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陈鹤柴诗，尚有自写真自作小传者，汇录如左。《癸酉元日寓氵扈偶书》云：“绿阴如幄朱明诞，（余四月生日。）元旦堆盘五味盛。立志愿为乡善士，闭门原是鲁诸生。寰中胜境都经眼，客里藏书喜满籝。耄矣回思少时事，穗城羊石总关情。”三四可信，行不掩言。《七十自述》四首之一云：“我年廿一时，孙公返岩岫。（光绪甲申五月，舅外祖孙省斋方伯至庐江。）闲窗阅我文，评之日寒瘦。郊岛亦复佳，何必《云门》奏。不乘驷马车，老氏贵尚后。问年渐与齐，扪腹惭吾陋。（予开孙公扬州邸舍藏书三楹，欲往阅之，未果也。”）孙公可谓知言。《再题诗集后》二首云：“颇爱枯僧能入定，每当兀坐有诗来。从今一洗筝琶耳，私仿伶伦节奏才。一截竹柯亭作凤鸣，夕阳红处可怜生。何人更擅长康笔，为画孤僧傍水行。”第一首次句、此首末句，皆自己传神之笔，何待长康。何梅生有句云：“山僧自是吟边物，只好遮林傍水看。”此闽谚所谓“中看不中吃”，濂溪《爱莲说》所谓“可远观不可亵玩”，反之在闽谚又所谓“远看一头马，近看马没头”，乃贬辞也。今鹤柴隐以自况，则形容逼肖，决不待欧阳询、长孙无忌之相嘲矣。
七、古今文人多口吃。近人如林暾谷、如鹤柴，今之相如、子云也。然鹤柴未自言，拔可乃微言之。《七十赠言》云：“得饮乃尔数，出言何用多。怪君饭颗瘦，皱面成观河。二友昔度陇，（君时应觚斋提学之聘。）更新忧民讹。士风变水草，泽如石受磨。用夏费妙手，七经白骆驼。（予代购七经百部，赁骆驼运陇。）儒效尺寸收，潢池忽干戈。坚卧守环堵，蓼虫自啸歌。抚旧有述作，褒新无讥诃。（君喜奖掖后进。）穷为诗所归，老专天之和。兀坐耸尧鹤，床书争嵯峨。”亦传略而兼传神者。君赠拔可作，亦能括其大，云：“折桂秋风弱冠年，白头市隐爱桃源。（侨居沪渎廿余年。）至今传得樊山檄，强项人称李上元。（光绪季年，君宰桃源，有善政。樊樊山方伯爱其才，檄署上元令，君厌迎送之烦，辟不赴。樊山批牍曰：‘傲不可长。’君因取此四字刊一印佩之。故友陈师曾所镌也。”）《寄赠章敬礼表侄》云：“敬亭山色恣游观，客里微吟亦足欢。寂寞纷华试相较，梅都官胜孔都官。（君有《双羊山谒梅都官墓》诗。”）
八、郑晓云（烈），前长福建高等法院时，以所著《名将百咏》属为序，卒卒数年，至厦岛始践诺成之。略云：“晓云少从事革命军，而服官却任司法，既官司法，而所志仍在将略，殆有见古者兵刑合一，大刑用甲兵，中刑用斧钺，除暴安良，与吊民伐罪，其理固相贯欤。”诗皆七律，取其论古有特识与铸词上整者，著于编。如《乐毅》云：“兵连五国复深雠，雄略奇才孰与俦。谈笑俄酬破齐志，凄惶亟谢伐燕谋。嗣王也解金求马，残敌何由火纵牛。太息邯郸亡命日，大功回首逐江流。”五六名论可喜。《周瑜》云：“如饮醇醪人尽醉，风流儒雅至今遗。笑谈便定三分局，顾盼俄烧百万师。“大帝”终降亦豚犬，小乔初嫁想丰姿。犭制儿赍志同无命，坐使曹瞒横一时。”“大帝”句奇横。《谢玄》云：“百万豺狼逼石头，投鞭信可断江流。凶锋已遣偏师挫，元老犹殷左衽忧。草木皆兵戎阵整，河山无恙智谋优。群胡胆落闻风溃，勋业周郎赤壁侔。”玄所摧者夷狄，瑜所摧中原耳，玄功何止与瑜侔。《王镇恶》云：“将门出将韬钤裕，义辨华夷觉更难。故国河山收版籍，中原父老睹衣冠。三秦底定钟锈返，百舸前驱江汉宽。宋武倘专方面奇，何须流涕望长安。”镇恶才识在乃父上，惜宋朝用之，不如苻氏用乃父之专耳。《吴》云：“十年对垒久相持，社稷微公朝露危。纵矢摧坚繁雨注，遗柑止渴讯风驰。虏酋创重咸宵遁，敌卒粮空尽力疲。布著西陲膏泽遍，格言还录作严师。”客尝问宋代福建人才谁为最，余曰：“吴兄弟，功在韩岳之上。无二吴即无秦蜀，是无南宋也。岂但最于福建。”句如《田单》云：“五千壮士追牛后，七十名城复马前。”《张辽》云：“陷阵几乎俘大帝，秉麾倏已斩单于。”《韦》云：“风驰电掣救锺离，膏草焚摧百万师。”又云：“竟堕肝胆倾相照，淝水功名较更奇。早斥萧娘用韦虎，中原遍睹汉官仪。”《韦孝宽》云：“关西男子擅英奇，岂肯生降负素期。倾国来攻长不息，危城死守苦相持。”《韩擒虎》云：“才闻上将临江表，又见降王执石头。”用“一片降幡”句调恰好。《郭子仪》云：“回纥仓皇翻马拜，吐蕃狼狈悉师逃。”《李晟》云：“室家不问吞狂贼，七鬯无惊复旧京。”《李》云：“风雪潜趋乘五夜，橐健迎谒美千秋。”以上皆能举其要。
九、余久耳京江柳翼谋（诒徵）名，近乃屡晤，然以为学人也。今读其《劬堂诗录》，乃知固功力甚深之诗人。夫学人不屑为诗人与不能为诗人者众矣。学人肯致力为诗，自有左右逢源之境。翼谋近管金陵图书馆，续其诗大有不愿乎外之意。《自咏》云：“姓名幸未停朝报，笠踽偏宜远市廛。熏习异书册万卷，不曾三食亦神仙。”《检书感赋》云：“扫除一室复何求，部别居分亦大猷。禹域茫茫劳割据，百城吾且傲王侯。”《夜读》云：“檐雨如潮接昼阴，自披灵宝豁孤襟。万花未吐蛟龙蛰，谁会山翁夜读心。”《梅雨》云：“梅雨送麦秋，湿云扶袂上南楼。研朱静较残明史，时为青山一举头。”《忆儿时读书况味》云：“细草凝油黯一灯，寒风撼牖雨绳绳。更无长物贫非病，窃睹残编兴倍增。争似高堂辉电炬，纷罗秘籍轶崤陵。四时乐事殊今昔，共学何方集远朋。”诸诗似皆图书馆之作。所谓士各有志，南面王不必与易也。《感事》句云：“底事痴儿尚尔痴，钧衡台阁梦迷离。何如把卷茅屋底，长炊冬舂茹舂荠。”《口号赠缪生》云：“廿载师门荷德深，楹书易主久惊心。劝君莫更思梨枣，归读遣编敌万金。”蕙风收藏过多，身后遽散，吾友柯逊庵、杨惺吾、萧敬甫、沈子培皆然，况蕙风乎？此诗可谓忠告善道。
一○、翼谋书外殆甚好游，余至白下，多同出游。《覆舟山麓闲眺》云：“坠碧零红夹径飞，覆舟山畔晚菘肥。几湾流水萦黄落，一杵疏钟出翠微。鸟外更知城郭大，田间那识市朝非。瓦盆浊酒容吾老，便合诛茅傍钓矶。”《莫愁湖上》云：“梅炎水国迓新晴，又向湖楼发古情。笑口且绿红藕启，尘容倘使白鸥轻。眼中历历仍城郭，天下汹汹自甲兵。道是莫愁愁更甚，人豪太息负棋枰。”“鸟外”、“眼中”二联，郊行人著想不当如是耶？与沙鸥熟有趣矣，“使白鸥轻”更有趣；上句从牧之诗兼并来。《山行》句云：“衔云穿竹海，喧寺识禽天。托命干戈里，离尘复爽然。”“竹海”、“禽天”铸语好，与“虫天”可称二天。《晨游后湖》云：“拔萝承朝曦，凉袭隔宵雨。命车问沙堤，荷露旋可睹。”又云：“丛莎鸥尚眠，高树蝉未语。独眺领万花，迟云隔篁吐。”《渚莲》云：“底用买田阳羡住，水云随处是吾乡。”“不是台城千树绿，哦诗那肯老南京。”余尝谓南京虽残山剩水，而风味自佳。“卖菜佣有烟水气”，与“佣贩皆冰玉”，二评未知孰信。君又有造语极似中、晚唐者。《即事》云：“缥碧瓶垂月季花，霁红瓯泛雨前茶。轻尘不到帘波定，乳燕斜飞触画叉。”绝句云：“水活风柔自在春，一帘花影转曦晨。闲中领取游蜂乐，但饮心香不螫人。”他如“民瘼可怜方殿屎，书痴犹自诩航头”、“人才谁识金三品，世难都缘银一流”、“清谈味胜鲥多骨，佳侣欢于扇聚头”，亦可与樊山争席。
一一、雁南沈甥，别去十有七年矣，今秋游吴，两次聚首，出诗卷读之，得力于先伯兄木庵先生者仍居多。录数首于后。《啸台夜坐同汪颂年学使》云：“腾身高处转虚明，残暑初消洗太清。树杪空摇塔余寸，山腰忽断月孤行。偶然拾句因耽夜，似觉无言近寡情。凉露沾襟好将息，余风犹弄市楼筝。”第三联尤神似木庵。《灯下检点旧藁，零乱无次，不惬意者火之》云：“未证菩提误造因，不禁西关等缁尘。吟怀逐老浑忘丑，夜雨重披独怆神。讳说饥寒驱作客，托为山水解留人。不知谁是余生业，临<耳>时艰痛厝薪。”五六语妙，不知有人说过否？“褊心天地欲安之，愚智相悬不可移。错合亲朋同传舍，随缘妻子等骈枝。一生那得尽人意，万事须留退步时。执著不沾况文字，传灯空焰是吾师。”《静趣》云：“商略吹灯兴味强，微萤草际远相将。冥心少可支秋燥，贪梦俄惊着夜凉。诗境去来禅月集，墨绿胎息晚香堂。犹防结习销除尽，故遣黄花傲薄霜。”《答墨藻六弟从广州寄诗，分柬纪南二兄、虎岩四弟、喜南五弟》云：“风尘海内嗟予季，走马东南鬓未苍。中岁弟兄几相见，他乡鸿雁不成行。蒙阴棠舍违长枕，仲兄时宰山东蒙阴县。岭表梅花欠和章。底事无成漓水意，残阳何处托行藏？”《独见》云：“分明是色又俄空，坚白何劳别异同。各具至情趋一境，多缘成见褊初衷。有时语默都难事，略带胡涂近化工。”《题齐频生借山吟馆图》云：“世味酸咸扫臼科，吟髭苦思近阴何。青山有道贫能借，绿树留情意自多。”《演庐漫兴》云：“渐使无涯逐有涯，东坡阳羡肯为家。水云不碍冲怀抱，物我浑忘惜齿牙。碱石春痕勾草蘖，盆天星晕散鱼花。（粤语鱼苗曰鱼花。）”“昔年桃李尽摇春，行马飞辕半故人。自倚颓唐羞粉饰，不当痴妄犭旬缘因。菌芝新茁松知老，镫火垂残鸡向晨。”以上皆置诸木庵集中不能辨者。“抱瓮能支道自尊，绛青钩络嫩<门为>门。栖香蛰蚓闲歌吹，推分禽鱼养子孙。不在多言《齐物论》，欲专一壑谢公墩。”《重过广益堂故址，喟然有作》云：“沙虫何日付休休，梦醒遭迥无尽头。通计三千年世界，恐成十六国春秋。”《甲子元日立春坐雨闻雷奉句谭公祖安》云：“玑衡甲子岁星回，最近天心握粟推。曾是政闻多似雨，果谁朕兆殷其雷。”《丁卯元日试笔》云：“朋辈渐稀惟石友，（六榕寺石友堂诸子。）水仙可爱是乡亲。也知无物还天地，摇兀残丛了夕晨。”以上多迥不犹人语。《辛酉人日用韵示无竞》云：“<鼻臭>香爆竹乐无厌，花木教人喜气添。春帖争看悬腕笔，绮肴随具剔牙签。但须翦彩聊存俗，不识呼卢若戒严。惊坐才华谁似子，酒龙诗虎一身兼。”次韵工切。甥年七十余，尚善书，牙齿皆补也。“连朝晴好醉厌厌，一例贤愚一岁添。富贵已迟休抚铗，琳琅新次又题签。不成Т老延缘误，未许伤时禁制严。著述名山输片席，男钱女布老犹兼。”“一例”句使人失笑。《阳朔晓行》云：“鸡声天门开，曙色催行李。南风送归心，吹堕万山里。山势如转蓬，一一从面起。状态千万变，随吾意所拟。今朝天更宽，他日情曷已。”阳朔山水之奇，千百言未必能尽者，“随意”句以五字括之。《癸卯秋后杂诗》，录其自注而有趣者三首：“驱遣群峰逞霸才，秋光掠影碧莲开。仪徵开府风流甚，欲为看山降调来。（仪徵阮文达游阳朔山水，语人曰：‘愿辞制府，衣就县官。’”）“灵洞冲虚探道源，文如篆五千言。漫应西客谈玄牝，徐甲容知有托根。（与英人同游老君洞，问：‘老予骑青牛，牝乎牡乎？’应之曰：‘《道德经》：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意当属牝。’徐甲少赁老子，约日百钱。及老子出关，速索偿，计欠甲七百二十万钱，盖随老子二百余年矣。见《神仙传》。”）“千秋坏土双忠树，凄望孤亭野色交。屑豆淮南传食谱，遗瓷典重出僧庖。（双忠亭乃瞿式耜、张同敞二公垅。栖霞寺僧藏有瞿忠宣遗碗四，客来打斋，则弄豆腐盛此器饷之。”）句如“回廊领略黄昏味，烟媚疏林月献天”，又“林塘如沭生新敬”，皆工炼字。《壬申归故里，去家又卅六年矣。述怀》云：“有鸟如呼下令威，人民城郭是耶非。古仙宫里存门望，一落南荒感式微。”宫巷皆故家所宅，吾乡之乌衣巷也。“逐帅无端起战尘，马坑松柏斫为薪。办香祖德天能护，乱后初归上冢人。”“梅亭墓木郁龙也，守佃殷勤意有加。蚤岁每随诸父拜，小西湖畔打尖茶。”马坑、梅亭两山，吾乡之九原、北邙也。“奠山儿气冷茶园，手植松楸六弟昆。长跽尽然难着语，萧疏白发几生存。”“兴怀真过少年时，镇日挥毫夜不疲。随处追惧留翰墨，何如团扇放翁诗。”福州人见有久客新归者，必群至索书，余与海藏、涛园每为所困。此数首可与涛园、秋岳归里之作参看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