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来,大队上有了不少新变化:扩充了七个新战士,各小队又增到十五六个人。侦察员也添了两个,连瞪眼虎就五个了。副政委给每小队组织了一个文化组,把分区来的油印小报“火线”分给他们。文化组接着以后,马上给战士们念起来。那上面有不少好消息:在国际上,苏联红军正进行大反攻,德国鬼子正撅起屁股向西逃跑。在国内,各抗日根据地都积极出动,日本鬼子顾东不顾西,他“扫荡”冀中,山里的八路军就揍他脊梁;他“扫荡”山地,平原上又拉他的腿。现在据点里的鬼子一天天少了,气焰正往下降。只是正面战场不争气,鬼子进一步,国民党退两步,稀里哗啦地丢地方;鬼子不进了,他就瞪起眼来看,喝着蒙山茶享福,给咱们助不上一点劲。战士们听着,又乐又气,情绪慢慢在好转。
胡在先到底是正规军来的,对训练抓得紧,他见战士们整天闷在屋里,除了说笑话,就是睡觉,把人都窝憋得一天比一天黄,行起军来,道儿也走得慢了。他便想了个办法,在屋里不能作科目,不能叫口令,就专练瞄准。练了几天,觉得光瞄准也干巴得慌,就发动人们作托枪瞄准比赛,看谁托得最久。起先人们只能托四五分钟,后来就能托十来分钟,~天比一天托得久,丁虎子竞能托到一炷香的工夫。胳膊上的劲一天比一天大,胳膊腕也粗了。丁虎子关上栓,把个大铜板放在枪口上,扣火以后,铜板不能落下地来。
钱万里觉得这个训练方法,又能提高技术,又解闷,就让二小队也学着做。给区小队写信也让学。一时小队上都动起来,各屋里都有几个人成一排托着枪在瞄准,脸憋红了,汗珠往下滚也不放下。后来,又有人发明了举枪运动,把枪拿在手里或一举一落,或一前一后,每举一下算一次,看谁举的次数最多。大家觉得更有意思了。不只运动了胳膊,也运动了全身。人们也练上瘾来了,身体又慢慢壮起来。
这天,发棉衣了。棉衣都是县里按区分派的数,在各村募集来的。全是庄户人家的棉裤小袄,有青的,有灰的,有蓝的,有紫花的,形形色色,啥样都有。另外,每人还发了二尺青洋布,当冬帽包头用。
钱万里走到二小队去查看棉衣合不合身。在炕头上,见满囤正把一个化学夹片由单衣上解下来,拴在棉衣兜上,走上去拿过来一看,却是个“良民证”,再看别人,还有许多人身上拴根线绳儿,掏出来一看,除了钢笔以外,有一半是“良民证”。钱万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向满囤问道:“哪来的?”满囤倒有几分满意地说:“从家里带来的。…‘谁让你带这个?”满囤忽觉不对头,忙说:“以前刘小队长就知道。”钱万里再问别人,除了新战士以外,三个老战士说是见了满囤的以后从家里要来的。钱万里把一个老战士的“良民证”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了又看,看到上面把四十六岁改成十九岁的时候,嘴上笑了一下,随后就坐在炕沿上沉思起来。好久,抬起头来问道:“哎,我给你出个问题答一答:咱们是什么人?”满囤一下愣住了,不知怎么答好,旁边一个战士说:“八路军呗!”
“八路军是干什么的?”“打日本的呗。”“用什么打日本?”“用枪呀。…‘敌人打咱们呢?”
“也用枪呀。”钱万里加重语气说:“是了,用枪打就不比别的,打上了就要死人,就要流血,所以人人都愿意打胜仗,对不对?——嗯,你们说,怎么就打了胜仗了?”人们闷了一阵,一个战士说:“靠你当大队长的指挥得好。”钱万里说:“我指挥得好也是一条,可是主要还是大家拧成一股劲,坚决地干。要是三心二意的,又想用枪打敌人,又想把枪藏了给敌人去磕头,我这大队长也指挥不好。”战士们瞪起眼来问道:“谁要去给敌人磕头?”钱万里把“良民证”伸给大家,弹了一下说:“就是这玩意。”几个拿“良民证”的战士忽地一齐红了脸。一个激昂的声音说:“得,烧了它!”别人也一齐叫着“烧了它!”几张“良民证”纷纷摔在地上。钱万里看见满囤不说话,问他道:“你有什么意见?”满囤吱吱嗡嗡地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就是觉着眼下咱人手太少,还敌不住人家。”钱万里听了,心里又翻了一下,低着头想了起来。
战士们已经把一堆“良民证”点着了,化学片发着嘶嘶的声音,喷发出一片绿光。
满囤看看别人,把自己的也投在里头,一会便着尽了。钱万里抬起头来笑着说:“我再给你们说个笑话吧。”一个战士拍着手说:“欢迎欢迎。”钱万里说:“在古时候,中国有一位将军,带着兵去和敌人打仗,他的兵比敌人少好几倍,可是他胆壮气宏,敌人就在一条河的那面,河水又宽又深,这位将军思谋了思谋,趁着黑夜,就把自己的人用船载了过去。一登岸,敌人的大兵发觉了,漫山遍野杀呀杀地冲上来,好像山上倒下洪水,情势万分危急!这位将军一看,马上下个命令:把船全凿沉了!把锅全砸烂了!然后,带着兵一个冲锋就杀上去了。他的兵因为没有回路可走,心里都明白:要想活,就要打败敌人,三心二意就害了自己。吼一声全涌上去和敌人拼命!他们越杀越勇,越拼越强,一个顶十个,十个顶百个,把敌人杀得落花流水,打了很大一个大胜仗。从这一回起,他的队伍就出了名,敌人听见说了就害怕,以后打一仗胜一仗,成了常胜军!”钱万里话音一落,一个机灵的战士问道:“你们说说,这位将军为什么打了胜仗?”不等人答话,他却对着满囤说:“就是因为没有‘良民证’。”人们轰地笑起来,满囤也咧着嘴苦笑了一下。
钱万里见了副政委,就把“良民证”的事给他说了一遍。薛强也吃了一惊,立刻提起笔写了一个通令,发到各区小队,让把“良民证”统统烧掉。然后,又亲自到一小队去检查。
晚上,侦察员曹得亮回来报告说:唐邱据点的“皇协”又出来了,在裴家庄抢走了三车粮食,打坏了一位老大娘。村里人们乱说:“县大队再不过来镇唬镇唬,等不到过年,人们就全饿死了。”——好几天以来,唐邱“皇协”甚是疯狂,每天都有一两股出来,到各村捆人抓点,要肉要面,把老百姓糟害得叫苦连天。
钱万里和薛强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驻东丁村。
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太阳升了老高,挨近据点的西丁村,街里街外都静悄悄的,只有西口上两棵半秃的大杨树,叫风一刮,哗啦哗啦,响得格外刺耳。
就在两棵大杨树的根下,一个十二三的孩子正玩得上劲。他穿个撅尾巴小袄儿,腰里扎条褡包,满地转着,把那些小团扇似的大杨叶儿,拣了一大把,又把它们一个一个穿起来,接成狐狸尾巴似的长长一串。
猛然,一小队“皇协”来了,前头的挑着个青天白日旗,一直奔向街里。小孩稍稍吃了一惊,可是,马上就泰然起来,把那串杨树叶往脖子里一套,右手拿一张大叶子煽着,凸起胸脯,一步三摇地迈上来,嘴里念着:“锵令锵令锵锵锵……”好像戏台上的大将军一样。“皇协”们毫不在意地过去了,只有走在最后的一个大麻子,把小孩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孩好像认得他似的,眯起眼睛向他笑了笑,就跟在“皇协”后头去看热闹。
小孩眼盯着“皇协”们一个两个三个……一齐进了局子,门口只留下那个大麻子站岗,就凑上去又对大麻子笑。大麻子把枪靠在墙上,松了松子弹带,自自在在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一面眯起眼看着这个孩子。这孩子倒也处处平常,只是两只眼睛特别,又圆又大,不是水汪汪的,而是圆鼓鼓的,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大麻子掏出一棵烟,在指甲上顿了几下,大咧咧对那小孩说:“拿个火来!”小孩把大眼睛睐了几胰,扬着脖儿说:“还用拿,早给你预备下了。”说着,去大麻子屁股底下的板凳上,划着一根洋火,两只小手捧着送过去。大麻子脖颈一伸刚要吸,小手一闪。火又躲回来了。大麻子刚要瞪眼,火又送过去了。两只大眼睛一眯,嘻嘻嘻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大麻子吸着烟问了一声。小孩却又眯起大眼睛,歪着脖儿说:“我不告诉你。”大麻子两手向他一伸,打算抱抱他似的说:“来,来——来嘛!”看样子,大麻子是喜欢上这个小家伙了。
小孩兜了半个圆圈,绕到大麻子背后,就爬上板凳去,并排儿坐在大麻子的胳肢窝底下,挺亲热地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唐邱。…‘你是个什么官儿?”大麻子开个玩笑说:“门插关(官)儿。”小家伙歪起脖笑一笑又问道:“你们到这村里干什么呀?”大麻子说:“催给养。”“什么给养?”“大米白面,香油鸡蛋。”小家伙听了,咂咂嘴,十分羡慕地揪住大麻子的子弹带,一面摸,一面仰起脸儿说:“我也跟你们当兵去吧。”大麻子撇撇嘴,皱起鼻子说:“长得没个毡毛高,当兵?嘻,给我当个干儿子还差不多。”说着,把一只大手扣在小孩头顶上乱抚摸起来。小家伙却故意恼起脸来,抽手拔开大麻子一个手榴弹盖。大麻子吃了一惊,紧攥住他的手说:“你干什么?”小家伙噗地笑了:“我想要一个瞬!”大麻子把他的手甩开,浓浓地吸了一口烟,一下子全喷在小孩的脸上。小家伙不及提防,咔咔地咳了好几声。小家伙像生了真气,从板凳上一蹦跳下来:“你敢欺负我,看我叫八路军来,全逮了你们活的!”大麻子却嘻嘻嘻毫不在意地说:“你叫九路军来也不怕。”“不怕,哼!就凭你们这十几个屑人,一人三排子弹,两颗手榴弹,你们,你们能敌住八路军……”不等他说完,大麻手把脚一跺:“你再说,看我崩了你!”随手抓起枪来,哗啦推上个空枪,对着两只大眼睛瞄过来。小孩却早举起右手,比成个手枪模样,瞄着大麻子的脸放道:“叭!叭!”
大麻子刚要伸手去抓他,小家伙一个鹞子翻身,猴一样向东跑掉了。眼见他拐进一个胡同,只听他喊道:“娘!饭熟了吗?”
隔了约半个钟点,办公的给“皇协”们送来了午饭:一盆面条,一箩烙饼。大麻子从院里拿着烙饼边咬边走出来。刚到门口,就见那个大眼睛小孩又从胡同口闪出来,朝这里望了一眼,回身去指着道:“就是这!”一把刺刀一闪,丁虎子从胡同里探出头,把枪一顺,啪就打过来。大麻子把身子一拧,子弹落在门框上,土花一溅,尺多长一条子木头飞上半天空。大麻子一头撞进院里去了。
跟在丁虎子身后,一连又闪出十来个人。一阵枪响,丁虎子第一个跨进院去。只见院里一盆面扣在地下,烙饼七零八落摔了满地。这时,从东房上飞下个手榴弹,丁虎子一闪身背在墙角,等炸响以后,才知道是胡在先带的一路压了顶。丁虎子心说:他们也够快的!
“皇协”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掉了魂,一齐抢进了北屋,胡乱朝窗外打着枪,有几个手榴弹没有拉弦就摔出来了。
丁虎子向东房上打个招呼,胡在先托起三八式,连朝北窗盖了两枪,丁虎子趁势一个箭步蹿到北屋窗根下,从腰里掏出手榴弹,就在手里拉了弦,顺窗眼塞了进去,随后又塞进两个,屋里咣咣咣几声炸响以后,一阵浓烟顺着破烂的窗户直冒出来。烟散之后,屋里的喊声才听见了:“我们缴啦,我们不打啦!八路饶命!……”一支盒子枪抢先从窗眼里打着斤斗蹦出来,紧接着劈里啪啦,一支支大枪扔了一地。丁虎子没顾得看枪,一步跨到屋里,挺着枪喝道:“举起手来,往外走!”战士们拥了一院子,沿屋门口排成一个夹道,看着那浑身灰土,破衣歪帽的俘虏们,一个个高举着双手走出来。
钱万里命令俘虏们蹲在东房根下,一面派一小队几个人去各屋搜索。这时,瞪眼虎见一个光着头提着一只血手的俘虏最后走出来,正是大麻子,他走上去说:“谁给谁当干儿子?”大麻子点头哈腰忙赔笑脸说:“小哥哥,饶了我吧。”瞪眼虎却不让,紧迫着说:“怕不怕?看逮了你活的没有!”大麻子又连忙求情赔礼的说:“怕,怕,我真服了你了!”院里的战士和大队长都哈哈大笑起来。
队伍赶忙都整理好了,除了打死的五个,押着十三个俘虏,长长的一列队伍拉出了村。
从大“扫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打了胜仗之后,高高兴兴地在白天走路。钱万里正和薛强讨论什么,猛听耳后响了两枪,急回头看,见丁虎子和另几个战士夸口赞道:“不错,能顶个四几十粒子弹。”原来他们正试验新得的大枪哩。钱万里怕他们浪费子弹,正想制止,薛强止住他道:“豁着两粒,让他们打-2-P巴。”可是,战士们没有再打,他们也晓得子弹太可贵了。
钱万里猛一眼看见了满囤,正拿着一条新缴的子弹带,边走边数着,便故意问道:“满囤,咱们人手少,敌过敌不过人家?”满囤黑火红红的脸笑着说:“照这么干是敌过了。”薛强接上去说:“以后咱就照这么干!”
丁虎子忽然又嘻嘻哈哈地大嚷起来:“看啊!看啊!”大家一望,见干巴把从“皇协”
腰里搜来的一件粉红袄套在身上,嘴里叼着一方花手绢儿,蹿蹿蹦蹦,一路扭着秧歌。
在他后头,张小三戴一顶大檐“皇协”帽,也随着一歪一跳地扭起来,嘴里还念着:“康,康,气康气……”逗得人们前仰后合,笑得喘不上气来。一个战士指指张小三说:“这小家伙今天还了阳了。”
薛强扭过头来对钱万里说:“军队这玩意就是干这个的,不打仗就没有精神,一打仗劲头也大了,精神也高了。”钱万里微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