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看见小香瓜,两眼发直,像一个做错事的傻孩子。陈中从朋友眼神中,看透了他的秘密,暗暗好笑,有心要帮他,扬声喊:“小香瓜,小香瓜!”
小香瓜车头一拐,转到河沿来,小圆脸上永远有两粒酒窝儿,由于天气热,红通通,像九月的苹果可爱。小香瓜咭咭地笑:“坏大炮,鬼秀才,你们两在这作什么?”
“小香瓜,你去镇上可带回有果子没有?”陈中笑嘻嘻的,小香瓜一脚顿地,刹住单车刹把,笑道:“带回你个大炮,吃不吃?咯!”
“你有男朋友没有?”
“怎么,要给我做媒吗?告诉你,姑奶奶用不着。”
“你个傻姑娘懂什么,有好青年别错过。”
“嘻,坏大炮,吹牛皮。”嘴巴里跟陈中抬扛,眼睛却描着刘春,见刘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觉扫兴异常。
“你可看见八两?”
“看见了,八两跟一个漂亮哥哥在一起看电影,准是小姐夫。”
“胡说,胡说。去吧,去吧,没见过大姑娘像你这般不害羞的。”
“我害什么羞,你说,你说。”
“那么,秀才喜欢你,你敢不敢说也喜欢他?你要敢,我佩服你,怎么样?”
“呸,我一准知道你个坏大炮坏心眼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冤枉好人,人家对你可是真心真意。”陈中乜斜刘春一眼,刘春只管傻傻地笑,陈中暗笑:“真是一个傻女婿。”
小香瓜红了脸,目光转到秀才脸上,秀才顶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冲着她傻笑,她的脸烧起来,一颗心砰砰儿跳,红着脸啐了两人一口,骑上自行车走了。
两个好朋友嘻嘻笑。
傍晚,霞晖落在陈涣章的院子,青绿的杨桃渡上一层金黄色。
杨桃树下放着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壶茶,三只青花瓷杯。刘二与陈大同两个冤家面对面坐着,可是各人把脸扭向一边,谁也不看谁。老村长笑眯眯,像没看见。
“今夏风调雨顺,稻谷长势好,又是一个丰收年,好,眼见得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越来越舒坦。来,喝茶。”
刘二是个急性子,在他的人生处世哲学上,从来没有闲坐着瞎扯淡不干活的,况且面前蹲着前世冤家陈大同。他像猴子一样坐立不安,……在竹椅上扭来扭去,弄得椅子咯吱咯吱响。不晓得老村长叫他来有甚话说,他不惯东拉西扯,急急问:“涣章叔,你有甚话说的,没,我可走了。”
老村长呵呵笑:“不急,不急。刘二,你家八两长大了,我给你作一个好媒,如何?”
刘二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嗓子,一抹嘴巴:“涣章叔人面广,那敢情是好的。”
“这么说,你答应了。”老村长不动声色。
“嗯。”
老村长很高兴,转头对陈大同说:“我看大炮是娶媳妇的年纪,我老人家作主,给他做一个媒。”陈涣章是陈大同的本家叔,自然没话说,半眯着小眼睛点点头。
老村长得意地笑:“好,好,好,我老人家还有口福喝一回喜酒哩。陈中八两两个好孩儿什么时候办喜事,还得我老人家挑个黄道吉日,我再倚老卖老,就做他们的主婚人,哈哈哈,痛快!”
“什么?”两个冤家同时跳起来,一齐瞪着老村长。
老村长料定了这个结果,笑眯眯道:“别急,别急,我知道你两家的梁子,常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个孩儿自己有情有意,结成亲家,不就完结了,你们两个老头别食古不化,死顶,这事我老人家做主就这么办。”
刘二急急说:“不行!”瞪一眼陈大同。
陈大同什么时候也没有这时反应快,硬通通道:“不成!”反瞪一眼刘二。
“两个孩子要好,两老顽固就别难为孩子们了。”
“老村长,这事说什么也不行。”刘二站起来,走了。
“叔,别的事听你老的,这事说什么也不成。”陈大同站起来,跟刘二反方向走了。
剩下老村长,一个人在院子里,两脚在地上跺得山响,气得吹胡子瞪眼,骂:
“两块粪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月芽早早爬上小山坡,挂在竹林上,像一个爱羞的小姑娘,伴着一朵白云,含蓄地露出半边白脸。栖息在林梢的鸟,偶然发出一两声鸣啾,使得夜动静相宜。
陈中靠在一株大麻竹上坐着,看看身后静静的小村庄,看看竹梢上的月亮,想起八两通红的脸蛋,红的嘴,如月亮一般,半羞半喜的眼睛,多情地看人。“啊!”陈中满足地叹一口气,为即将跟心上人见面而激动。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秀才陪着八两来到小河沿,他奉命做了两人的连络员。
“月老,月老,真够贴切的。”秀才望望头顶的月亮,笑嘻嘻地说。
陈中高兴地咧开嘴巴,看着八两傻笑,八两脸红红的,手轻轻绞着衣角不说话。刘春看在眼里暗暗好笑,自言自语道:“好饿,上村头小部子买点花生去。”一溜烟走没了影。
陈中牵八两坐在河沿草丛里,一直拉着八两的手不放,放在嘴边吻吻。八两怕痒,咯地笑了。
“八两,我托了老村长去跟你爸说媒,你说成不成?”
“大黄牛下了小牛崽,爸这会可高兴了,我偷偷跟妈说了,她愿意去说服爸。”
“你说成了便怎样?”
“什么怎么样?”
“傻瓜,我们洞房花烛啊。”
“哼,”八两羞红脸,好在夜晚,“你老是欺负我,将来,将来……”
陈中亲了亲八两的脸,笑道:“将来我要欺负你让我来世变只老龟,到你坟上给你驮一辈子石碑,好不好?”
八两格格笑,陈中砰然心动,轻轻托起八两的下巴,月光下,年轻姑娘真像早晨的鲜花一样美丽动人,陈中忍不住俯下头亲吻八两。也许是夜的掩护,也许是月光的作用,八两没有反抗,任由陈中抱着,幸福地闭上眼睛。
两道手电筒,像两道闪电直射到小河沿,跟着一阵怒骂。刘二抓着木棍从上头来,陈大同光着脚板从下头来,两老头像约好了似的,同时站在两年轻人面前。
八两吓得直哆嗦,陈中紧紧搂着她,硬着头皮叫声:“爸,刘二叔!”
急性鬼刘二暴跳如雷,劈手从陈中怀里抢过八两,骂陈中:“好小子,臭小子,勾引我女儿。”
咸菜缸子拉过儿子,骂八两:“臭不要脸,勾引我儿子。”
刘二跳起来,指着陈大同鼻子骂:“什么,是你的儿子先勾引我的女儿。”
陈大同也跳起来,指着刘二鼻子骂:“是你的女儿先勾引我的儿子。”
两个人怒目相向,握着拳头,骨节拍拍响,像一对暴怒的狮子,鼻梁顶着鼻梁,眼看要打起来。叫骂声引来许多还未入睡的人们,都打着手电筒来看热闹,刘二与陈大同,摩拳擦掌,眼看就要打起来。陈中看着很有趣,心想,哟,两老头打架,不知是怎样子的。
刘二挥拳:“是你的儿子先勾引我女儿!”
陈大同跺脚:“是你的女儿先勾引我儿子!”
“慢着,”陈中眼见不好,忙拦住两老头,笑嘻嘻地说,“刘二叔,讲好来,这一仗是你与我爸之间的仇,还是我与八两之间的?”
刘二气呼呼瞪陈中:“那又怎样?”
陈中不在意,仍然笑嘻嘻说:“讲好了好打啊,否则稀里糊涂,岂不惹人笑话,你看那么多看笑话的爷。”
“呸,臭小子,当然是你与我女儿之间的仇。”
“那末,刘二叔,不用打啦,你与我爸有仇,我和我的八两妹子没仇,打不起来。”观看的人哄然大笑。
刘二气歪了嘴:“好小子,有你的,臭小子,有你的。”
陈中嘻嘻笑道:“刘二叔说对了,当然是先有了我,然后才有了八两妹妹,这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你要肯,成全我们,我谢你老哩。破坏别人的好姻缘,会遭天谴的,刘二叔,可别做叫人骂脊梁骨的事情。”众人越发笑。
刘二气极,抬手打了八两一耳光,陈中八两惊呆,陈中护住八两,忍不住气冲斗牛,瞪着刘二道:“刘二叔,你怎么打人?”
刘二翻着一双怪目,推开陈中,叫道:“臭小子,我打我女儿碍着你那根脊梁骨,有娘养没娘教的小畜生,今后你要再敢看我女儿一眼,小心我揍你,上梁不正下梁歪。”嘴里骂陈中眼睛却描着陈大同。
陈大同卷巴卷巴衣袖就要冲上来打架,陈中见势不好,忙拦住老头,笑嘻嘻地说:“刘二叔,千里姻缘一线牵,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事你说了不算,这是我和八两妹的事情,你老人家就别瞎掺和了,免得叫人说你是老顽固。”众人大笑。
刘二啐了陈中一口,拉着八两骂骂咧咧走了,陈大同狠狠地瞪一眼儿子,气哼哼走了,众人见没戏看,散了。
秀才回来,手上捧着一包花生,对陈中说:“你不该得罪老头,忍一忍气不成吗?”陈中翻白眼,气道:“反正是得罪了,还不趁机臭一臭老顽固,唉哟,我的命真苦啊!我的可怜的八两妹妹哟!”从刘春手上抓起一把花生,剥开一粒,扑,丢进嘴巴。
刘春噗哧一声笑了。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小村庄,晨曦中的村庄是美丽的。
陈中躲在老松树后,刘二一早牵着小牛崽上镇上去卖,一顿饭工夫,阿英婶也扛着锄头下田去。陈中闪进八两家院子。院子里两个双胞胎正拿竹篙打杨桃,杨桃还是青青的,地上掉了许多打落的叶子,杨桃一个也没有打着。
“哈,两个小东西!”陈中很爱逗他们,双胞胎长得虎头虎脸,活泼调皮,很可爱,陈中常常捉一些知了蜻蜓小昆虫给他们玩。
“瞧我手上拿来什么好玩意。”两个小家伙丢掉竹篙,奔过来,口里只管大声嚷嚷。
“红蜻蜓?”
“小花雀?”
陈中摊开手,两只花白点的黑铁牛,犄角很长,一节白一节黑,花斑纹。两个双胞胎拍手大笑。
“中哥,给我玩。”
“给我玩。”
“别抢,一人一只。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陈中重把手合起来。
“你问,你问,快说,快说!”七斤六称急不可待,举高双手,像要跳起来抢花斑铁牛一样。
“爸爸有没有骂姐姐?”
“怎么骂,爸说姐姐是坏女儿,衰女,败家鬼,算不算?中哥。”
“嗯,姐姐有没有哭啊?”
六称抢着说:“没有。”
七斤反对说:“有,姐姐躲起来悄悄哭,我看见了,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好像下雨的样子。”
“好吧,铁牛是你们的了。”
双胞胎抢了花铁牛蹲在地上玩,陈中拿起他们的竹篙,一竹篙打下七八个青杨桃,纷纷掉在地上,七斤和六称欢呼抢夺。
八两出来,看见陈中,“啊”惊叫一声,脸色张徨,向外看看,陈中嘻嘻笑:“别怕,你爸这会在镇上跟人讨牛价哩。”
八两嗯一声:“中哥。”眼睛红红的,像要哭。
“不要哭,好不好,我会想办法的,现在婚姻自主,你爸不能强逼你嫁给别人。”陈中心底很难过,连平日里最爱说的笑话也收了起来。
“我们怎么办,爸跟妈吵架,连妈也不理了。”八两咬着手指,呆呆出神,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看,我们算了,我不想因为我,搞到家庭不和睦。”
陈中急了,抓起八两的手,急切地说:“算不了,你怎么可以因为你爸反对就放弃爱情呢?爱情是伟大的,我们应该勇敢起来,跟你爸作斗争,争取爱情的胜利。”
“哼,你怎么把我爸说成黄世仁一样坏,我不干。”八两嘟起嘴,黑眼睛瞪着陈中。陈中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嘻嘻笑道:“是我的不是,那让我爸做黄世仁,好不好!”心想,爸是黄世仁,我不就是小东家吗,少爷啊!
“本来就是,难道你爸不是吗?”
“我跟我爸说了,他要不答应我娶你,我就一辈子不结婚,让他抱不到孙子,他拿我没办法。”
“我怎么办?”八两流下一行泪来,陈中俯下脸吻她脸上流下的泪。
“亲嘴啦,亲嘴啦!”两个双胞胎突然插进两人中间,又跳又喊,陈中与八两,脸红红的,尴尬地相视而笑。
八月的天空,蓝的青蓝,白的雪白。
刘春蹲在地里,头上戴一顶草帽,遮阳。蹙着两道眉头,将前面一块平地当作“纸”,手上抓着一根木棒,不时在“纸”上画些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刘秀哼着小曲,手上拿着个很大半黄的杨桃,看见刘春蹲在地头,不禁停下来看他作什么,看了半天,看不出用意,心底里很好奇,悄悄走到刘春背后,有心要吓他一跳。
“喂!”刘春果然吓一跳,一跤坐在土上,刘秀哈哈大笑,“坏秀才,你弄什么?”
刘春看一眼小香瓜,不冷不热地说:“是你。”眉头蹙得紧紧的,还没有完全自思索里走出来。
小香瓜撅起厚嘴唇,秀才冷落的神态令她起了一层怀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刘春的一言一动特别敏感,而每次跟刘春说话时,不知不觉地会撒一撒娇。
“你作什么不理人家?”
“不是打招呼了吗?”刘春莫名其妙,直通通的说。
“哼。”刘秀一跺脚,赌气要走,看刘春爱理不理,又不甘心地站住,暗想:“难道秀才心中爱上了别的女子?难道那天他说喜欢我是调戏我的话?啊,他准是爱上了风流小寡妇那狐狸精,他不是跟大炮常爱上小寡妇家去吗?”小香瓜咬住嘴唇,差不多要流下泪来,她真想打刘春一个耳光,问着他,可是明明的,是自己自作多情,怎能怪别人。
刘春一点也不知道小香瓜心中想些什么,地头篱笆根下开着一丛粉黄的小雏菊,吸引来一只彩色的蝴蝶。刘春顺手采下小雏菊,递到小香瓜面前,笑道:“给你。”
刘秀一推伸到眼前的花:“你理人家作甚?谁爱理你来?讨好别人去吧。”
刘春呆一呆,看小香瓜气白了脸,不知所为何,良久搭讪说:“你家杨桃熟了吗?咱们村上,算小寡妇家的杨桃最甜了,你爱吃回头我给你摘几个去。”
这话像钉钉子一样,更证实了小香瓜的猜测,横刘春一眼,将手上杨桃摔在他身上,怒冲冲走了。
刘春傻了。
陈中扛着锄头,也戴一顶草帽走来。
“刚刚的,不是小香瓜吗?怎么看见我就走了,跟她打招呼睬也不睬我,好大架子,你们有什么秘密?”陈中取笑好朋友,在他看来,好朋友的好事准是成了。
刘春摇摇头,傻傻的,陈中推他一把,笑说:“喂,说你,看见小香瓜就变成呆头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