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圆猜得没错,那个在川口的喝令下制造混乱的男人正是陆海萍的上级。
不过她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岩井英一知道。也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
不过,是另一个身份——李森,《东华日报》主编。
他也知道李森的妻子叫林雅,是这家医院的医生。
这两个人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丈夫风度翩翩,妻子温柔美丽。
他不但对这两个人印象好,还对这两个人心存感激。
岩井夫人被送到医院以后立刻就得到了最完善的救治,现在已经苏醒过来,正在输液休息。抢救如此及时,固然是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但若不是林雅在现场进行了人工呼吸,在路上也应用了药物,恐怕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到了第二天,岩井英一对这二人的好感更是增添了几分。
因为昨晚林雅一直陪伴在岩井安惠身旁,这让他放心了许多。在和李森进行了一番交流以后,他看到今天的《东华日报》的几个版面都是大幅报道大日本皇军入城庆典的辉煌场面,而昨晚的扫兴场面则只字未提。
这让他十分满意。
一周之后,当岩井安惠出院的时候,他特意将李森和林雅夫妇请到家中共进晚餐。
这不仅仅是出于感谢,而是他想让妻子高兴。因为这一周之间,岩井安惠和林雅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手下提供给他的档案材料也让他更对李森夫妇信任有加——这两人没有丝毫的政治背景和经历,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知识分子。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李森的报纸成为了宣传大日本皇军的最得力的舆论工具。
冬天的上海阴冷潮湿,但每天岩井英一看着《东华日报》时都会觉得温暖舒适,就像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感觉。在看报纸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因为报上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句子都说到了他的心里,让他觉得无比受用。
而这个冬天对川口能活来说则是特别阴冷。
只要一想起被那伙神秘人士大闹宴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宝物盗走,川口能活就更觉得阴冷的空气都钻到了骨头缝里,然后窜到心脏,弄得心口一阵阵刺痛。
他知道那伙人是谁——就是丁雪峰和他的几个徒弟。
那天,当搜查完全部汽车却一无所获以后,他回到宴会大厅后找到线索的时候就知道了。
线索是八颗弹壳。
八颗狙击步枪发射的子弹弹壳,和杀死方春秋、楼一鸣的现场找到的弹壳完全一致。
这些弹壳现在呆在川口能活办公室的抽屉里,每当他有了困意的时候就拉开抽屉,然后就会精神起来。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将这几个人的脖子一个一个地拧断。
不过当1938年第一个月到来的时候,川口能活的注意力转移了。
月初截获并破译的一份重要电报让他喜出望外甚至兴奋得难以自持。
这是一份关于中共延安特派员经沪前往新四军某支队的情报。密电中的时间、地点、接头方式他已经看了不下百遍,而半个月来,他更是亢奋地布置着行动计划。此刻,夜晚的寒风迎面扑来,但他却并不觉得阴冷。他眯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预定的目标,等待着猎物投进他的罗网。
虽是冬夜,还微开着窗户,但夏圆并不觉得寒冷,甚至额头上还渗着汗珠。
夏圆坐在桌子旁,面前是几张白纸。桌子正中摆着五个杯子,分别装着醋、柠檬汁、番茄汁、洋葱汁和米汤,此外还有一个酒精灯。圆圆手上则拿着一只毛笔。
圆圆不是在练字,也不是琢磨新的食品,而是在练习密写。
啸飞依旧在擦他的枪,但不时停下来看圆圆几眼。不过他不仅仅是一心二用,他的嘴还在忙乎着。
他在对三宝说话,否则三宝会喋喋不休地向圆圆问个没完。啸飞可不想饶舌的三宝打扰了圆圆的练习。
“密写是间谍最早的联络方法之一,就是利用某些有机化合物或无机化合物对纸张的潜隐性能,在纸上写出眼睛看不见的文字,再通过一定的光、热、蒸气和化学的作用显示出字迹来的一种秘密的通信方法。密写的具体种类主要有:溶液密写、复写密写、干写、压痕密写以及潜影密写等。”
啸飞详细地介绍着,三宝却一直盯着圆圆。看起来,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密写的介绍,而是密写的方法。
“这就是溶液密写吧?”
圆圆“恩”了一声,却顾不得和三宝说话,她手上正忙着。刚才她用毛笔分别蘸着醋、柠檬汁、番茄汁和洋葱汁在白纸上写了字,啸飞讲解的时候她一直在轻轻吹着。此刻,纸已经晾干,看上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帮我把酒精灯点上。”
闻听圆圆吩咐,三宝忙不迭地划燃火柴点着酒精灯,瞪大了眼睛看圆圆下一步的操作。
圆圆将纸拉平,放到酒精灯的火焰上方四五厘米处左右移动。随着纸张受热,不多时一行行棕色的字迹便映了出来。
三宝兴奋地看着,口中称奇:“这是怎么回事啊,比我的易容术还要奇妙啊。”
圆圆笑而不答,反而拿起毛笔,蘸着米汤在一张白纸上又写起了字。啸飞看着三宝抓耳挠腮的样子,不忍看圆圆再逗他,笑道:“其实这个原理也很简单,醋、柠檬汁、蕃茄汁、洋葱这些物质会和纸发生化学反应,然后生成一种类似透明薄膜一样的物质。它的着火点很低,在火上烤一烤,密写后的地方就会显出棕色字迹。”
三宝恍然大悟,但看着圆圆蘸着米汤写完字的白纸又皱起眉头。
“啸飞,这个怎么才能显出字来?”
啸飞刚要开口,却看到圆圆嗔怪的目光,便立刻闭住了嘴。
“三宝,你学这个是不是有什么用途呵?如实说来,我就告诉你这张纸怎么看。”圆圆调皮地在三宝面前晃着纸。
三宝嘿嘿地笑了两下,小声告诉圆圆:“我学了你这法子,就方便给小五写情书了,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圆圆笑道:“看你猴急的样子,现在就告诉你啦。”说完,圆圆拿出一支棉签,蘸了一些碘酒溶液,在纸上轻轻地涂过去。三宝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白纸上立刻出现了蓝色的字迹。
圆圆笑着解释:“用米汤写密信,然后用碘酒来显示,这是比较常用的方法。米汤的主要成分是淀粉,用它在纸上书写不会留痕迹,干燥后仍是白纸一张。如果在这张纸上涂上碘酒,由于淀粉遇碘会显示蓝色,随之就能显示出像墨水一样清晰的字迹来。”
三宝得到窍门,忙不迭地也找了张纸练习起来。啸飞在旁笑道:“三宝,这些写密信的方法是最简单的,也是特工都知道的。所以真的传送密信没人用这些方法,一般都是用特制的药水。这样,敌人得到了密信,没有显影液也读不出来的。”
三宝一边忙着书写一边点头:“这我知道,我只是好奇而已。那些深奥的东西我也没兴趣,留给你们琢磨好啦。”
看着三宝聚精会神的样子,圆圆凑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小五了?”
“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爱一个人,才会想尽办法让她开心啊。要不你费这么大力气摆弄这个干什么。”圆圆说完嘻笑着走开,三宝却是愣住了。是啊,自己经历过很多女人,每个女人他都能甜言蜜语地哄得对方开心,但从没有为哪个女人做什么事情,更不用说为了让这个女人开心而做了。难道自己真的爱上小五了吗?
三宝思索的时候夏圆已经在屋子里溜达了几圈,她不时地看着墙上的时钟,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啸飞,海萍姐这次去执行任务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不会的,她做事情一向稳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啸飞安慰着圆圆,但其实他心里也一直牵挂着。
陆海萍这次的任务是和延安来的特派员接头,由于都是单线联系,啸飞三人也不便参加行动,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陆海萍的这次行动一切顺利了。
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不假。
脱去了那身淡蓝色的锦缎旗袍,换上了粗布衣服以后,陆海萍已变成了一个拎着篮子的村妇。此刻,她正坐在一个馄饨摊旁,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
馄饨摊不大,一张桌子,两条长凳。本就在这僻静的小巷中显得孤单寂寥,再加上漆黑的夜色,更难以被人发现。但这并不是接头的地点。
接头的地点在百米开外。
虽然时间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但陆海萍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她要再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这个地点她之前连续几天观察过,此刻的情形和前几天同一时间一样:街头行人寥寥,都在低头赶路,并没有驻足停留、左顾右盼的可疑之人。但陆海萍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她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但是就像是第六感觉一样,她就是觉得吸人的空气中夹杂着血腥味道。
吃完了最后一个馄饨,陆海萍缓缓地站起身来,沿着左手边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去。与其说向前,倒不如说是向上走去,因为这是一段上坡路,接头的地点就是右前方百米处的那个水果摊。
陆海萍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打量,水果摊的摊主正哑着嗓子吆喝着,和这两天她观察到的样子如出一辙,脸上也没有异样的表情。看着这些,陆海萍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呼吸也均匀了一些。刚才的那段上坡路让她出了些许的汗,好在现在是站在平坦的坡顶,晚风毫无阻挡地吹到身上,让她凉爽许多。
陆海萍一边缓缓向水果摊走去,一边谨慎地看着对面。对面的那条路也是上坡,她站在坡顶能将路上的人看得很清楚。对面的路上此刻一个人也没有,在路灯的映照下诡异地延伸向黑暗,陆海萍不由得转过头,向水果摊瞥去,但当她看到水果摊后面的一个小旅社的时候,她的心忽然问一阵颤抖!
如果不是这两天一直暗中观察周围的情况,陆海萍不会心中颤抖。
因为这几天观察下来,陆海萍知道这个小旅馆生意惨淡,除了三四间客房亮着灯以外,其他的房间都窗户紧闭、漆黑一片。而在此刻,虽然也只是三间客房亮着灯,但那些没有亮灯的房间,窗户却微微地打开着!
没有人自然不会开窗户,有人却都关着灯就意味着不想让别人知道。
心头虽然颤栗,但陆海萍脚步却未混乱,仍像刚才一样踱到水果摊前,假意扫了几眼后才转过身。转身之际,她向右瞥去,心头又是一惊。
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着风衣的男人,正缓缓地在向坡顶走来。那人远远地在数十米开外,黑暗之中看不出模样。陆海萍心中暗想,在这个时间段都是着急回家的人,谁也不会迈着这样的步子。而这个地点也不是漫步的好去处,十有八九那就是特派员!
不能再犹豫了,虽然不敢肯定敌人设置了埋伏,但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接头绝对不能称得上稳妥。想到此处,陆海萍加快脚步闪身进入一个小巷。见周围无人,陆海萍急忙跑到另一个街面,拐到一个僻静墙角后,她掏出手枪冲着天空叩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回荡在夜空,仿佛将黑夜撕破,也仿佛将时间击碎了。枪声过后,刹那间一片寂静,但马上便炸开了锅。陆海萍立刻听到那条街上传出许许多多的声响,掀翻桌子的声音、砸破窗户的声音……紧接着,一片嘶喊的声音传来:“抓住她!”
陆海萍心中一凛,暗料自己猜得不错,那条街上果然埋伏着敌人,而刚才远处走过来的那个穿风衣的男人想必也就是特派员。
念头刚在脑中闪过,忽听得枪声大作,而且不是一两把手枪,而是十数把手枪在开火,陆海萍的心顿时揪在了一起,不由得掏出手枪又是鸣放几枪,希望这几声枪响能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一些。开枪过后陆海萍飞快地奔向另一个街口闪身隐藏起来,侧耳倾听对面的动静。
枪声很快就停了,接着一个人的大骂声传来:“这人不是共党,快去追!”
陆海萍心中一宽。听这话的语气,敌人是抓到了一个,但显然不是特派员。她又仔细地听了半天,再没有枪声传来,不久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之后黑夜又恢复了平静。
李森一直盯着窗外的夜空。披着的衣服早已经滑落,他浑然不觉。
他在等陆海萍打来的电话。
他焦急地又看了一眼手表,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接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按理来说,陆海萍早应该打电话向他通报情况了。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一想到这个,李森就焦躁不安,眼睛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电话机。突然之间,像是有预感一样,一瞥之间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李森忙奔过去抄起电话,随着电话铃声响起,门口也多了一个人。
那是林雅,在隔壁自己的卧室听到了电话铃声后也忙跑了过来,倚着门看着李森。几句话以后,林雅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没听到陆海萍说些什么,但她看到李森的表情越发凝重,放下电话的时候已是愁容满面。
“出意外了?”
李森默默地点了下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道:“敌人在接头地点预先设了埋伏,海萍发现得早,没有接头。”
“那特派员呢?”
“海萍开枪警报了,但特派员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初步判断是逃脱了敌人的追捕。”
李森说完,拿起外衣一边穿着一边向门口走去:“我得连夜安排,要在最快时间内打探出特派员的情报出来。”他叹口气又道,“目前日军在进攻南京,看起来南京也难逃陷落的结局。延安方面针对即将发生的局势也作了相应的部署,这名特派员就是延安方面委派到江南新四军支队主持工作的,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啊。你早点睡吧,不用等我了。”说完,披着风衣出门而去。
林雅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不安。
第二天艳阳高照,但在紫罗兰咖啡里,陆海萍和李森的脸上却是愁云密布。
“特派员目前的没有明确的下落,有两个可能。”李森瞧了一眼咖啡厅里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一种可能是被敌人抓获了,再一个就是逃脱了敌人的追捕。”
“昨天我在现场听到敌人喊叫声,应该是没有抓到特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