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你留下了?”她忽然向他抬起了眼睛问。她脸上的表情是冷淡的,敌意的,“你向斯齐发说,你留下来,是要把雅施文带走。但你却留下了他。”
同样冷淡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流露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什么话也没有托他向你说,第二,我决不说假话。要点就是,我想要留下就留下了。”他皱着眉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向她伸着头说,并且伸开一只手,希望她把她的手放进去。
她喜欢这种温存的唤起。但是某种奇怪的恶力不允许她服从自己的心意,好像战争的规条不允许她投降。
“当然你想要留下就留下了。你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为什么你向我说这话呢?为了什么?”她更加激动地说,“难道有谁争夺你的权利吗?但是你要是不错,你就是不错的。”
他的手捏紧来了,他转过头去,他脸上显出了比先前更加固执的表情。
“对于你这是固执的问题,”她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脸,突然找到了这个使她发火的面部表情的名称,她又说,“不过是固执。对于你问题是,你要不要做我的征服者,而对于我……”她又可怜自己了,她几乎要流泪了,“假若你知道对于我问题在哪里,那就好了!当我,像现在这样,觉得你对我是敌意的,完全是敌意的时候,假若你知道这对于我是什么意思,那就好了!假若你知道,此刻我是怎样地近于绝望,我是多么怕,怕我自己,那就好了!”她转过身,掩藏着她的啜泣。
“但是我们在干什么?”他说,使他害怕她的绝望的表情了,他又向她伸着头,抓了她的手吻着。“为了什么?难道我在家庭之外寻乐吗?我不是避开妇女的交际场吗?”
“当然啰!”她说。
“哦,说吧,我要做什么才使你安心呢?我准备做一切的事使得你幸福,”他说,被她的绝望感动了,“为了使你避免任何痛苦,像现在这样的,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做?安娜!”他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孤寂的生活,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要说了吧。赛马的情形怎样?你没有告诉我。”她问,极力掩饰着那种仍然归她所得的胜利的喜悦。
他吩咐了开晚饭,开始向她叙述赛马的详情;但是在他的语气中,在他的逐渐变为冷淡的目光中,她看到他没有对她宽恕她的胜利,她所抗争的固执之情又在他心中出现了。他比先前对她更加冷淡,好像他后悔他屈服了。想起了那使她获得胜利的话即是:“我近于可怕的绝望,我怕我自己。”她明白这个武器是危险的,下一次不能再用它了。她觉得,在那结合他们的爱情之外,他们当中还发生了某种斗争的恶意,这恶意她不能从他心中除去,更不能从她自己的心中除去。
十三
人所不能习惯的环境是没有的,特别是假若他看见了他周围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列文在三个月以前不会相信,在他今天所处的这种情况中,他还能安静地睡觉;他过着无目的无意义的生活,并且是入不敷出的生活,在喝酒(他不能够给俱乐部里所发生的事情一个别的名称)之后,在和那个被他妻子曾经爱过的男子发生不适当的友谊关系之后,尤其是在他对一个只能称为不可救药的女子的妇人作了不适当的拜访之后,在自己被这妇人所迷和妻子的悲伤之后——在这种情况中他还能够安静地睡觉。但是在疲倦、无眠之夜、所喝的酒的影响之下,他睡得酣熟而安宁。
在五点钟,开门的声音把他弄醒了。他跳起来向四面望。吉蒂不在床上他身旁。但是在屏墙的后边有移动的灯光,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什么?……什么?”他睡意蒙眬地说,“吉蒂!什么?”
“没有什么,”她说,手拿着蜡烛从屏墙后边走出来,“我不舒服。”她笑着特别可爱的有含意的笑容说。
“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惊惶地说,“应该派人。”他连忙地开始穿衣服。
“不,不,”她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真的,没有什么。我只有一点点不舒服。现在又过去了。”
她走到床前,熄了蜡烛,躺下来,安静了,虽然他觉得她的好像被抑制的呼吸的安静是可疑的,在她走出屏墙向他说“没有什么”时的特别温柔与兴奋是尤其可疑,但他是那么想睡觉,他立刻就睡着了。直到后来他才想起了她的呼吸的安静,明白了在她动也不动、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妇女生活里最重大的事件的时候,在她的宝贵的可爱的心灵中所发生的一切。在七点钟,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摸触和低低的话语声把他弄醒了。她似乎在懊悔弄醒了他,同时又想跟他说话,这样迟疑着。
“考斯洽,不要怕。没有什么。但是好像……应该派人去找莉萨维塔·彼得罗芙娜。”
蜡烛又点起来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她这几天所忙着的编织物。
“请你不要怕,不要紧。我一点也不怕。”看见了他的惊悸的脸,她说,把他的手贴在她胸前,又贴到她嘴唇上。
他连忙跳起来,尚未清醒,眼睛不离她,穿上了化妆服,他又站住,尽望着她。他应该去了,但是他不能够使自己离开她的视线。他爱她的脸,知道她的表情和她的目光,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是现在这样的。想起了她昨晚的悲伤,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在现在这样的她的面前,是多么可憎而可怕啊!她的发红的脸被睡帽下边亸出的柔发环绕着,脸上闪耀着喜悦与决心。
虽然在吉蒂的一般性格上,不自然的和习俗的地方是极其微少,列文仍然因为她此刻向他所显露的地方而惊异,现在所有的掩饰都忽然被揭去,她心灵中的核心在她的眼睛里发亮了。在这种单纯和心灵裸露里,她,就是他所爱的那个女人,是更加明显了。她微笑着望他;但是忽然她的眉毛皱了一下,她抬起头,迅速地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偎贴着他,向他呼出热气。她痛苦,并且似乎向他在诉说她的痛苦。他在最初的片刻由于习惯,仿佛觉得他要负责。但是在她目光里有柔情,这柔情说,她不但不责备他,而且因为这些痛苦而爱他。“假若不是我,那么是谁对这个负责呢?”他不自主地想着,寻找着这个痛苦的负责人,要处罚他;但负责的人却没有。她痛苦,她诉苦,却又为她的痛苦得意,她欢喜它,她爱它。他看到她的心灵中完成了某种极好的东西,但那是什么——他不能明了。这超出他的理解力。
“我派了人去找妈妈。你赶快去找莉萨维塔·彼得罗芙娜……考斯洽!……不要紧,过去了。”
她离开他,按响了铃子。
“哦,现在就去吧,巴沙来了。我不要紧。”
列文惊异地看到她拿起了她夜间带进房的编织物,又开始在编织了。
在列文走出这道门的时候,他听见侍女从那道门进了房。他站在门口,听见吉蒂向侍女发出详细的命令,并且亲自和侍女一道移动床铺。
他穿了衣裳,在他们套马的时候(因为还雇不到车子),他又跑回卧房,他仿佛觉得,他不是用脚尖跑的,却是用翅膀跑的。两个侍女小心地在卧房里搬动什么东西。吉蒂走动着,编织着,迅速地打着活结并且吩咐着。
“我马上去找医生。有人找莉萨维塔·彼得罗芙娜去了,但我还要去一下。不需要什么吗?是的,去找道丽吗?”
她望望他,显然没有听他说话。
“是的,是的。去,去。”她皱着眉,向他挥着手,迅速地说。
他已经走进客室了,忽然一声悲痛的呻吟从卧室里发出,随即寂静了。他站住了,好久不能明白。
“是的,这是她。”他向自己说,抱着头,跑下楼。
“主啊,可怜我们!饶恕我们!帮助我们!”他重复着忽然因为某种缘故而意外地来到他嘴唇上的话。他,这个不信仰的人,不仅仅是用嘴唇重复这话。现在,在这一片刻,他知道,不但他的一切的怀疑,而且那种为他所自知的凭理性去信仰的不可能,都一点也没有妨碍他皈依上帝。这一切现在好像尘埃般从他的心灵中飞出。假若不是皈依上帝,他皈依谁呢?他觉得他自己,他的心灵,他的爱情都在上帝的手掌里。
马还没有预备好,但是感觉到自己心中对于当前要做的事情的体力与注意力的紧张,他为了不损失片刻的时间,没有等待马匹,就步行出门,吩咐了库倚马赶上他。
他在转角上遇见了一个疾驰的夜间马车夫。在小橇车上坐着穿天鹅绒斗篷扎头巾的莉萨维塔·彼得罗芙娜。“谢谢上帝,谢谢上帝!”他说,狂喜地认出了她的现在有着特别严肃甚至严厉表情的、美丽的小脸。没有吩咐车夫停止,他跟着车子向回跑。
“那么有两个钟头了吗?不是更久吗?”她问,“您去找彼得·德米特锐奇,但是不要催他。还要在药房里买点鸦片。”
“那么您以为会平平安安的吗?主啊,可怜我们,帮助我们!”列文说,看见了他的走出大门的马。跳上了橇车,到库倚马的旁边,他吩咐把车赶到医生家。
十四
医生还没有起来,听差说道:“他睡得迟,吩咐了不要叫醒他,但他快要起来了。”听差在擦玻璃灯罩,似乎很忙地做着这件事。听差对于玻璃灯罩的这种专心和对于列文的心事的淡漠,起初还惊吓了他,但是,想了一下,他立刻明白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应该知道他的心情,他更应当举止安静、审慎、坚决,以便突破这道淡漠之墙而达到他的目的。“不急不忙也不放过机会。”列文向自己说,感觉到他对于当前要做的一切事情的体力与注意力的大大的旺盛。
知道了医生还没有起来,列文从他所想到各种计划中选定了如下办法:库倚马带着字条去请别的医生,他自己到药房去买鸦片,假若在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起来,他便买动听差,如果这样也不行,他便硬去叫醒医生,不管有什么结果。
在药房里,清瘦的药剂员带着听差擦玻璃灯罩时的同样的淡漠,替一个等候的车夫封了一包药粉,拒绝了卖鸦片。列文极力不让自己着急,不让自己发火,说出了医生和产婆的名字,说明了为什么要买鸦片,开始说服着他。药剂员用德语征求了意见,是否出售,得到了屏墙后边的同意,便拿了一个药瓶和一个漏斗,慢慢地从大瓶里向小瓶里倒,贴上签条,封好,虽然列文要求他不这么做,他却还想包起来。列文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坚决地从他的手里夺取了小瓶,跑出大玻璃门。医生还没有起来,听差此刻在铺地毯,拒绝了去叫醒医生。列文不着急地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慢地说着话,但也毫未浪费时间,他把钞票给了他,说明彼得·德米特锐奇(先前那么不重要的彼得·德米特锐奇,现在对于列文显得是多么伟大而重要啊)答应了随时出诊,说他一定不会发火的,因此,他应该马上去叫醒他。
听差同意了,上了楼,请列文进客室里去。
列文在门外边听得见医生咳嗽,走路,洗脸,说话。过了大约三分钟;列文仿佛觉得过了两个多钟头。他再也不能够抑制自己了。
“彼得·德米特锐奇,彼得·德米特锐奇!”他用哀求的声音向打开了的门说,“看上帝的情面,原谅我吧。就这样地会我吧。已经两个多钟头了。”
“就来,就来!”声音回答着,列文惊异地听见了医生微笑着说这话。
“一会见……”
“就来。”
医生穿皮靴时,又过了两分钟,医生穿衣服梳头发时,又过了两分钟。
“彼得·德米特锐奇!”列文又开始用哀求的声音说,但是这时候穿好衣服梳好头发的医生出来了。“这些人没有良心,”列文想,“我们要死的时候,他梳头!”
“早安!”医生伸着手向他说,好像是用他自己的镇静在窘恼他,“不要着急。怎样?”
列文力求精确地说出关于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不断地用请求打断自己的话,请医生和他马上就走。
“但是您不用着急。您没有经验。并不需要我去,真的,但是我答应了,若是要我去,我就去。但是不用着急。请您坐一下,要不要喝点咖啡?”
列文望着他,用目光问着,他是不是在笑他。但是医生并没有想到要笑他。
“我晓得,我晓得,”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但是我们做丈夫的,在这种时候是最可怜的人。我有一个女病人,她的丈夫在这种时候总是躲在马房里。”
“但是,彼得·德米特锐奇,您怎样想法?您想,会得平安无事吗?”
“各样的情形都表示结果平安无事。”
“那么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忿怒地望着送咖啡进来的仆人。
“一个钟头以内。”
“不,看上帝的情面!”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端起了咖啡。两人无话说。
“可是土耳其人真打败了。您看到昨天的电报吗?”医生嚼着面包卷说。
“不行,我受不了了!”列文跳起来说,“那么您在一刻钟以内来吧。”
“半个钟头以内。”
“算话吗?”
列文回家时,和公爵夫人的车子同时到达,他们一同走到卧室的门口。公爵夫人的眼睛里有泪,她的手发抖。看见了列文,她抱了他哭泣着。
“哦,怎样了,亲爱的莉萨维塔·彼得罗芙娜?”她说,抓住那个出来迎接他们、带着高兴而又心神不定的表情的莉萨维塔·彼得罗芙娜的手。
“情形很好,”她说,“劝她躺下吧。这样要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