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出任并州总管时,爹娘尚未出事,彼时我虽在闺中,却也时常听人提起晋王傅惟。传闻在他治下,并州富饶安定,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匪盗皆弃刀剑而从良,所以妍歌遭遇流匪的可能性委实很小。我当时便暗自揣测,只怕这多半是他刻意安排的,到底没有猜错。
或许在外人看来,傅惟救下妍歌是英雄美人的美丽邂逅,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不过也亏得是他,骄矜如妍歌都不得不心动。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毕竟心思深沉如他,平日里总是表现得不争不抢,如今能这般对我吐露真实心意,我已经很感动了。但下一刻,却又有几分酸涩、几分失落,甚至几分嫉妒袭上心头,极不是滋味。
他挑眉看我,“怎么了吗?”
“妍歌公主不知怎么的看我不顺眼,这几日处处与我为难,若你娶她为妃,只怕往后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刚说完,我便觉得这话仿佛哪里不太对劲,却又一时间说不上来。我在他含笑的注视中回味再三,终于发觉话中的歧义——听起来怎么感觉像是小妾受了正室欺负,找男人哭诉……= =#
傅惟叹息,笑道:“我保证,这种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
我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怕她。就算看我不顺眼又如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要意气用事,能避则避。妍歌骄傲任性,又是一国公主,你若与她起冲突,必然讨不了好。我怕你吃亏。”
我撇撇嘴,“哦。”明知他是为我好,心里却多少有些不痛快。
他轻揉我的脑袋,“不必太在意她。”
也是,对于傅惟而言,妍歌只是一件能助他在朝廷站稳脚跟的政治工具罢了,与他的幕僚没有分别。他娶她为妃,无关感情,彼此皆有图谋——傅惟谋的是天下,而妍歌谋的是心。
我正当思忖,傅惟忽然道:“渴不渴?我冲茶给你喝。”
“好。”我舒心一笑,管将来那么多做什么呢,至少现在,他是在我的身边啊。
傅惟从架子上取下一套茶具,这是皇上年前赏赐给我的哥窑彩釉冰裂瓷,乃是由天下第一瓷器师陶景然亲手烧纸,仅此一套,举世无双。我喜爱茶道,遂带来自冲自饮。
我说:“书案右边的柜子里有一罐青城雪芽。”
“是我带回来的那罐吧?”
我点头,“青城雪芽太珍贵了,我平时都舍不得喝呢。”
四月时蜀都发生了一桩大案,傅惟奉旨前去查案,从蜀都青城山带回三罐青城雪芽。青城山重峦叠嶂,地势复杂,而青城雪芽只生长在山中的峭壁之上,且只能在清明前后几日采摘,芽叶长度不得超过一寸,因而十分珍稀。他将两罐献于皇上,还有一罐便赠与我。我素来嗜茶如命,得之欣喜若狂。
傅惟道:“你喜欢便喝,喝完我再想办法取便是。”
说罢,他从火炉上取下水壶,挽起衣袖,不紧不慢地开始清洗茶具。他就那般端坐案前,眉目温静澹然,姿态娴雅如画。修长的手指白皙胜玉,彩釉茶盅在他指间来回滚动,自是一番曼妙的风景。
待茶壶洗净烫热,他撮取一些茶叶放在壶中,阖盖温茶,复取水冲泡,一面轻轻转动茶壶,鲸波乍起。
一时间,茶香四溢,沁人心底,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连背上的伤痛都淡了几分。
傅惟将茶水注入茶盅,送至我面前,“许久没有冲茶了,不知手艺还行不行。我记得蜀都茶艺师说过,这青城雪芽有解痉镇痛的功效,对你的伤势有好处。来,尝尝。”
我心里欢喜得紧,忙不迭调整了一下姿势,端起茶盅小嘬一口。一股清香之气立时盈满齿颊,我不由赞道:“茶汤碧绿而清澈,是为色绝;茶香幽雅而绵长,是为香绝;茶味清冽而甘醇,是为味绝。如此色香味俱全,便是宫廷顶级茶艺师,手艺也不及你万分之一啊!”
“是吗?”他笑睨我一眼,道:“没想到你溜须拍马的本事竟变得这么厉害。”
我喝完茶水,故作正经道:“殿下,微臣耿直不阿,素来实话实说,从不知溜须拍马为何物!”
傅惟但笑不语,他拿起一盅轻轻嗅了嗅,复浅尝了一口,道:“香则香矣,味道却仍不够纯正,大约是因为温度不到位,茶叶没有完全泡开的缘故。”说罢,他坐回案前,继续冲第二泡。
烛光摇曳,映着他清俊的轮廓。
我托腮望着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心里满满都是幸福与满足。这一刻,我暂时忘却家仇,忘却肩上背负的使命,彼此之间亦没有他人纷扰,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若时光能在此刻静止那该多好。
他虽低着头,唇畔却分明带着一丝笑,“有这么好看吗?”
面上发烫,我促狭地移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服软,嘀咕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此乃人之常情。殿下丰神俊朗,又惊才绝艳,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连那眼高于顶的妍歌公主在你跟前都服服帖帖,我不过是多看两眼,怎么了……”
傅惟手上一顿,似真似假道:“学会顶嘴了。”
我佯装委屈地瘪嘴,不再说话。
静默良久,他问:“玉琼,你如今在东宫过得还好吗?”
我怔了怔,如实道:“一切都好。”
“我听说这次皇兄舍身救你,连命都不要了,父皇为此气得不轻,责骂他不知轻重。他如此看重你,想必平日里待你也是极好的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番话他说得不痛不痒,却分明是别有深意——是警示,还是试探?抬眼时,见他仍专心致志地泡着茶,面上波澜不惊,喜怒难辨。
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敢随意回答,思前想后,决定避重就轻说:“太子虽资质愚钝,不思进取,但他心思纯良,生性和善,便是对太监宫婢也从不苛责……”稍顿,复补上一句:“呃,所以,我在东宫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傅惟笑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不必紧张。皇兄为人如何,我自是清楚。”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眸光似乎深沉了几分,道:“玉琼,所谓千算万算人心难算。你可知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算计的便是人心。你是聪明人,我不希望看到你将来为难,明白吗?”
我默了默,颇有些艰涩道:“我明白。”
“那便好。”他递来茶盅,依然笑若春风,“第二泡的味道才最纯正,尝尝看。”
我依言接过茶盅,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将茶水囫囵一口吞了下去。任凭茶香再怎么宜人,我也没有心情品赏了。
“时辰不早,你早些休息吧。我有段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你且多加小心,好好照顾自己,嗯?”
我闷闷点头道好。
两日之后,我的伤势渐趋稳定,太医院院使查看过伤情,决定为我清理脓血。我望着那银晃晃的刀片在火上翻来覆去,心下登时飕过一阵小冷风,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怆之感。
话说本少傅在官场混迹多年,可谓能屈能伸——装得了傻,受得了坑;端得住笏板,扛得了罚俸;上朝能舌战言官三百回合,下朝能针砭时弊撰写奏章,偶尔还要去给闯了祸的傅谅救场……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痛。
记得小时候,我一时顽皮打碎了爹爹的宝贝古董,被罚抄写《尚书》一百遍。我二话不说一口气抄了九十九遍,最近却因手腕酸痛而没有抄完第一百遍,还大哭了一场。爹娘拿我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小屁孩长成了大姑娘,期间还经历了家门巨变,亲眼看着爹娘罹难,抄家封宅,心如同被刀割、被蛇嗜,痛过了千万遍,早已刀枪不入,却依然没能克服身体怕痛的毛病。
那厢太医院院使举着刀片缓步走过来,笑眯眯道:“戚大人,刮除脓血可能会比较痛,劳您忍耐片刻。”
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开始痛了……
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弱弱道:“院使大人,劳烦您动作快一点。”
他满口道是。
傅谅很豪迈地伸出一只手,道:“玉琼,不用害怕,来,抓着我的手!”
刮脓疗伤本是男女授受不亲之事,但这货说什么放心不下,非要过来围观,也没人拦得住他。在此紧要关头,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君臣有别,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他一脸严肃认真,对我用力地点了下头。
下一刻,切肤之痛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我呼吸一滞,险些昏死过去。而傅谅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无比扭曲,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得足以塞下鸡蛋。
半晌之后,一声杀猪般的呼喊陡然响起——
“嗷!!!”
当然不是我,是他。
于是乎,在刮脓的过程中,我和傅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在秋虎原上空回荡不息——我是背痛,他是手痛。
事后,傅谅龇牙咧嘴地抱着胳膊,夸张地倒抽冷气,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我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眼前金星阵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更无暇去想“如果被言官知道”这种可怕的问题。
半晌之后,他叹道:“看你细胳膊细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没想到力气这么大。”说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呃,因为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我望了一眼他那被我抓得通红的手腕,讪讪道:“微臣方才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他一愣,旋即煞有介事道:“嗯,冒犯东宫罪同欺君,可是要杀头的啊!”
我:“……”
“不过,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本太子网开一面,对你从轻发落。”他摸着下巴,笑得像一只狐狸,“不如罚你……痊愈之后陪我微服出游!”
我说:“殿下,那个……”
“好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说罢,他哼着小曲,愉悦地扭头而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这货真是越来越阴险狡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