教人节节省察用功。故经序但言心正者必自诚意而来,修身者必自正心而来。非谓意既诚而心无事乎正,心既正而身无事乎修也。且以大学之首章便教人『明明德』,又为格物以下事目,皆为明明德之事也。而平天下,方且言先谨乎德等事,亦可见矣。」
大学如「正心」章,已说尽了。至「修身」章又从头说起,至「齐家治国」章又依前说教他,何也?盖要节节去照管。不成却说自家在这里,心正、身修了,便都只听其自治!
说大学「诚意」章,曰:「如今人虽欲为善,又被一个不欲为善之意来妨了;虽欲去恶,又被一个尚欲为恶之意来妨了。盖其知之不切,故为善不是他心肯意肯,去恶亦不是他心肯意肯。这个便是自欺,便是不诚。意才不诚,则心下便有许多忿懥、恐惧、忧患、好乐而心便不正。心既不正,则凡有爱恶等事,莫不倚于一偏。如此,如何要家齐、国治、天下平?惟是知得切,则好善必如好好色,恶恶必如恶恶臭。是非为人而然,盖胸中实欲如此,而后心满意惬。」
传九章释家齐国治
或问:「『齐家』一段,是推将去时较切近否?」曰:「此是言一家事,然而自此推将去,天下国家皆只如此。」又问:「所畏敬在家中,则如何?」曰:「一家之中,尊者可畏敬,但是有不当处,亦合有几谏时。不可道畏敬之,便不可说着。若如此惟知畏敬,却是辟也。」
或问「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曰:「孝以事亲,而使一家之人皆孝;弟以事长,而使一家之人皆弟;慈以使众,而使一家之人皆慈,是乃成教于国者也。」
李德之问:「『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不待推也。」曰:「不必言不待推。玩其文义,亦未尝有此意。只是身修于家,虽未尝出,而教自成于国尔。」
「孝者所以事君,弟者所以事长,慈者所以使众。」此道理皆是我家里做成了,天下人看着自能如此,不是我推之于国。
刘潜夫问:「『家齐』章并言孝、弟、慈三者,而下言康诰,以释『使众』一句,不及孝弟,何也?」曰:「孝弟二者虽人所固有,然守而不失者亦鲜。唯有保赤子一事,罕有失之者。故圣贤于此,特发明夫人之所易晓者以示训,正与孟子言见赤子入井之意同。」
「心诚求之」者,求赤子之所欲也。于民,亦当求其有不能自达。此是推其慈幼之心以使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