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之威,取决于施术人的神识修为。
周癫虽然功力深厚法术精通,仅仅依靠神识却捡不起一张纸。像菜鸟满江红,靠神识连一粒飘浮灰尘的轨迹也改变不了,还不如哈一口气。
这样的樊笼有什么威力?
但满江红可以敏锐地感知樊笼内的气场变化,加以催动。更何况,岸上弥漫的灵气从灵索里激发出来,和他有着天然亲近,使唤起来如臂使指。
他要南星用心感觉自己施加于剑上的气场律动,也就是引导,顺势出剑。
高手之争,从来没有所谓完美的防御或者进攻。待扶摇子一动,周身气机立刻出现漏洞。普通人用肉眼看到或者气场感应到这些纰漏后,再加以行动,往往就迟了。因为对方不是一根木头,会不停地移动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旧漏洞会消逝,新漏洞又产生,瞬息而万变。如果不能够随机应变,一味蛮干,等于缘木求鱼刻舟求剑,会死得相当难看。
但是在樊笼之中,满江红的神识感应到对方种种变化并催动气场应对,几乎是同时发生,不需要时间。任你千方百计,还是要掉进饭碗里。
南星顺着剑上传来的律动出手,也不需要费神思考,快捷无伦,简单犀利。
而且从小就练熟了这套剑法,动作一气呵成,剑势如怒涛汹涌。
扶摇子右手倒执桃木剑背在身后,脚下连踩,身形在一瞬间变幻了十数次,如微风吹拂柳絮,自然顺滑地闪避开绵绵不绝的攻势,仿佛闲庭信步。
历史上孔子去见老子,是有一段精彩问答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老子回答道:天地一体,人生自然。人有老少如天地有春秋,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何悲之有?不任自然则本性羁绊,焦虑之情生,利欲留于心,烦恼徒增,如何得逍遥?
扶摇子方才施展的“逍遥步”,是经过南海几代高手数百年改造后“黄河之水”的核心,贯穿始终,与最初的儒家剑法大不相同。以逍遥步配合中正剑,千百年儒道之争在剑法里消弭于无痕,是南海派的得意之作。
太上长老一展身手,哪里是那么容易看到的?若是在平时,这样的场面早已经引发马屁声四起了。
可他的对手更加不得了!表面上看是一个小屁孩,实际上不是小屁孩,是八百年前的老祖宗在假借其出手。
于是乎,众人只好尴尬地沉默着,连咳嗽都不敢,连眼皮都不眨。
貌似,有着仙人指点的南星还是不够瞧,速度慢许多,太上长老连剑都不需要拔。想一想也是,一十二岁的小孩就算资质顶天,又能有几斤几两?丫又不是哪吒!
再说呢,黄河之水虽然势大,骨子里却堂堂正正。但南星此番施展却暴烈了许多,失去了中正平和之意。尤其许多剑招只使一半就变了,甚至一击之中变幻了数次。虽有奇诡之意,却剑走偏锋,显得凌乱轻飘。
反观太上长老,逍遥步施展开来自然而然,随剑势而走,缥缈空灵,不带一点烟火气。
双方的高下立判。
但场面就在所有人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前,迅速向一边倾倒。
南星的出剑越来越快,数招之后便形成漫天剑雨,如河水决堤泛滥,后浪不停地拍打着前浪,杀气森森剑意澎湃。
普通弟子完全看不清对战情形了,几位长老的面孔变得古怪起来。
这哪里还是炼气二层的速度,炼气七层也不过如此。况且,南星每次出剑绝无虚招,直奔扶摇子防守的漏洞。不管对方如何腾挪闪躲,剑势在中途也随之变幻,好像未卜先知、理所当然一般。
扶摇子失去了先机,完全依仗炼气八层的剑道修为和身法速度强撑,其实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形势岌岌可危。
樊笼之中,一切尽在掌控。
满江红不但引导南星捕捉战机,还把气场的波动施加剑身,赋予速度上的增幅,随着时间的推移效果越来越惊人。到后来已经不是南星在舞剑了,而是那把桃木剑拖拽着他飞舞。犹如万丈高空坠物,初起之时不能穿重缟,到后来呼啸而至,却可以撕裂楼宇,洞穿岩石。
咔……
一声脆响,一截剑尖飞上了天空。
二人交错而过,南星一把丢掉断剑,气喘吁吁,欢呼雀跃道:“我赢了,我赢了……”
最后这一节,连长老们也觑得不甚分明,依稀是南星一招“举火燎天”直取面门,扶摇子无从闪避,本能地一弹指将剑叩断。按正常比试这便赢了,可扶摇子默认以同等境界出战,被迫显露出强横功力后,应当是输了。
众人惴惴不安地相互张望着,依旧沉默。
现场古怪而安静。
风声呼呼,涛声哗哗,夹杂着南星犹带童音的咯咯笑声,显得格外清脆。
云阳子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儿子,但望一望海面却没有出声。
扶摇子背手倒持桃木剑而立,仰面望天,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从一开始到落败,也才过了十几秒,他根本没机会出剑。
能够在末法时代修炼至炼气八层大圆满,扶摇子自有卓越之资,也不是重虚名的人,对这场比试的结果并未多看重。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南星在吃了“仙药”后依然是炼气二层,速度怎么变得如此之快?尤其一招出手之后竟然不停变幻,专奔自己瞬息间产生的漏洞而去,连蜀山剑派里也没人能够做到。若说“仙人”在传音入密指点,可南星根本没有反应调整的时间。再说,自己在比剑之初感觉周遭环境有一点异常,可现在释放境界后又毫无所察,忒忒奇怪了。
“南星,回去。”
雾中传出了威严的声音,随即一物飞出,落在了南星掌中。嗯,那个是剩下的半截山药。小孩子经过一轮-暴风骤雨般抢攻,体力与真元的损耗巨大,小脸蛋苍白苍白的,需要奖励一下,好好补补。
南星像一只小孔雀般回到精英弟子的前排站立,团团转扮了个鬼脸,嘴里嚼吧得叽呱响,馋得周围人直流口水。
嗯,这颗仙药长得真像山药,可截面晶莹剔透跟玉一般,冒出丝丝灵气,吃了以后绝对大有补益。
扶摇子不出声,掌教和长老们便不敢出声。
掌教和长老们不出声,精英弟子们便不敢出声。
定力差的杂役弟子把几乎蹦到嗓子眼的呐喊咽回去,有的用手掌捂住嘴,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呜呜”声,憋得很辛苦。
他们没有出声发言的资格,也没有考虑很复杂,针对“祖师爷”和太上长老的这场交锋并没有什么鲜明倾向。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试问谁不渴望神话成真、神奇实现呢?
之前扶摇子逼得晶龙现身,之后白雾滔天,大部分人以为他输了,少部分人知道不是。而刚刚发生的一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南星不到十招就击败,却无可辩驳。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人群依旧沉默着,在思索,在等待……
满江红却不会给这些人留下思考的时间,想得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云在青天水在瓶,万里青天无片云。一念忽回腔子里,依旧瘦骨倚床绳……”
又是几句偈语后,小满哥直接把紫府石壁上的炼神、炼气口诀抛了出去,爱谁谁!
偈语只起抛砖引玉的作用,可眼前这批人就爱吃玄玄虚虚的一套,也不可少。
周癫是末法时代道门的集大成者,尤其秦之后炼气没落修真手段匮乏,他在继符箓丹方之后又开创出“神识修炼”这一蹊径,功德直追天师道的祖师张道陵。可惜丫太懒,不像张天师那般注重包装宣传,又不肯扶持传人,遗留下一个南海派还是弟子创立的,因此名声不显。
建文帝是聪颖之人,在周大懒鬼东一锄头西一棒子的传授下,居然也开创出了种种应用手段,堪称奇迹。但是,理论缺失的硬伤却不是小巧法门可以弥补的,弄得后来的南海派传人苦不堪言。
比方说,甲处你明白,乙处你也晓得,但怎么从甲跳到乙的呢?为什么可以如此呢?
不知道。
像这样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导致整个理论体系停滞,不能够创新,也很难衍生出其他法门。从明至今的八百年间,南海派也有卓越之士想填补这些空白,但他们如何能够超越周癫?最终穷经皓首,也仅仅完成了一点点拾漏补缺,往往还似是而非。
所以小满哥把拢共不到五百字的两篇口诀抛出去后,下边的气氛如文火煲汤,悄悄升温,渐渐冒泡,最终鼎沸。
头几句吐出口,杂役弟子听到了无动于衷,精英弟子则一愣,感觉怎么跟本教的绝密心法好生相似。
长老们神情一凝,正在仰面望天捋须搔首的扶摇子身体一僵,伸出去一半的左手就这么停住了,仿佛突然石化成一尊雕像。
后续的七、八句抛出去后,顿时如一块块石灰丢进了冷水,渐渐升腾热汽,水面冒出细泡,泛起涟漪。
云阳子突然抢上前几步,拔出一柄短剑趴在地上刻起字来,什么掌门人仪态全丢往爪洼国里。
冰冷如霜的妙罗师太不顾形象地把双臂张开一划拉,仿佛鸡婆子振翅一般,示意妙华师太和地随子腾开地方,迅速拔出金钗蹲下,也开始刻字。
见他俩如此,有聪明伶俐的弟子恍然大悟,学着寻觅空地寻找工具,整齐的队形立刻散乱。
膳堂和杂役的人群修为最低,反应最慢,可也不傻。
手抓烧火棍的哥们龙飞凤舞,焦黑的棍头恰似一支炭笔。如椽巨笔当然要写锦绣大字,烧火棍一划拉就是一小块空地没了,渐渐越过人数最少的燕子楼末端,逼近了精英弟子群。
另外几个脸黑黑估计也在灶前厮混的哥们听得似懂非懂,反正记不住,便围在烧火棍附近张罗,见有人碍事就一推。要是在平时,他们碰到这些精英弟子都低垂着头,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
那些被推的精英弟子也不恼,只痴痴呆呆扫一眼,自觉地挪到一旁,口中念念有词。
以棍写字都不算啥,有机灵的狠人心一横,干脆咬破指头在地上书写。瞧瞧,我以我血荐祖师,这一片心够挚诚!
瞧见眼皮下纷纷乱乱的一幕,小满哥面皮抽搐,想起了小时候在雪地里撒尿写字。焦黄的尿液射在雪层滋滋响,冲出一个个黑窟窿。我靠,这篇文章太长,至少上百泡尿才拿得下,好歹没有冒出一个胆大仿效的。
当然,绝大部分弟子还是在老老实实地凝神细听,闭目强记。
对这两篇短文,满江红在紫府里揣摩过多次。此刻朗声诵读,又在周癫的神魂气息掩护下“触摸”南海派众人的气场起伏,神识波动,感觉理解又精深了一层。
将近五百个字,平静清晰,不徐不疾,费了五、六分钟才念完。某人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下面。
月亮粑粑的,小爷劳神费力,一十八般武艺全用光了,丫挺的可别不知好歹!
感觉海面上没有继续传出声音了,眯眼背诵的睁开眼睛,趴在地上刻字的齐刷刷仰起头颅,好像一条条水桶里的鳝鱼一般。
一阵嚎啕传出,催人肝肠寸断。却是扶摇子匍匐于地痛哭流涕,就差撒泼打滚了。
“祖师爷呀,您老人家怎么过了八百年才回来啊……”
嚎啕声瞬间勾起了南海众人诸多的委屈,随即哭倒一大片。好似被欺负的小孩子终于盼到大人回家,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云阳子迅速起身,郑重掸去袍子上灰尘,带领众人跪拜。
“南海一脉,叩迎祖师……”
在山呼海啸一般的音浪中,雾里传出了得意猖狂的笑声,某人一直悬着的小心脏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月亮粑粑的,小爷容易么,简直累脱一层皮,宝贝灵气浪费了好大一片。你们爱跪就跪吧,别这样眼巴巴地瞅着我呀,糖果已经发光了。
少顷,雾中传出了苍老威严之声。
“吾此番临凡,实有天机传与尔等,不可对外妄言……辛巳年,暮春三月,天魔将至……吕宋之国,不宜再兴土木;神州外门,统统撤回;玉笥岛囚人有伤天和,永不登临……”
满江红把“天魔临世”这颗“炸雷”抛出去后,也不管下面怎么消化,直接把“放弃玉笥岛”混杂在几条命令中下达,反正他来这里搞东搞西的目的就是这个。
南海派高层对凤一的预言,“辛巳年,天魔渡虚空至”,应该是听说过的。但“暮春三月”这个具体时间点,却是无名计算出来的。满江红在把信息透露给地球联邦之前先告诉南海派,也是存了一点小小心思,希望这支今后很可能被自己掌握的力量提前做好准备,能够在末世之中保全下来。
他倒不担心南海派泄密,提前引发世界大乱。想想连周癫的信息都隐瞒八百年,这里的保密措施确实严格。不过也说不准,对华夏神州而言,罗浮岛就是蛮荒之地,交流存在障碍。为了防范永乐大帝追杀,周癫的信息在无上真人那一代应该是严格保密的。但到了后来,就算你郑重其事宣布,人家也只以为你是在往脸上贴金,根本不会相信。
其实,天魔临世的消息泄露了也没啥,反正地球联邦会秘密通知修真界,只要不在世俗中传播就可以了。
那么天下大乱,该如何自处?
疏散?深挖洞,广积粮?完全不需要他教云阳子。只是为了隐藏“放弃玉笥岛”这个至关重要的目的,才多啰嗦了几句。
呵呵,当祖师爷的感觉真爽,只下达命令就可以,不需要解释来解释去。瞧见没,下边“喏喏”连声,没有人敢蹦出半个“不”字。
讲完了这些之后,满江红准备学曹操昂天大笑三声,却见到云阳子急急忙忙走到海边一撩袍子跪下了,双手把一件晶亮物事托举过头,恭恭敬敬道:“还请祖师爷收回芙蓉令。”
对呀,这可是一个好东西,如假包换的古董,号令南海,莫敢不从。晕倒,隔这么老远,怎么拿回来?癫老头可以凌空摄物,小爷做不到呀,顶多影响一下物体运行的轨迹。难道顺着冰棍儿爬下去,踏着冰面儿到岸边,那装了半天的神仙形象岂不是全毁了?
雾中沉默了数息,突然连续传出“亢儿亢儿”的低沉鸣叫。
南海派众人都跪在地上,听到声音后大为奇怪,仰面见到带领众鸟盘旋于半空的信天翁俯冲下来,双翅一展如一片黑白相间的云朵掠过,从掌门手中叼走芙蓉令送入雾里,惊讶得下巴颌差点脱臼。
“吾在人间尚有传人,日后持此牌相见。”
海上传出这一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声音。
雾气愈加浓厚,将“白玉柱”遮挡得严严实实。
本来想弄一个完美谢幕仪式再走的,但是行为艺术家小满哥突然心神不宁,根本没有心思多讲话了,急匆匆让灵索剧烈释放灵气制造云雾掩护,准备溜下冰棍通知大白撒丫子跑。嗯,还不知道那夯货有没有被冻成鱼罐头。
就在这时,某人感觉被一股坚韧至极的神识锁定,晴空响起了一声霹雳。
“呔,何方妖人?吃俺一拳。”
话音未落,一道电光划破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