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乡长说:“冯叔,你在哪里?对对对,你马上赶到乡上来!要不,我让乡上的车来接你……”
听得出来,刘乡长语气很急。
啥不得了的鸡巴事,还要派车来接?金锤心里直嘀咕,坚决推辞掉了刘乡长的好意,说他马上赶过来。金锤明白,乡政府的小车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自己只是个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乡长要派车来接,那也是看在兄弟的面上,自己得有自知之明。
该不是又有了新政策?
有了上一次积累的宝贵经验,金锤心里涌起一阵惊喜,却不好在老婆面前表露出来。金锤要老婆收拾好其它东西,晚来一步和他在乡上会合,一起赶班车进城去。
金锤背上旅行包,提上那只装着肉嘟嘟耙柿子的瓦罐,踏着湿漉漉的露水,急急忙忙往乡上赶。
13
因为走得急,金锤赶到乡上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
金锤进了乡政府大院,就感觉到这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政府大院的人几乎都认识金锤。可是刚刚吃过早饭,正在早晨暖洋洋的阳光下闲聊的乡干部,一个个眼神都怪怪的。刘乡长更是黑着张脸,一见金锤进来,就冲着他直嚷嚷:“冯叔啊,你差点把人急死了!走走走,到办公室!……”
金锤心里暗暗嘀咕道,娘的,啥事弄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金锤进了办公室,刘乡长随手乒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刘乡长说:“冯叔啊冯叔,你知道不,出麻烦了!”
刘乡长说:“冯叔啊,那天大的漏子,都是因为你引起的,你知道不?!”
刘乡长铁青着刀条脸,弓着虾米样的腰,舞动着两只细长胳膊,嘴巴里的唾沫就像机关枪子弹一样,热哄哄地喷射在金锤的脸上。
金锤听明白了,是永福他们。永福他们果然把小顺的话听进去了,他们邀约了几十个战友,带着婆娘娃娃,准备堵到公路上。而恰恰这天下午,县上有一个重要的活动,省里市里有领导要从这条必经之路通过。
这些细节金锤确实不知道。自从他和刘乡长有了约法三章后,那个让老战友们伤心的话题,在公开场合他就很少掺和进去。正因为他的冷漠,加上银锁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老家伙背着他也是预料中的事。
看着刘乡长盛怒的样子,金锤心里七上八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毕恭毕敬地站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刘乡长瞪着血红的眼睛,曲着指头,咚咚咚咚地敲着桌子:“冯叔呀冯叔,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咱们有约在先,你也亲口承诺过,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早晨的阳光很安详,静静地铺洒在乡政府空旷在院子里。金锤只觉得脊背一阵一阵发冷,身上的热汗这个时候全成了冷汗。
刘乡长背着手,在办公里转了一个圈,提高了声音,声色俱厉:“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不该说的话敞出去,这这这……这个残局只有你去收拾了!”
金锤只觉得身子矮了半截,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呐呐地说“我我……没有说啥呀?”
“还没说啥?就有人私下攀比着你,说你特殊解决了!”刘乡长的目光剑一样逼视着金锤。
“我我我……,我确实没跟别人说过呀!”
金锤窘得都快哭了。
金锤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金锤知道,老婆是一个直性子人,什么话她都包不住。可是,直到现在,这事他确实从来没跟老婆说起半个字。
金锤想了半天,莫不是老娘走漏了风声?他和刘乡长约法三章那天,回来就在老娘床前给银锁打的电话。老娘虽然瘫痪在床,但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醒,思维活跃。永福经常来看她老人家,会不会从她嘴巴里知道了什么?
金锤心里一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要是他们早得到了消息,怎么现在才来闹事呢?
金锤这样想着,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唉,等把天上的星星数清,天已经亮了!
金锤百口莫辩,嗫嗫嘴,说:“我确实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事,他们是在扯谎,造谣,要把这事扯在我头上。我听说,长贵的舅子幺疙瘩早就得了这个钱,会不会……”
刘乡长挥挥手,打断了金锤的话,吼道:“瞎扯!幺疙瘩早就迁到广东,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谁给过他一分钱?现在就有人口口声声和你攀比,说你得了好处!”
“我?”
刘乡长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了,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根据,咱们不要去纠缠。现在的关键是怎样想办法把这摊子事摆平。不然,这事除了对乡上有影响,对你弟弟也有影响,你懂不懂?”
金锤脑子里像钻进了一大把绿头苍蝇,除了有嗡嗡嗡嗡的声音外,他当然想不出把这事摆平的办法来。
刘乡长的目光从金锤的头上越过去,看着院子里那一地金色的阳光,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们想办法把他们劝到乡上来,请你出面跟他们解释,就照当初的约定说!”
“说啥?”
“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啦?当初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刘乡长声色俱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每年12月31日来领钱,还不能对外人说。”金锤就像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呐呐地说道。
“啥啥啥?冯叔呀冯叔,我该怎么说你呢?你真是猪脑子!”
刘乡长真的生气了,压低了嗓门骂道。刘乡长把嘴巴凑过来,一字一句地说:
“只能说没政策,从来就没有这回事!!”
“这这这,还是……要我说假话?!”
一想起这几年来,为那个约定受到的折磨,金锤那团憋在心中的无明火就一股一股往上冒。
“假话?!解决了你的问题还是假话?冯叔,你开什么玩笑!?”
刘乡长那张刀条脸绷得紧紧的,一双小眼睛瞪得就要爆裂开来。
“我哪里是在开玩笑?我去年就找过你,要求把我那份钱让出来。你不看看人家永福,他才是最困难最需要特殊解决的呀!”
一提起永福,金锤心里就跟猫抓一样。
“不行不行!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行!”
刘乡长痛苦万分,连连摆着手。
刘乡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摊着双手,说:“这这这,我怎么跟你说嘛,你不为自己想想,还得为你弟弟想想。他这个年龄,正是节节往上长的时候呀!”
“真的不行?”
“不行,这绝对不行!”
“好啊,要是不行的话,那钱我再也不领了!永福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去!”金锤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个不停,他粗着嗓门,眼睛直直地盯着气势汹汹的刘乡长。
窗外,起了风,片片黄叶在唦啦啦的风中飘飘摇摇跌落在院子里,几只在院里觅食的小鸟吓得落荒而逃。
金锤觉得自己虚弱得都快站不住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抖。金锤说:“我没有把咱们的约定告诉任何人,我只是为永福他们感到冤屈。我只想问问乡长,同样是人,为什么我的能特殊解决,他们的就不能解决?……”
“好啊好啊!”
刘乡长的嘴角抽搐着,那只在他眼前挥舞着的手也一下僵在空中。在这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墙上那只钟还在嘀嗒滴嗒卖力地走着。
刘乡长哈哈哈哈一阵冷笑,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刘乡长口气明显软下来,说:“冯叔,你不要逼我!”
“我怎么是在逼你呢?我只是问你一句,这样做,公平吗?”
“你真的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把这个道理问清楚,我这一辈子良心不安!”
刘乡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好好好,我给你说实话吧。这事本来就没有政策解决,你左一次右一次找银锁,他担心你脑子出问题,才出此下策:他自己掏出钱来,让我们每年给你兑现。你弟弟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别往死胡同里钻,你看你看……”
“啥啥啥……你说啥?”
金锤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弟弟一直想帮你,可是不采取这种方式你又不接受。唉,你兄弟俩都是好人呐!”
刘乡长还没说完,金锤就再也站不住了。
金锤手一松,沉甸甸的罐子啪地落在地上,里面的水汪汪的柿子成了一摊泥。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几只蹦蹦跳跳的鸟雀,在安详的阳光下叽叽喳喳欢唱。
【作者简介】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雨花》等报刊上发表作品1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欲网》、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市井民谣》《毒蛊》。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