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娣三十出头了,至今还是闺女。
从前经历的几个男人,她再也不想提起,因为那没什么意思了。
她曾经把信用社的宋主任克得半死不活,被野狗撵到山崖下,摔成了植物人。
也曾经克死过孙家庄的孙巧哥,那孩子跟她成亲的第二天,手没跟她拉过,就掉进水井里淹死了。
张拐子的弟弟张建军也是被她克死的,两个人本来都要成亲了,一颗哑炮炸响,张建军被炸的粉身碎骨,四肢挂了一树,那树上还沾满了血丝。
她克走了小梁老师,小梁老师跟她确立恋爱关系一天,就惨不忍睹。
首先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踩中了鞋带,磕掉了俩门牙。其次是中午吃饭,海碗落地,砸坏了脚丫子,然后是傍晚吃鸡,被鸡骨头捅破了喉咙。
小梁吓得要死,不得不离开大梁山,要不然想活着回去都难。
张大栓也曾经对带娣起过歹心,同样被带娣克得半死不活,在炕上接连躺了半年。
被孙瞎子那张贱嘴说中了,她真的是伯虎星,克夫命,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带娣不知道自己的命为啥这么苦?难道真的跟孙瞎子说的那样,自己要做四十年的单身女人。
那就是还有十年,十年的独居生活,咋熬啊?
想着王海亮,带娣的心又涨热起来,身体也涨热起来。
女人浑身跟触电那样,麻酥酥地痒,她的手就不老实起来,在自己的身上一个劲地乱摸,摸到哪儿,哪儿就火辣辣一片。
她的身体不断扭曲,好像一条长虫,扭来扭曲,身上的衣服就不翼而飞了,不知道翻腾到了那里。
女人紧紧撕咬着棉被,不住地打滚,嘴巴里也发出了轻生的呢喃……
1993年又在一阵鞭炮声中过去了,迎来了1994年的春天。
这一年,王天昊开始上学了。
他说话晚,口吃不清楚,但跟人交流已经能对答如流,王海亮决定把孩子送到学校去,接受教育。
王天昊今年十三岁,被王海亮从村南的老槐树底下捡回来的那年秋天,他已经七八个月了。
跟大梁山的野狼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他终于成为了一个人,要接受教育了。
正月十六是孩子们开学的日子,玉珠连夜帮着天昊做了书包。
那书包大大的,分了好几层。天昊背在身上神气活现。
开学的头一天,玉珠对天昊千叮咛万嘱咐:“昊儿啊,到学校以后不要跟同学打架,要跟人团结,不许乱发脾气,知道吗?”
王天昊说:“娘,俺即到(知道)。”
“你的脾气跟别人不一样,你发脾气了,是要咬人的,把人咬坏了,就是犯罪,知道吗?”
“即到。”
“还有,没事别到山上去,哪儿危险,知道吗?”
天昊还是一笑:“即到。”
“恩,好,真是娘的乖儿子,上学去吧。”玉珠咬断了线头,帮着儿子摸正了领子。
“哥,咱们走,上学去喽。”灵灵拉着天昊的手,冲出了家门外。
跟着天昊一起上学的,还有喜凤嫂的儿子如意,张二狗的闺女天天跟李老实的儿子大癞子。
这几个孩子成为了好朋友,簇拥着王天昊踏上了大梁山上学的路。
学校距离村子五里地,中间要穿过葫芦口,穿过那片密林。这几个孩子都愿意跟王天昊一起走。
王天昊是狼王,什么野兽也无法靠近他们,跟天昊在一起,大家都觉得有安全感。
小天天挎着天昊的左边胳膊,灵灵挎着他的右边胳膊。两个妹妹将他箍得紧紧的。
新年过后,学校非常新鲜,首先进行了大扫除,然后开始上课。
王天昊的年龄有点大,都十三了,可一个字不认识。
玉珠打算让孩子从一年级学起,首先教会他拼音字母。于是,天昊就到了一年级。
一年级大多数是六七岁的孩子,忽然进来一个庞然大物,人不人狼不狼,一脑袋鬃毛,眼睛烁烁放光,几个孩子吓得当场就哭了。
带娣老师哄了很久,才把几个孩子哄住。
那些孩子们瞅到天昊的样子,觉得他是怪物,呼呼啦啦躲出去老远,没人愿意跟他一排。
于是,天昊就独自坐在了最后一排。
带娣教一年级,一年级的课程就是拼音字母,学完那些字母,就学简单的生字。
什么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人口手,圆角分。
算术题是从一到十,十个阿拉伯数字,然后把这十个阿拉伯数字连起来,分别组成不同的数字。
再就是简单的加法跟简单的减法。
学校的气氛把天昊感染了,他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么神奇的地方,这跟当初在大梁山的环境截然不同。
大梁山讲究胜者为王,狼群与狼群之间,拼斗的是势力,是力量。
谁最凶悍,谁最能打,谁就可以做狼王,拳头大不一定有道理,但是拳头小就一定没道理。
作为一条野狼,没有锋利的牙齿,没有粗壮的利爪,没有勇猛的力量,你的命运就是被其他的野兽吃掉。
哪儿没有亲情,只有杀戮。只有胜败,胜者生存,败者灭亡。
天昊在学校,看哪儿都是新鲜的。教室里窗明几净,四周是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天昊不知道黑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母是什么,带娣姑姑让大家读,天昊也跟着那群孩子读。
他扯着嗓子,一个劲的嚎,声音不但盖过了其他孩子的声音,还把教室震得哗哗响,房顶上乱掉土。那分明就是狼嚎。
孩子吓得又哭倒一片,带娣姑姑告诉天昊,你的声音太大,要小点声,最好默读。
于是,天昊就压低了声音,小声朗读。
几天下来,那些字母他都认识了,也会写,拼音字母是以后识字的关键。那些阿拉伯数字也是以后算术的关键,天昊学的很认真。
带娣总是当着玉珠的面夸天昊,说:“这孩子聪明绝顶,什么都是一教就会,可惜教育得太晚,狼王做的时间太久,耽搁了。”
玉珠听到带娣夸赞天昊,心里也美滋滋的。
白捡来的儿子,她视如珍宝。跟亲生的一样亲。
哎,谁让自己不开怀了,要不然,就可以跟海亮再生一个了。
上课四十五分钟,中间要休息十分钟,作为课间活动。
外面的钟声一响,孩子们就跟马蜂出巢那样,嗡地窜出教室,呼呼啦啦一草场。
有的孩子上厕所,有的孩子玩跳绳,有的孩子在抓石子。
天昊不喜欢这些,他孤独惯了,不喜欢凑堆,总是一个人发呆。
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望着远处的大梁山,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他又想起了当初做狼王的时候,跟狼群生活在一起的时光。
他觉得大梁山才是他的天地,他的乐园。
可惜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光了,大梁山一条狼也没有了,所有的黄狼全都迁徙了。
天昊有时候也上厕所,他会解手,知道拉开腰带,掏出那个见不得光的东西,冲着尿池子嘘嘘。
有一天,天昊上厕所的时候,如意跟了上去,如意就站他旁边,一边尿一边冲天昊这边瞅。
如意看着天昊的肚子,一个劲地感叹,说:“天昊哥,你肚子上咋恁多毛?”
天昊说:“俺……从前是……囊王,囊,当然身上长毛了。”
如意仔细瞅瞅天昊的那玩意,发现天昊的东西跟普通人的一样,黑不溜秋的,而且整整大出去一号。
如意自愧不如,有点自卑,说:“天昊哥,听说你们狼跟狗一样,撒尿的时候都喜欢翘起一条腿,你咋不翘腿儿呢?”
天昊白他一眼,说:“胡雪八道……恁听谁说类?俺们囊群……撒尿的时候,都不翘腿的。”
天昊没有因为自己做过狼而自卑,反而觉得很骄傲。
现在的他,已经消除了一身的狼性,完全成为一个人了。
他的脾气相当温顺,别人开玩笑也不在乎,总是傻傻一笑。
有时候,天天或者灵灵,一下子扑上他的背,让他背着满操场乱跑,他也不生气。
他分得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懂得明辨善恶是非。
他融入了人的世界,并且在逐渐适应这个世界。他想把自己变得跟其他人一样。
但是王海亮知道,这孩子是把狼性压了下去,不愿意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必定势不可挡。
他仍然可以瞬间撕裂一头牛,掐死一头健壮的棕熊,也可以撞倒一头犀牛,并且成功咬断犀牛的脖子。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王天昊的狼性就发作了。
因为他刚刚提上裤子,吧嗒一声,一坨鸟粪正好砸他脑门子上。
抬头一看,头顶上是学校的那颗老榕树,老榕树非常粗壮,三个成年人也抱不过来。
树杈上挂着一口大钟,还搭建了很多鸟窝。
黑老鸹在上面嘎嘎鸣叫,喜鹊也翘着翅膀飞来飞去。
王天昊勃然大怒,昂头冲树上一声嚎叫:“嗷呜--!”他的眼睛放光了。
他凶相毕露,脑袋上的毛发全都竖立起来,一声大喝,树上的鸟扑扑楞楞飞了个干净。
这一声嚎叫,震得整个教学楼晃荡了三晃荡,大榕树也抖了三抖。树上的大钟嗡嗡直响,四周的孩子吓得晕倒好几个。
办公室里的带娣跟玉珠也吓得浑身战栗,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地上。
天昊发怒了,一下子扑向了大树,抱住树干用力摇晃。
发现天昊有反常的,第一个就是灵灵。
灵灵也吓坏了,一下子扑向了哥哥,抱住了哥哥的身体,说:“哥,你干嘛?干嘛?别发火,别发火啊。”
王天昊的情绪还是不能平静,一下子掏出妹妹腰里的弹弓,石头子搭在弹弓上,奋力一拉,嗖地一声一枚石头子就飞向了鸟窝。
啪啪啪,几粒石头子过去,一个个鸟窝被全部打飞。
当初,灵灵也曾经用弹弓打过鸟窝,可她的力气小,石头子总是在鸟窝上穿几个窟窿。
那些鸟儿吓跑以后,几天又飞回来了。
王天昊的力气大,石头子打出,直接把鸟窝给打散了,正好打中一只黑老鸹,那黑老鸹的脑袋被打没了,掉在了地上。
从哪儿以后,学校的老榕树上再也没有鸟儿敢搭建窝窝了,也没有鸟粪从上面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