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即便化成灰也不会记错恩公的模样,”那燕丹只一副颇为激动的模样,十分确信道,“恩公可还记得当日易水江边,有一位被秦兵追杀而危在旦夕的黑巾蒙面人,幸得恩公出手相救,燕丹当时才免于一难。”
荆轲经那燕丹如此说道,仿佛记起来了当时的情境来,只是当时对他来说,这在燕秦边疆之际杀几个欺凌百姓的秦兵小卒,却是常有的事情,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今日这位青铜面人如此说来,他倒是想起却有那么一个自称为泰阳贾商的燕丹公子,只是当时见他如此落魄的模样,便也信了是为逃难的商贾,却未料到居然出现在了这燕国朝堂之上。
“哦……”燕丹既然记起来些许,自然哦了一声,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道,“阁下岂非那泰阳贾商的公子,怎又如何来了这燕朝之上?”
燕丹听了荆轲的话语,明白了他的疑问,于是便立刻解释道:“恩公有所不知,我本燕国太子丹,只因私自逃离秦国,被那秦兵所追杀,一路上所有的随从皆已遇难,燕丹自然信不过任何人,不得已才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什么?你是燕国太子丹?”荆轲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青铜面人竟是燕国长期在秦国据为人质的太子,只是当时看他那一副落魄的样子,确实未曾料到他会是王公之后。他又仔细打量那人一番,此次细细观察,这才发觉此人虽以青铜面具遮掩其面容,但是额冠端正,目中显神,确非一般庸俗商贾公子所比。只是荆轲不明白如此端庄清秀之人为何常以青铜面罩遮面,于是便又问道:“荆轲但观公子五方端庄,举止客道,必是眉清目秀之人,为何常以铜面遮掩,岂不怪哉?”
燕丹被他如此一问,仿佛一下子戳中了自己的心坎,一股酸楚痛苦的回忆一下子涌了上来。那翻滚着热浪的铁烙,炙烤皮肤时发出的嗞嗞声响,却是一股焦糊味道扑面而来,而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却是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燕丹内心一阵翻腾,喉咙里已满是哽咽之音,断断续续道:“丹自囚禁秦国多年,心中愈发思念身在燕蓟的亲母,而秦强燕弱,丹几番恳请秦王回国探望丹母,可均为那秦王所拒。而后,听闻丹母身染重疾,已是危在旦夕,丹念母心切,便想出以铁烙毁面,与随从调换衣服,以此蒙骗过看守丹的秦兵。秦兵一时竟未认出,便让丹潜逃出了秦国。哪知此事很快便被发现,秦王派人日益追杀,这才有了恩公易水救丹的一幕。”
荆轲听那燕丹此话一说,便全然明白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本想好好劝慰那燕丹一番,可这才发觉那燕丹此时还双膝着地,叩拜自己,于是便使出气力一把扶起燕丹,好生而道:“当日荆轲只以为是秦贼欺凌路人,不想巧然救了太子,此事乃国祚庇佑太子,非荆轲一人之功劳,况且太子方才已是行了叩拜大礼,所以两相当是各自扯平,还望太子快快起身。”
待荆轲扶起燕丹之后,燕丹有所感叹道:“若非恩公相助,丹必粉身碎骨,身首异处,恩公所谓国祚庇佑,我自当是恩公赐命,今日又让丹再遇恩公,必是天意如此,只可惜我父王愚钝,不曾信任恩公…”
“诶,太子勿要这番说辞,燕王此举固是为了燕国宗庙考虑,不肯将兵权拱手让与一个江湖外人,此事也是合情合理,太子不必惋惜,再则我荆轲天生逍遥惯了,不愿受权位所累,此番受命而来,皆是为了恩师钜子腹临终所托,所以加冕之事,于我并无大碍。”
“恩公此番虚怀若谷的旷古胸怀,实在令丹心悦诚服,”燕丹听了荆轲全然不在意的言语,不禁连连叹服道,“其实早在秦国之时,丹就窃闻墨家门客的厉害,就连秦国一向所向披靡的大将王翦也在攻赵之中连番遭受重挫,受到秦王嬴政的冷落。”
“哎,”对于燕丹的言语,荆轲闻之心中一阵忍痛,随即一声叹息道,“其实秦、赵一战,秦虽有损,而墨家也终因内部出了叛徒而饱受了灭顶之灾,我恩师钜子腹也为此殒命于墨客山庄的潜龙潭底。而他老人家在临终之际将重振墨家对抗强秦的大任委任于轲,而轲自知光靠一己之力不能胜任,所以我今日才会来到燕蓟,以望通过弈剑大会会同天下反秦之士,一起秉承恩师墨家‘兼爱非攻’的信念。”
“钜子腹前辈慧眼如炬,能够识得恩公大才,今日恩公已然在弈剑大会上崭露头角,相信墨家在恩公的引领之下必然能够东山再起。”燕丹自然对荆轲的为人胆识心服口服,所以英雄识英雄,今日燕丹能够和荆轲如此志趣相投,实则燕丹却有和荆轲一样的抱负在身。
燕丹在一边赞叹那荆轲的同时,却又一边装作颇有迷惑道:“丹自回到燕国,但见国人多有遭那秦兵欺凌而怨声载道,十分痛心疾首,意欲发奋强国以当秦贼,怎奈当今秦强燕弱,恐如今要想有所作为必如蚍蜉撼树,飞蛾扑火,故而一时便陷入两难之地,不知恩公可有所指教?”
荆轲听了燕丹的肺腑之言,却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语,且字字为实,是燕国目前的一大心患,而燕丹的这个迷惑,却早在他来燕国之前,便常听得师叔田光有类似言语。于是他便定下心神,搬出田光的言语道:“当今七国,独秦强而压六国,师叔田光曾有言于我,墨家要想重振,便要先引导六国合纵以拒秦。”
“哦?何为合纵拒秦?”燕丹听了荆轲的解答,顿时来了兴致。
“合纵之术最早便是由纵横家苏秦所提出,当年秦惠王之时,亦是秦国一家独大,其他六国之间却因为嫌隙而各自为政,唯有那苏秦看破其中利害,便先后出使赵、燕、韩、魏、齐、楚,劝说六国君主联合抗秦,终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六国君主,使得六国相互依傍,使得秦不敢侵扰。苏秦也被任命为“从约长”,统六国相卿之职,这便是合纵拒秦。而如今情况恰如当初,所以今日若能合纵成功,便可拒秦千里。”荆轲不断回想田光当时对自己说的言语和神情,如今也是一眼一板地模仿着田光的神情,颇有将相匡国般的气势说道。
“妙!妙!恩公之言与丹不谋而合!”燕丹听了那荆轲颇有见解的言语,顿时拍手大声叫好了起来。
其实那燕丹哪里知道,这荆轲自决心要改变自己放浪不羁的作风以来,一直寻着一切法子找些高谈阔论而充实自己,如今这田光的言语,却恰好被他依葫芦画瓢,信手拈来,倒搏得了那燕丹的一声叫好,他自己也是洋洋得意,颇为自己这番转型而意气风发。
“不过如今六国分崩离析,况且韩、赵已然亡国,成为秦国附属,这六国合纵还能成否?”燕丹在大赞荆轲完之后,忽然话锋一转,又一个新的疑问问起那荆轲来。
“这…”荆轲被燕丹突如其来的问话打了个点顿,仔细回想昔日田光师叔的言论,可怎么也想不起师叔有关这个问题的言论,于是便依着自己的想法随意一言道,“当今之世,韩、赵虽已成为秦国附属,然而韩、赵定然对秦深恶痛绝,此二国必然想复辟,所以二国可定,至于楚国,目前桓齮已经率军压境,楚幽王必然深感不安,此国亦是可以入盟;而魏国深居燕、楚之前,离秦国的边境最近,所以秦国东进必然对他也有外患,也可谋成;只有齐国,地处偏海,且为田氏把权,自感安逸,不畏外患,且之前燕国引兵攻打齐国都城即墨之时,曾被田单以火牛阵攻破,所以燕、齐之间素有嫌隙,恐怕是最难纵成之国。”
“不错,恩公之言甚有道理,依丹之见,如今秦国东进之事迫在眉睫,再无时间去游说齐归合纵之列,所以不如就此联合韩、赵、楚、魏四国,来一次五国合纵抗秦,恩公以为如何?”燕丹显然完全同意荆轲的见解,虽然他也不知荆轲之见不过也是临时编凑罢了。
“太子之见甚为高明,我看此计可姑且行之。”荆轲见燕丹全然同意自己的看法,立刻顺水推舟,说出一番奉承之言。
可谁知燕丹得见荆轲也认同之时,立刻大喜,随即对荆轲说道:“既然恩公也同意我的看法,那么就劳烦恩公为丹游走一番列国,以合五国而抗秦。”
“太子,你方才所出之言何意?”荆轲一听燕丹莫名其妙给了他这个大任,顿时额头一阵虚汗,反复确认道:“你要让荆轲出游列国共商合纵之计?”
“不错,”燕丹十分断然道,“丹自知方才在那朝殿之上,父王对恩公尚有所鄙疑,委屈了恩公,丹虽有扶国之志,然却无掌国之权,不能助恩公一臂之力。然恩公若是能说服四国联合退秦,则丹必然有理由在父王跟前为恩公犯颜直谏,届时恩公便可名正言顺领了这御龙将军的权位,与丹一起为大燕效力。”
“这…”荆轲这下子有所犯难了,他原本在墨客山庄之时,临危受命于恩师钜子腹,打定主意要重振墨家,如今他得了弈剑盟盟主之位,便打算领着众人回易水庄依照师叔田光之意行事,所以即便那燕王喜不曾看好于他,也无有利害,可熟料此刻却又受到这昔日被他所救的燕国太子丹的重委,心中顿时没了主意。做上这墨家钜子他是实属无奈,再坐着弈剑盟盟主之位,也是形势所逼,如今忽然又要成了这游说四国的从约长,确实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可荆轲再那看了一眼那燕丹,却是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显然不是在跟自己说笑,于是便只得怪自己方才言语过多了。不过他仔细看那燕丹气势伟岸,却不同燕王喜那般傲慢无礼,畏首畏尾,想来并非泛泛之辈,便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太子一番赤诚为国之心,实令荆轲颇为感动,只是荆轲只怕力有不逮,辜负了太子的一番信任。”
“只要恩公肯为燕蓟百姓出此谋得万全,燕丹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燕丹未等荆轲把话说完,便抱拳直朝荆轲寄予一番信誓之言。
“也罢,我如今连这弈剑盟盟主也做了,便再做一次太子的使者也无妨了。”荆轲知道自己再也推脱不得,于是便只好就此答应下来。
“丹替燕蓟的百姓向恩公一拜!”燕丹见荆轲已然应下,便即刻就要下拜。
“太子又来又来…”荆轲本就受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如今见那燕丹又要跪拜,便连连皱眉道。
燕丹见了荆轲这般表情,便也立刻明白了过来,只连连“哦”了一声,随即他二人相视一番,各自大笑了起来,只是荆轲的笑容略显勉强,因为他如今却被眼前这位一本正经的太子丹所打动,竟然稀里糊涂又接下了合纵五国的大任。可是他也许并不会料到,他二人今日这相视一笑,竟会把他二人这番渊源际从此奠定在了一起,这对曾经鬼使神差般相逢的两个陌生人,今后便由命运赋予给了他们这样特殊的君臣关系。
李斯自上次向秦王嬴政有意试探要除掉樊於期以免除后患,虽然嬴政在此事上稍作了迟疑,但最终还是一句“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隐晦地认同了李斯的想法。尽管嬴政并未给出十分明确的诏令,但对于李斯而言,这样的言语便已经足够了。
对于李斯来说,嬴政授予自己权利的事情,既然要办,就一定要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不留一丁点痕迹。他要做到即便日后嬴政有所后悔,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嬴政不必后悔。如今他借墨家相夫氏一族的手除去了他最大的党敌,那接下来便是一心一意对付樊於期的时候了。没有了韩非,剩下的樊於期已是孤掌难鸣,如今又受到嬴政的谪贬而退居泾阳,这等于是万全脱离了嬴政的视线范围之内,这对于他来说要想铲除樊於期不过是只在朝夕之间的事情罢了。如若韩非、樊於期遭根除,那剩下的桓齮、王翦一辈不过也是秋后蚂蚱,根本蹦跶不了多高,那秦国的朝纲便只剩下他李斯一人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