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加气愤,又很茫然,这里生活的人们思想自私、狭隘与落后,拿什么去解救他们的灵魂?
我一心要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因为没有考上师范学院,没作更长远的打算,收拾行襄只身跑到深圳去,临行时小意眼泪汪汪地来送我。
“小意,你太小,等你长大,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伤感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小意不说话,只是摇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
带着年少失意的梦想,我四处飘泊,把思念深埋在心里。二年后,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久别的家,妈妈用她细腻的母爱抚化我心田的荒凉,我忘掉所有的东西。
一天,几个小伙伴找我玩,她们不住询问关于大都市的新鲜事,我一一相告。阿巧忽然很神秘地说:“虹姑,你知道小意吧,她跑出去了,听说做了野鸡,寄回来肮脏钱。哈,我们就知道她跟她爸一样不是好东西。”
什么?小意?我太意外,她不在家吗?回家几天,因为心境不好,根本不想自身以外的事,妈妈也未向我说过。
阿巧她们兴致勃勃地把话题转到小意身上,绘声绘色地说着小意在外怎样用女色勾引男人索取金钱,仿佛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上一般清昕。
我怒不可歇:“够了,你们井底之娃,懂什么?”我爆怒地打断她们的话,在人们的意识中,因小意爸爸行为恶劣,小意跟她爸一样不是好东西。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愚味而自私的人们啊!但我更为小意悲惨的命运爆怒,一个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十六岁花季般的小姑娘,她跨上的是奔向幸福可以寄托梦想的列车,为什么等待她的总是黑暗呢?小意,在那梦幻般的大千世界,物欲横流的社会,你是如何滚打跌摸的?
大家见我无端发怒,很无味地散去。我呆在房里,透过窗户,看到西山红日西沉,东方一轮明月挂上山头。我翻了翻台面上的日历,农历十六,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妈,小意怎么跑到深圳去的?”吃晚饭时我问妈妈。
“莳完早稻,她来告诉我要去深圳,问我要你的地址,我劝她过两年大了再出去,她说她等不及长大了。”
“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一忽儿东,一忽儿西,行无定踪的……唉,小意,这孩子,她也真命苦,出去不到三个月,听回来的人说,她在那……”
当我再见到小意的时候,已是三年后的事,这三年来,她像一个幽灵般隐没在黑暗中。
在莲花山脚一处不为人们注意违章建筑的铁皮房,我小心易易地走进去,仿如走进旧社会的贫民窟,到处是垃圾、苍蝇、蚊子。我按着别人给我的地址一间间地数,据说这里住着的都是些靠吃青春饭的女人,不过不是影视剧里描绘的那般五光十色,而是充满罪恶的黑暗,在这里的,皆是一些吃青春饭年老色衰或者病毒缠身被抛弃在深渊里的女人。每一间铁皮房的门槛上都挂着一块黑布帘,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懒懒地坐在门口抽烟,面目无光,衣服穿得相当少,露出大腿,她们用一种恶毒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小意……?”我终于鼓足勇气揎开一块黑布帘,没有窗子,一股难言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还没死。”黑暗中传来一声毫无生气,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似贫脊的戈壁滩上空划过的风。我跨进去,远离了阳光的铁皮房里,阴暗、潮湿,气味难闻。我皱了皱眉,把门口挂着的黑布用力一扯,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虹姑姑?”像死尸般躺着的小意虎地仰起身子,她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嘴唇干裂,头发凌乱,我仿佛跌进地府。
小意睁着眼睛瞪着我,良久良久,死去的生命又在曾经清澈如明月的眼里复燃,无助、哀悉、屈辱……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恐慌地看着我,身子宿成一团,一点点地往床角缩。
“小意!”
“不。”她摇着手躲避。
我坐在床沿上,张开手,她惶恐地看住我,我鼓励她,她跟着扑过来,“虹姑姑!”泪如雨下。
“小意,跟我离开这里。”
“离开?”小意猛地推开我,恐惧地,“不,我不离开。”
“什么?”我又气又恨,瞪着她,她无言地抽泣。
小意曾回去过让她憎恶又让她渴恋的家,当日的丑小鸭成了白天鹅,在都市文明的熏陶下,美丽圆润的小意亮丽地站在生育她的灰色土地上,在村民妒忌的冷嘲热讽下,愚味无知的父亲接受了她递过去的厚厚的金钱后,拿扫把抹了粪把小意赶出村,怪她丢了他的脸,愧对祖宗。现实的无情再次把小意的世界推向深渊,心灰意冷、绝望无助的小意重回旧地,她贱踏自己的灵与肉,放纵人格和尊严。
我喃喃地说:“不,小意,这不是你的错。”
“虹姑姑。”可怜的小意,她的泪一颗颗地滑过她毫无青春光泽的脸颊。
突然,门口有人“哈”地干笑一声,我吃了一惊,回头见一个干瘦的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的男人站在那探头探脑,一双小眼贼溜溜乱转,盯着我吃吃地笑。
小意吃了一惊,挣扎着爬起身来,恨恨道:“姓李的,你滚,快滚!”
麻子没有滚,一脚踏进来,施施然一……坐在床上:“滚?滚哪?这就是我们的窝。”
小意哑声道:“王八蛋,你害我还不够吗?”
“哟,说得这么难听,你有病应心平气和,别急怒攻心,难道我不心疼吗?啊。哈,嘿嘿。”麻子伸手摸摸鼻孔,弹弹衣服,吊梢眼上上下下打量我。
小意气得直喘气:“你……你……”
我冷冷地看着,内心不可歇制的怒火腾地冒起来,从门角抓起扫把,指住麻子,冷冷道:“你,滚!”
麻子吃一惊:“你,你想干什么?这可是我租下来的。”
我举起扫把照脸狠狠地打过去:“混蛋,人渣,败类。”
麻子整个人跳起来,脸上被扫把划伤几道痕,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口中叫着:“疯子,疯子。”抱着头跑走了,外面引起一片叽笑声。
小意伏在床上,抽泣的像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
小意不愿跟我离开,她病入膏亡,拒绝一切生的欲望。我不再对她讲生与死、是与非、对与错的道理。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工具,在她黑暗的屋子开了几个窗,让阳光射进来。但是小意同样拒绝生命中必备的东西,只有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才会现出一丝光彩。我切肤般地感受到一种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
“虹姑姑,这个世上除了你再没有爱我的人,在我心中你就像一个母亲,我知道你在找我,我本可以找到你,但是我沾辱了自己,不敢面对你。”
我的泪流下来,“小意,这不是你的错。”
小意拉住我的手温柔而安然地笑了。
“是吗,虹姑姑。”她无神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我吃惊地抱住她。
“月亮,月亮!……你看,你看……,美丽的月亮……!”小意轻飘飘地抬起双手欲去拥抱月亮。
我回头看窗外的夜空,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那是远处环城大道上透过树梢路灯的影子。我心一沉。
我回转头来,小意盍上生命的窗口,年轻的脸颊如同一弘如水的明月。小意,灵魂是美丽的,幸福的天堂会接受你无辜的灵魂。
梧桐树几翻风雨苍桑,已经很老了,树下小意构画的月亮消逝在岁月苍桑里。回到乡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小意的故事,她那不争气的爸爸在一次赌博中输急了钱拔刀与人相斗死了,人们遗忘了有一个可怜的姑娘小意。
小意带着她失落的月亮永远地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