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神婆来下下神吧,把神捉走,兴许,兴许,就好了。”石九公说,心底没有十分的把握。
下神了!
石九公要给珠珠下神了。这个消息马上传遍整个村子,人们都赶来,要看看神婆子给珠珠下神,要看看珠珠是哪路神仙降落凡间。人们说:“珠珠是哪路神仙?”人们相信,珠珠是神仙转世投胎历劫来的。神婆子说:“珠珠是招惹了哪路神仙,鬼崇上身。”如果不是鬼崇上身,那她岂非要没饭吃,神婆子很懂得这个道理,并且她有办法叫人们相信她的神说。
所有的神婆似乎都是老的,满脸皱纹,花白头发,缠着黑头巾;瞎眼,抽水烟袋;说话不是说话,是唱歌。
她是被人背请来的。各村都传她下神下得准。她就是顶顶有名的罗神婆,罗神仙,罗仙婆。抽水烟袋,瞎眼,白头发,黑头巾,大概日日与神仙在一起,吃的是琼桨玉液,所以虽然六十多岁,头发白了,但一张脸,却保养的白白嫩嫩的,两腮子肉,像个白面口袋,搭拉下来,一动一颤,很会跳舞呢;嘴唇很溥,薄唇巧嘴,所以能唱。
堂屋上摆好八仙桌,桌上铺好红布,上面放供着八样供品,四果四浑。正中一个竹罐,装了半罐子沙,上插三支神香,两边各点着两支拇指般大的红烛。神香点起来的时候,轻烟袅袅。
神婆子开始下神啦!
八仙桌正中地上铺着一块新花布,罗神仙跪在新花布上,口中喃喃地念着别人听不懂的经。珠珠被安坐在竹椅上,向着神婆子。石九公跪在神婆子右侧,神婆子说磕头,他就磕头,神婆子唱经他就一脸虔诚地跪着。
珠珠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依依呀呀鬼叫的神婆子。
满屋子是笑眯眯的脸,人们嗑着瓜子,嘻嘻笑着,小声地交头接耳,看神婆子捉鬼,看到底什么鬼附上珠珠。有老女人也跟着神婆子的音调唱,那不叫唱,那叫胡说,胡言乱语。可是村里的老年人都信这个,谁有个什么三灾六难的,就请来神婆子下神,求神婆子赏赐一瓶圣水、圣灰,(点过的香灰,经神婆子拜过后,就是圣灰。圣水是从神婆子的水烟枪里倒出来的。)吃下去后,病就好了,就是附上身的鬼怪也趋赶跑了。
这多么灵啊,简直是神话!
珠珠听罗神婆哼哼哈哈、依依呀呀地唱的有趣,他想笑,可是屋里太多人,老人们都是一脸庄严地跟着神婆子唱,珠珠又觉着害怕。他想叫阿公,阿公跪着,双手合十,垂眉低首,也不看他。珠珠想起了田间开着的五彩缤纷的花,他的心飞到了花丛里,他想跳下椅子去采花。可是,他的脚才刚一动,罗神婆一双鸡爪一般的手就一把把珠珠按住,口中喊道:“哪里跑,神魔妖怪!”
神婆子跪在地上,口中一刻不停地唱,摇头晃脑,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张开五爪神龙,口中“啊,啊,啊”地叫。又从怀里摸出黄色折叠成三角形的神符烧起来,她的水烟枪,此时成了趋鬼杖,这儿砍一下,那儿砍一下。口中乱嚷:
“小鬼哪里跑?小鬼哪里跑?——咦——呀,天地我为尊,快快下跪!——呀,看枪,打出你的花脑桨。百花神上来了,七七四十九路神仙上来了,七十二洞神仙上来了。小鬼呀,快下跪吧!”
唱着唱着,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神符,“呸呸”在上面吐两口唾沫,扬手一甩,神符不偏不倚,“啪”一声贴在珠珠脑门子上。人们都呼一声“好”。神婆子紧着上前,“呸呸”又朝珠珠脸上吐了两胆唾沫,一……坐在地,汗水淋淋,“嗬嗬”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了,好了,鬼已经被我的神符镇住,快快烧,快快烧。”
那怎么烧呢?神符贴在珠珠脑门上。龙女上前来伸手要揭,瞎眼神婆像长着眼睛一般,大喝一声:“休得无礼!”龙女吓得一哆嗦,神符差点被揭下来了。石九公怪媳妇不晓事,惶惶地看着神婆。
“老神仙,指点迷津。”
神婆子哼哼哈哈,“叭嗒,叭嗒”地抽了几口烟,慢吞吞地说:“我老人家掐指一算,原来你家的孩儿是被百花神座下的小鬼附上身,不过你不用怕,那小鬼已经被我的神符镇压住了,你只拿火来烧死便罢了。只不可揭掉神符,否则被小鬼逃走后果不堪。就这样子烧方得干净彻底。”
“是,是!”石九公点头,又朝神婆磕三个响头,龙女早拿过火柴来,石九公划着火柴,点燃珠珠脑门上的神符。珠珠见着火,吓得大哭起来,龙女抱着他,安慰道:“好孩子,就好了,从此就好了。”所幸神符只是一张小纸张,并末烧着肉,只是一点灼痛,但也烧红了珠珠额头,珠珠吓得在妈妈怀里一直哭泣。
石九公拿出一个碗,请神婆赏赐一些圣水。神婆子把水烟枪上的黑溜溜的“圣水”倒出一点在碗上,又把桌上燃过的香灰捏一撮进去,对石九公道:“把这个,分七日给你家孩儿吃下去,安神补气,从此鬼崇再难上身。”
“是,是,是!”石九公又磕三个响头,小小心心地把碗里的圣水端放在桌子上。龙女紧紧跑去厨下拿来匙羹,石九公就用自己的手指伸在碗里把圣水圣灰搅拌均匀,龙女抱着珠珠,石九公舀一匙羹喂珠珠,珠珠不知道,吃下去,呛得直咳嗽。
人们都松一口气,赞叹罗神仙法力高强,议论着珠珠身上捉的鬼。身上有些小病痛的,乘此就向神婆子讨得一些圣水圣灰,那当然没有白讨的。
珠珠到底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心满意足,石九公也心满意足,阿七苦龙女也心满意足,心中念叨着,从此可就没事了吧。
下神的第二天,珠珠失踪了,不见了,没了?没有人知道。
一个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田野里,山沟上,漫山遍野地开满野花,可是那些野花再美也失了颜色,因为没有人注意它们。
珠珠被鬼捉走了。
人们传说,人人信奉,石九公也信,阿七苦也信,龙女也信。再请来神婆下神,在晒谷场上,做了三天三夜道场,烧了七七四十九万阴钱,叫鬼们收了钱好好儿待珠珠。神婆子说:“找是没处找的人,成了仙的,你看不见他,他看不见你,阴阳不同路。”
石九公的全家人哭得多么伤心,龙女天天提着竹篮子,里面装着香烛阴钱,到大路头去烧给珠珠。于是过路人就天天看得见路头上燃着的香烛,路边飞着的纸灰。过路人就想:唷,这个村,天天有人升仙啊!
人们看见篱笆根的小野菊开花了,想,哟,珠珠该采小野菊了;人们看见土墙上的牵牛花开花了,就想,哟,珠珠该采牵牛花了;人们看见大路边的满天星开花了,又想,哟,珠珠该采白色的满天星了;人们看见池塘里蝴蝶兰开花了,就想,哟,珠珠还采不采它呢?他为什么不采它呢?
于是珠珠就没了。
一个夜里,晴空万里,满天星星闪闪,村庄的东方,忽然霹雳一声,火光一闪。许多人从屋里跑出来,议论纷纷。“看见了,东方金光一闪,有什么说头吗?”
“看见了,金光的环中有一个小孩子,是珠珠不是?”
“对,对,六七岁,黑头发白脸蛋红嘴唇,手中还捧着花呢,怎么不是珠珠!”
“那么,珠珠真不是凡人,成仙了!”
“看那孩子,平常那有一点凡胎,真真仙人。”
于是珠珠便成了仙,人人看得清清楚楚,珠珠成仙了。人们说,该盖座庙,塑上珠珠的神像,庙名就称“花神庙”吧。
石九公很愿意相信珠珠是成了仙的,但在他的私心底里,同时又渴望珠珠会像阿七苦一样,走了,有一天会突然回来他的身边。
花神庙盖成了,珠珠的泥塑像十分神似,手上拈着一枝花,怀里还抱着一束花,有点像观音菩萨,村里所有人都跑来花神庙问吉避凶,据说十分灵验,从此,花神庙的美名不胫而飞,人人知之,方圆几百里的人也专程前来求拜。
村上有个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吊儿当戴,自个上山挖来草头药,捣鼓出一些黑糊糊的膏药,装在一个罐子里,背着各村各乡卖哄人。举着小旗,上写“狗皮膏药,祖传密方,百病不浸,驱风邪气”等字。
一日,吊儿当戴来到一个边远小村,卖了几贴膏药,晌午了,坐在荷塘岸边树荫下掏出带来的大饼吃。一个衣服褴褛的小孩子坐在他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两手托着头,专注地看着荷塘里盛开的荷花。
正是夏日,荷塘里的荷花开了,粉红的,白的;有的还是含苞待放,有的还是花骨朵儿,有的完全开了,清风吹来,阵阵幽香。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水中,如同一个个凌波仙子。
吊儿当戴探手采下一朵莲蓬,剥莲子吃,他大口大口地嚼着大饼,乜斜一眼与他不远坐着的小叫花子。吊儿当戴心中这样想:这花子像一个人呢。只是这样想罢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吃饱肚子,把手中还剩下的半个大饼一丢,丢到小叫花的脚下。“喂,吃!”那个小叫花动也没有动一下,看也没有看一眼。吊儿当戴摆摆头,自已对自己说:“阿哟,真是一个怪物,一个小叫花子。”吊儿当戴收拾起自己的行头,站起来伸伸懒腰,心中思量一下,该上哪个村子了?他举起脚就走了。
走出几里远,走过一个人家屋舍,屋舍边上是一个竹篱笆,竹篱笆的根头长着一丛小野菊,小野菊开花了,金黄色的。吊儿当戴想:哟,升了仙的珠珠,该采小野菊了吧。这可是那个孩子最喜欢的。很自然地,吊儿当戴想到了刚刚在荷塘边坐着的那个小叫花,吊儿当戴的心底里又这样对自己说:那花子像一个人呢?像谁呢?珠珠?吊儿当戴跳了起来,打着自己的脸说:“那不就是珠珠吗。唉哟,我的妈呀,珠珠是没了的人了,难道是白日里撞鬼了?呸,呸,呸。”
吊儿当戴害怕起来,只觉得两条腿一阵一阵发软,差不多要摔倒了。还好他走江湖,见多识广,知道所谓的鬼魂之说纯粹是胡说八道,逐撤开步子往回跑,口中只叫:“阿爸天,那孩子,为着花,做了叫花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来,就为了那荷花。他可哪里知道荷花的呢?那孩子,没有上学。哟,他大概是没见过有比荷花更大的花呢,那孩子,他如何知道荷花呢?真真是怪事。”
荷塘上,荷花一朵朵,开得多么美丽。那个衣服褴褛的小叫花,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是一块石头,仿佛是一尊神。他坐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他看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那更没有人知道。对于小村庄的人来说,不过是入夏以来,自从荷塘里荷花开了之后,这个小叫花子就来了,来了就天天坐在荷塘上看荷花。他住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你丢东西给他吃,他就吃,你不给,他也不乞讨。
人们议论,这可不是个傻子么。善良的人们同情小傻子,天天有人拿一些剩饭丢给傻子吃,傻子就天天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呆呆痴痴地看着荷塘里的荷花出神。
人们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傻子!”
吊儿当戴平息气喘,看那小叫花,越看越像珠珠,他拭着走近去,小心地问:“嗳,你不是珠珠吗?”
珠珠茫然地抬起头来,他黑了,瘦了,脸上满是泥污,头发长了,打着结,一双黑眼睛映照着头顶的蓝天,闪着光彩。吊儿当戴吃一惊,暗道:“这世上有这般忧郁的小孩子吗?这是人呢还是鬼?”
“阿戴叔,你也来看荷花吗?”珠珠看见吊儿当戴,并不觉着奇怪,只是淡淡地问。吊儿当戴又吃一惊,看看地上,阳光照在珠珠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阴影。吊儿当戴松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那么,这是真的珠珠,不是白日撞鬼。”
吊儿当戴小心地问珠珠:“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家呢?找不到家你不怕吗?”
“家,我知道,不过我要看荷花。”珠珠说。
吊儿当戴仿佛撞了鬼一般地张大嘴巴合不拢来。珠珠不看他,两眼痴痴地看着水中的荷花,轻轻地叹一口气。
“现在看过荷花开花了,回家去吧,你阿公想你的紧呢。你怎么不把荷花采回家去呢?”
“唉!”珠珠捧着脸,黑眼睛里流露出悲喜哀悼的感情,像要哭了。这让吊儿当戴害怕,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有那般样复杂的表情呢?他异乎常情,完全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了。
“回家吗?”
“花,花!”
“回家!”
“花,花!”
吊儿当戴走了,脑中老回忆起珠珠忧郁的神情,他的话:“花,花!”
“他是,是,疯了!灵魂被花神勾走了!”吊儿当戴这样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