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从河畔之州到关关雎鸠,有多少人在这江南润湿的空气中缓缓走出,躲不过的是反复无常的情感纠结,悠悠的千年中,花开又花落,到底惹人心尘的情为何物,只怕是最叫人摇曳心思,只要很轻易的,便能嗅到爱情的滋味。
插图一 关雎意境图
爱情的不意流露
——读《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翻看《诗经》的时候窗外落着小雨,沥沥淅淅,那关关雎鸠、苍苍蒹葭就在江南这湿润的空气中徐徐打开,充盈丰沛的原初之气扑面而来,似乎一切都鲜活如初。
关关和鸣的水鸟,相伴栖居在河中沙洲。那善良美丽的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长短不齐的荇菜,在船左右两边捞它。那善良美丽的姑娘,醒来睡去都想追求她。思念追求却没法得到,深深长长的思念啊,教人翻来覆去难以睡下……一部中国诗歌史就在这淳朴而清丽的民歌中悄然盛开,雎鸠悦耳鸣叫,荇菜茂盛生长,先秦的古朴醇厚在我们掀开历史的帷幕之后,渐渐显露,天趣盎然的曲调像一首天籁之音娓娓动听而来。
诗三百以这首以爱情为名的《周南·关雎》作为开篇,不得不让我们承认生命中处于重要地位的便是“爱情”。尽管历来对《关雎》的解说不一,但细读下来无疑是讲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爱情追求。“爱情”,轻启嘴唇一遍遍吟读这两个字,会发现这两个字的发音连在一起不仅轻脆动听,又曼妙飘逸,绵绵流长,不觉让人向往。在东方的神话中,女祸创造了人类,把人分为男人与女人,爱情不可避免;在西方的神话中,上帝制造了亚当,然后用他的一根肋骨制造了夏娃,他们在毒蛇的蛊惑下吃了禁果,爱情随即诞生。无论东方或西方的神话都昭示着,自从世界上有男人与女人后,便产生了一种情感,它叫“爱情”。
爱情本就无比美好且无可回避,而解读《关雎》的一些卫道士非要说它是歌颂“后妃之德”的,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牡丹亭》中的一幕:杜丽娘在私塾中受学,迂腐的塾师陈最良教《关雎》之时内心慌乱之极。那当然,对着一个美丽的深闺少女谈论爱情,不由他不窘迫!于是试图让杜丽娘相信,《关雎》只是歌颂之篇,而聪明的小姐早在诗句中嗅到了爱情的味道,粲然一笑。爱情就在此时悄悄埋下了种子,等待着发芽,茁壮成荫。
回到《关雎》,在盈耳的鸟鸣声中,在着清脆的和鸣中,我们似乎不经意跨越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来到这片长满荇菜的沙洲,观望到两千多年前的淑女与君子的绵绵爱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田野之中,空气清新,雎鸠和鸣,河水微澜,古朴单纯的情愫就以这样的暖色调渐渐氤氲开来。风中曳荡着翠绿如墨的柳条,地上盛开灼灼欲燃的花朵,一派生动的景象之中,君子却孤身一人,这怎么让他受得了。
所以,河岸之上,徘徊着的小伙子,他一会儿张望,一会儿低头,转来转去,时间不断流逝,河心绿地上停留的雎鸠飞走一只又来了一只,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雎鸠在斑驳光影之中不停欢唱,男子对着河心开始发呆。密密麻麻的荇菜如翠玉凝成,青青成荫,它们的茎须在流水的冲刷下参差不齐,涟漪缠绵,它们的叶片如指甲大小,阳光落在上面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他肯定是爱上了那个采荇菜的姑娘。那个勤劳的女孩在水边采摘翠绿的野菜,荇菜上开着黄色的美丽小花,一如她一杨好看、自然、美好。
姑娘穿着和荇菜一样色泽的罗布裙子,阳光照在她身上,游曳着微甜的气息,她脸露笑容,提起自己的裙摆,轻轻淌过他们家乡的这条小小河流,采摘青青的荇菜,她束起来的头发里有着扑鼻的花香,似乎一只只蝴蝶从里面飞出来。引得所看到的人不禁心旌动摇,恨不得立刻上前追求。远处的桃林如云似锦,灼灼其华,绽放着一年的繁华,也开满小伙子一树的思念与忧愁,美丽清纯的姑娘已经闯进他的心怀,夜深的时候,辗转反侧都不能入眠——满脑子里都是女子,笑语翩跹的模样,婀娜多姿的风姿。却没有办法接近姑娘,“求之不得”。
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说美都是散发着淡淡的哀愁。他认为美是理想化的东西,是高于现实的,我们追求它却永远得不到它,就有种愁绪在里边。有人也说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求之不得,一个人那么挚爱的东西却无法得到,这怎能不痛苦呢。美天生就带了一份哀愁。
如此说来,《关雎》爱情的美妙,不仅美在窈窕,美在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相思想念,美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希望,更美在最初时候的那份在河之洲、左右流之的不可得。“文似看山不喜平”,《关雎》有这段“不得”,整诗一下子鲜活丰富起来。小伙子煎熬难捱,从床头直起身来,徘徊在院子里面。最后终于明白要靠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采取措施对心仪的姑娘表白。
于是,第二天,在水草丛生的河岸,薄雾之中,小伙子就对着来到河边的姑娘拨动起了琴弦。美妙的琴声,在清晨的薄薄白雾和细微水波里,婉转动听,和着关雎的清脆鸣叫,夹在微暖的风中,流向女孩采荇菜的地方。
让我采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送给你吧,却又害怕它比不过你的粉嫩与美丽?让我捧一缕柔软似水的晨曦送给你吧,却又害怕它比不上你的清澈与灿烂?让我剪一片缥缈洁白的白云送给你吧,却又害怕它比不上你的曼妙与洁净?……小伙子鼓足勇气,用独特的表白与浪漫情怀打动了姑娘,打开了姑娘的心田。二人美好的生活自此开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也成为历代相互倾慕的青年男女表达内心感情的一种方式,众所周知的就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千古佳话,司马相如在卓府的一曲《凤求凰》就换来了卓文君的当夜跟随相如私奔。
依此来说,古人的性格并非温和如茶,含蓄十分,从《关雎》可以看出,先秦之时,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相思之情坦率,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现代人在面对真爱相对古人来说有时反而少了那份勇敢,“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们倒是要向先秦之民学习了。
五代时期文人韦庄的《思帝乡》一词也表达出同样的勇敢,轻易流露出爱情的执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郊游的少女遇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迸发了对爱情的炙热向往,令人感动,即使不能白头到老,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内心昭示着爱情的无上美丽。这与《关雎》里面男子“明目张胆”唱出来的勇敢不谋而合,也见《关雎》对后世的影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它对后世的影响确实巨大,几岁的小孩都会轻轻吟唱,诗中那个窈窕的姑娘,带着先秦的古朴与浪漫,和着水鸟的鸣叫与水草的鲜绿,走过了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唐朝的诗歌宋朝的词,明代的长河落日清代的小桥雨巷,还走过了每一个清晨的细雨与黄昏的飞雪。一直,走进每一个华夏子孙的心中。
谁提及那条河流,那座沙洲,还有那排荇菜,那只雎鸠,就轻易嗅到了爱情的滋味,如水诗韵。
调情是不是一种爱情?
——《邶风·终风》有感
《红楼梦》中有这样的一个情节,贾宝玉与林黛玉在花丛中读《西厢记》,天气晴朗,微风和煦,风景美好,《西厢记》中的文辞又生香而出,宝玉一下子就来了灵感,笑着对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等他说完这句话,黛玉就气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书中用来形容张生和崔莺莺恩爱表白的话语被宝玉说出口,差不多就是等于求爱了。林妹妹作为一个贵族小姐,有着必须的矜持,应该不是随时随地就能面对心中圣神的爱情的,几乎下意识地就发怒了说宝玉欺负她,声称要告诉舅舅去。在那些的场景下,宝玉脱口而出的话,也不是示爱,似乎有调情的嫌疑。
大多时候,调情跟示爱差不多,不过黛玉应该知道,二者实质上正好相反,示爱是真爱,而调情的这条路上发生的爱情要是走得越远,也许就会离爱情越远了。熟读诗书的黛玉从《邶风·终风》中知道这些。《终风》说的就是一个严肃面对爱情的女子,却不幸碰上一个调情爱好者的苦闷事情。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男子初见女子就对她笑容满面,还能说会道,开开玩笑,潇洒浪漫的,而女子对此却又忧伤无法言说。她觉得爱情,是一件应该严肃的事,就算一个人原本性格活泼,一旦遭遇爱情,也不由得变得庄重起来——严肃对待爱情这样生命中重要的事情。
而《终风》里的这个男子,戏谑轻薄,尽管见识广博,谈笑风生,但她望着他,只是默默地倾听,爱情在他那里,还没有卸下面具,他还没有以最干净的心灵来面对。从他飞扬的神采之上,似乎都能看出了自己以后的的命运,她想要的是一份真诚的爱情,而他肯拿出来的,只是一时的感情。爱情与调情的区别之处,也许就是爱情需要全身心的付出,而调情则是一时,或者报有其他的目的。这就是《终风》的故事。
既刮风又下大暴雨,见我他就嘻嘻笑。戏言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好烦恼。
既刮风又尘土飞扬,是否他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令我哀。
既刮风又天色阴沉,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眠,想他不住打喷嚏。
天色阴沉暗淡无光,雷声轰轰又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眠,但愿他也把我想。
张爱玲的名作《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调情的高手,他俩都抱着目的开始着爱情交手,范想赚取白的芳心,而白也想赚一个冤大头结束自己下半生的生计漂泊。结果呢,彼此调情,彼此精于算计,都不想真心以对,爱情变成一场没有休止的拉锯战。倒是最后的一场战争成全了他们的爱情。
在这里,调情只能让感情陷入困境,而爱情则可以把平凡变伟大,把瞬间变永恒。《倾城之恋》中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他们没有了挑逗与算计,彼此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对方平安,为此甚至想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如此才终于断定两个人的相爱。同样,贾宝玉给林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之时,也正是他心情暴躁不安的时期,整天无事可做,穿梭于众多姐姐妹妹之间,讨好献殷勤,他对黛玉的这句话怕也不是出于真心,在敏感的黛玉看来,确实是调情之语。黛玉也只好一边恼怒一边掉下眼泪,怕也是《终风》里那个女孩子一样的悲凉。等到宝玉最终确定自己真爱黛玉的时候,那时候调情自动转化为了爱情。
可见,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击败调情,把调情转化为爱情的养分。那时候,在爱情里,没有轻浮,没有亵渎,只有天长地久。
《终风》里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历来争执而又没有明确的庄姜,不管是不是这位女子都没有白流苏与黛玉幸运,到最后她也没有把调情化成爱情,他抛弃了她,并且不再回来,尽管他曾经给她带来那么多的美好。她对于这一切也心知肚明,然而现实让她无能为力,只能一个人承受着伤害。
就如诗的意境一样,耿耿不寐的长夜,当暴风刮得猛烈之时,就想起他对着自己嘻嘻的笑,戏谑的欢乐。一个人独处睡觉不着,但愿自己的思念能让他打个喷嚏,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他,据说,一个人要是被惦记着,就会打喷嚏。真的希望他能回来,给自己真正的爱情。即使这些都做不到,那至少他能够把自己怀念。
关于《终风》男女主人公最后有没有结果,诗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觉得应该没有了下文,生命应该就此擦肩而过,不过,也有可能在某一天,男子懊悔了会回来,但怕也是因为浪子的心已经疲惫,而不是因为真懂得了爱情。茫茫人海,会有几个会像《大话西游》中的周星驰一样想通了爱情:“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知道失去你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我们都还有没有机会?这一点让人心酸。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在这样刮风打雷的夜里,会想起谁?还希望谁想起自己?李清照说:“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若是如此,物是人非,调情也好,爱情也好,都只能是一个梦——一个无比悲凉的梦。
相逢是首歌
——读《郑风·野有蔓草》
听见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理智安排
阴天傍晚车窗外
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
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
我排著队拿著爱的号码牌
……
歌手孙燕姿演唱《遇见》时的细数落花一般的声音,似《郑风·野有蔓草》那横绝千年的朴素吟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郊野,蔓草青青,白露未晞,男子信步到此,希望与一位姑娘相遇,姑娘美目流盼,天地生辉。“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男子不是着急地想抓住一个美女,要的是“邂逅相遇”,遇见一个真正的知己。这位知己会不迟不早,奇迹出现。正如张爱玲那著名的句子说的一样: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恰好遇见了。这就是男子的梦想。
男子说出这样的意愿不免显得有些苦闷,是得不到才会这样说出口。现在似乎满世界的人都在苦闷,争取过得更加幸福,现状却让人苦闷,诉说心里话或者有默契的朋友比黄金还稀缺。活在这世间,长年戴着面具行走谋生,很少有人与真实的自己会有零距离的面对。更不要说找到知己。苏轼有首《西江月》,讲的寻找自己做知己,与自己相逢的感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说起来,那天苏轼本来挺倒霉的,在外面喝酒到大半夜,回来的时候看门的家童都睡死了,敲了大半天门也没有敲开。进不了门,就一个人去江边溜达了。
夜晚寂静,诗人的灵感来了: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等发出感叹自己,连他都感到吃惊,自己怎么不是来一番风景描写,而是发出如此感慨。细想之下,才明了原来是卸掉了自己所有的身份,还原成孑然一身的这一个人,用平常人的眼光审视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重新认识到自己,也算是找回了一个知己。
怕是天明之后自己重新回到繁复的客套生活中,那些滔滔的废话,泛滥的笑容,自己的灵魂还会失去,多想珍重现在的自己,把他当作知己,给生活中的自己建议、指引。
遇见知己,在自古文人情怀中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辛弃疾希望在灯火阑珊处遇见蓦然回首的惊喜,戴望舒希望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遇见丁香一样忧愁的姑娘,还有《古诗十九首》里的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子,她希望在高楼之上遇见: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高处不胜寒,这个决绝的女子,选择在西北的高楼上遇见,这里的高楼,也许是实物高楼,也许是她心中的一座楼阁,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够走到这楼阁最高处的人。《红楼梦》中黛玉也是有一座自己的高楼,再等着宝玉走到最高处。她的袅娜依人,薛蟠也能懂得,在人群里看见黛玉时候,他就立马“酥倒”,她的才华,宝玉也早早就懂得了,但那时候宝玉周边都是有才华的女孩,宝钗、湘云,个个才华应该不在黛玉之下。
黛玉真正和所有人不一样的,高于众人的,怕是自己独有的情怀吧,她有着对生命细致入微的感触,当宝玉听到她发自灵魂深处的葬花诗之时,他蓦然明了,那时候他也已经放弃了所有女孩子的眼泪,明白了自己一生只能有一份真正的爱情,宝玉才进入了黛玉的楼阁深处,他们两个人的心灵才到了一起。
女子在高楼之上等着自己,知己也当然懂得,在那很少人能及的高处,琴声是语言,也是留给他的阶梯。但是,茫茫人海之中,有几人能懂得那琴声,又有几人能够真正走到楼阁深处。俞伯牙与钟子期为知己,当钟子期因病去世之后,俞伯牙便摔破了自己从不离身的古琴,从此不再抚弦弹奏,知己难求。“一弹再三唱,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能够遇到谁,和女子一起,飞到更高的地方。
在《野有蔓草》中,难度降了些,不是在高楼,只是在清晨的野外,在那一片新鲜而又岑寂的雾气里,希望遇见一个知己。三生石,前生缘,从那电光火石般的秋波流转,便知道她就是男子今生所愿。
男子并没有似《关雎》的那些具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只是:“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臧”就是“美好”的意思,以最美好的自己,遇见一个美好的人,然后和她一直美好下去。这种美好是一种可遇不可求,一种能够给彼此留下欣慰与留恋,最终沉淀升华成愉悦难忘的记忆!
姻缘一“语”定
——《豳风·伐柯》笔记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
我觏之子,笾豆有践。
这首《豳风·伐柯》中说,要砍柴,只有斧头的利刃是不行的,必须要装上斧柄,这样使起来才能够得心应手。而娶妻子也必须要有媒人才能成功。因为这首诗,后世将媒人做媒也称为“作伐”。
中国古代无媒不成婚,现在也有好多婚姻是媒人说成的。其实早在《诗经》中的《卫风·氓》中我们的先民就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孟子还把“媒妁之言”与“父母之命”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其实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形态使得大家的活动都局限在了一家之中,“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中,彼此之间确实有隔膜存在,也不了解外边人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即使自己家里的儿女已长大成人,也不知道哪家需要嫁女娶媳。还有封建的风俗习气使得人们在求偶问题上的腼腆心理,其中要是一个媒人斡旋是最好不过的了。
所以,诗歌中也提到了要想做个斧柄,有了原则就不难办了,要是遇到了真心相爱的人,就要摆下隆重的宴席来迎娶。
于是,历代的礼制中,都明确规定,婚姻必须有“媒妁之言”,标准的婚姻要经过六个环节—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基本上每个环节都需要媒人穿针引线。礼制,这在讲究礼仪的中国社会非常重要。可以说,一桩婚事,假如没有媒人牵线,简直难以办成。
《周礼》、《吕氏春秋》这些书中,就记载上古时候在仲春之时祭祀设置有专门的说媒结亲活动。这是官媒。官媒专司判合之事,甚至还可以对不守婚嫁时令者予以处罚。
汉朝之后,国家虽然不再设这一官职,但官媒一直存在,权力还很大,比如《晋书·武帝纪》载:女子凡满17岁,其父母尚未给她选择婆家的,一律交官媒,由“媒官”配给丈夫。
而清代的《红楼梦》中就多次有官媒的记载。她们都为官府登记认可的媒人,还有阶层之分,有些负责皇室贵族的婚介,地位那就很了得,更没有人敢得罪。
当然也有“私媒”——民间的媒人。这些一般都是些没有职业的中老年妇女,通常以媒婆称之,她们也都是以赢利为目的的。
在保媒的同时,还往往从事其它杂事——接生、做针线、治病等等,这些和家庭女性相关的事情就使得她们有更多机会来接近各家的女性,更加详细地掌握别人的家庭情况等等,更加方便她们以后做媒。
他们收入还是颇为可观的。在明清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们作为中介费的媒钱基本都在财礼钱的10%,那就是很大一笔收入了,俗话说:“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也算真实反映了媒人的收入状况。
所以,当媒人是非常吃香的,这是一种几乎没有风险的职业,只要嘴皮子好。所以不务正业的妇女们为了多赚些钱,通常也会昧着良心,把黑的说成白的,丑的说成美的,年老的说成年少的。尔古代男女婚前几乎不会见面,而真正到了洞房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半并不像媒人说的那样。昧心的媒婆,自然会毁了两个年轻人的婚姻幸福。
尽管也有规规矩矩专业做媒的媒人,但整体上,媒人的过于伶牙俐齿,常常名不副实,甚至如《水浒传》中的王婆那样,为了钱财为别人偷情通奸牵线搭桥,落得个坏名头。这种不好的影响也将媒人这个职业被归为“三姑六婆”中的一婆。对此,晚明文学家冯梦龙在《喻世名言·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就写了一段对她们的生动的描述: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厉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传遍四方。且说媒婆口,怎样传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几句口号:东家走,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够。前街某,后街某,家家户户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颜开,惯报新闻不待叩。说也有,话也有,指长话段舒开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挥干涎沫七八斗……
媒人一词在社会上也成为贬义词,尽管如此,在实际的生活中,还是少不了媒人做媒。不过也有好的媒人,形象高大,比如红娘,比如月下老人等。月下老人是在唐朝时候出现在神话中的专司婚姻之神——月下老人。
唐代文人李复言的传奇《续玄怪录·定婚店》中首次出现:唐代韦固旅次宋城南店,遇老人倚囊坐,向月下检书。
问:“所检何书?”
云:“婚牍耳。”
又问:“囊中何物?”
云:“赤绳耳,以系夫妇之足。虽仇家异域,绳一系之,亦必好合。”
因询己妻,知为店北卖菜眇妪女,才三岁,陋亦如妪。韦怒,遣奴刺之,伤眉。韦与奴逃免。后十余年,韦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以为能,妻以其女。女容丽而眉间常帖一花子。怪而问之,始知女乃畴昔所刺幼女,郡守抚以为己女也。因相钦愈极,所生男女皆显贵。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月下老人促成了一件好姻缘,后世因又称媒人为“月下老人”,或者“月老”。而元杂剧《西厢记》中极力撮合张生、崔莺莺成就好事的丫环红娘,因她的活泼伶俐性格和助人为乐的精神,深受到世人爱戴。
追本溯源,这万千的引申皆来源于上古时的一语“作伐”,虽然人会老,诗词歌赋也会因为年代久远而逐渐遗失,这是我们无力挽留的遗憾,但这世间依然存在永恒的物,可以穿越时空的枷锁,日久弥新,便是古人凝结在文字中的才情,带来无尽的感动。
春游踏青三月三,爱如雁归来
——源头《郑风·溱洧》
西方的情人节在青年人中广为流行,过情人节,送玫瑰花,已经成为恋人们表达情感的一种重要方式。而在中国的民间文化里,“七夕”这个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可以看做是情人节,但七夕的起源并不是十分的古老,最古老的情人节日是上巳节,情感丰富的中国先民在《诗经》中曾举办了一次又一次,其中也有表达爱意的花朵——“芍药”: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
在《郑风·溱洧》这幅欢乐无比的游春图,传递出来那么多欣喜、兴奋的情感!带着读者回到了先秦时那个几乎消失无踪的上巳节,似乎可以听到了鲜艳的芍药花瓣中开出的爱之声:“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古时的爱情之花为什么是芍药?《本草纲目》中记载道芍药是说:“犹婥约也。婥约,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约,故以为名”。而读起来是“着约”的谐音,也就是守约、赴约的意思了。符合人们的美好理想。美国诗人庞德在对汉语做出很大研究后也翻译看这首诗
溱与洧
从此流过
互相抚触
男男女女
采摘兰草
女女男男
采服这种彼此的药剂
把芍药当作爱情的一副药剂,有一番味道。少女们面色红润,手持鲜花,尽情将自己火热的目光和情感抛向自己的偶像,少年们衣着光鲜,青春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与任性,坚定而自然地牵起心上人的手。
先秦时候法令允许男女相会,就是仲春之会:《周礼》上记载说:“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根据当时郑国的风俗,每年的仲春上巳之日是大规模的民俗节日,人们男男女女纷纷来到溱、洧水边,以新解冻的春水洗涤污垢,认为这样可以除去整个冬天所积存的病害,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吉祥。
《后汉书·礼仪上》中记载到:“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而对年轻男女来说,这更是自由快活的春游,趁这这个好机会在野外踏青,泼水相戏,撞见心仪的男女,择偶成家。这一天,就是政府组织默认的“鹊桥会”。
春游踏青的源头就是来自这一时期,正如《溱洧》诗中,草长莺飞三月天,溱河洧水两岸鲜花满地,无数手拿芍药花欢笑少男少女在尽情嬉戏。这种嬉戏被称为“春嬉”。不知道什么时候,春嬉的初始目的渐渐淡化,连名字都改为踏青,最终演艺成为一种风靡城乡的盛大群体性活动。在春天来临时候,来一次苏醒。
李后主就有诗云“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尤其到唐朝时候,踏青更是盛极一时,人人往往结伴而行,杜甫《丽人行》诗中“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是对唐代长安曲江风景区内节日贵族女子结伴春游的描绘。在湖边,在郊野,在青葱夹岸的春溪,在丛树碧草的江畔,人们带着一种青春与快乐的气息,摩肩接踵地游玩。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环境,正是爱情生长的温床。爱情当然就如同这个不可阻挡的季节一样,总是如期而来。踏青的过程中自然少不了眉目传情,少不了言语默契,少不了欲说还羞,少不了惜别依依——爱情诞生。
上巳节这个风情摇曳的踏青日,在以前的传说中说制订者是女娲,最初她分阴阳,定姻缘,就明确了是恋爱的节日。魏晋之时更多地演化成为文人雅士的娱乐活动,“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如著名书法家、文学家王羲之的《兰亭序》中的记叙的聚会作文,更接近于上巳本色的还是《诗经》中的《溱洧》。《溱洧》的开篇比《兰亭序》过犹不及,“溱与洧,方涣涣兮。”春天到来,万物复苏,郊外的溱河和洧河解冻了,河水哗啦啦地流淌,人们如何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只能陶醉在这一片春光里,爱情和喜悦之情一起在心低疯长。众多的男男女女之中诗人抓住了一对男女细腻的瞬间对白:
女子说:“我们过去看。”
男子说:“我已经去过。”
女子又说:“那就再过去看看呗!”或许女孩子很早久喜欢这位帅哥,聚会之中正好找个理由一起玩儿。或许他们并不认识,只是一见钟情,在女孩儿大胆地邀请之后,爱情就有了火花。然后是无数的“士与女”互赠芍药,定情欢乐。
这是一副美好的游春图面,就像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浓郁的生活气息,也许是《诗经·国风》作品的具体特征。孔子的《论语》中也有“暮春者,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记述,但相比之下,多了些文人雅士的学院味,少了平常男女的真切感。
从溱、洧之滨踏青归来的男女,他们手捧芍药花,洒下一路芬芳。尽管当时郑国是个小国,还总是遭受到周边大国的侵扰,本国的统治者也并不清明,但对于普普通通的人民来说,春天的日子让人感到喜悦,他们有节日,他们有芍药,他们有美好生活的信心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