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常德带人返回警局,随即把几个随同验尸的人留在他的办公室,正要吩咐验尸结果的事,驻兵营长带着两个兵赶到警局,也进了他的办公室。
靳常德见他们进来,让他们坐了,说道:“哎呀,营长大人怎的光临我这矮门草舍呀?”
“嗨,局长取笑了。几位警官走得如何那等急促?团长说给地方添了许多劳动,还预备着给各位警官谢劳呢。”
“哦,这倒不必,在我地界,哪里有事,都得过问。不敢劳动团长大驾。再说死人摆在那儿,也不是吃喝的地方。”靳常德一向粗鲁,从不与人斯文。这几句话倒粗中有细,不卑不亢。
“那是。团长也因今日之事,心急火燎,身上不适,未能亲自迎候各位,还请见谅。”
“嗨,已经搅了团长的兴了,哪里还敢再求迎候。这里有几份勘验的记录,正好营座来了,就请看过。”靳常德这时已有些不耐烦了,把那勘验记录随手递了过来。
营长看了一遍,只见那记录上写明,死者某某,性别女,年龄约二十岁上下,尸体发现地点驻县兵营士兵舍营门口,死亡地点经勘同发现地。死亡时间距验尸时两个时辰之内。死前不久曾与人交媾。死因疑因外力所致。后边即是验尸官的验尸口述记录。后有验尸时间和勘验人签名,参与人、记录人具名。
营长看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几个不识时务的东西还来了真的。只怪麟州守团惜人,只派了这几个人来,让人轻看了。他当面又不便发作理论,把那份记录递了回去。
靳常德已看出了营长的愠怒之色,笑着对营长说道:“这也是我等职责所为,依实记实。请转告团长,应当怎办,谅该晓得。当兵的犯了事,地方无从插手,可事关山城一条性命,也不是路边的一条虫子,踩死了就完了。你们那一份信函看过了。靳某不敢依函办理。”
原来王团长和营长商量了一阵,草拟了一份公函,送警察局。言说,驻兵官佐因前日宴间惊吓两伶,心有不安,特设酒致歉压惊。原来二人不善饮酒,些许酒落肚,即醉得站立不稳。官佐正要扶持二人出门,不意已双双扑倒坠地。女伶身子脆弱,头部触地,撞于石上。额部触着石块尖角,失血而亡。幸男伶扑地无恙。知会地方着人领尸殓埋为感。后注麟州驻团富川县支队字样。
靳常德回到办公室看了那份函,命令勘尸所有参与人等一律不得泄了勘尸真相,看看他姓王的回不回话。谁知兵警斗气,尽管都是拿枪的,谁见过当兵的低头服输。王团长既不露面,又不想有任何表示,仅只派了营长周旋。靳常德办了多少案子,哪里受过这等冷遇,直接回了营长。
营长见靳常德不肯依函了了此事,恨得咬牙。他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说:“就凭几个人翻看了一下,竟敢断言当兵的犯了事,莫太自不量力了!”说着,手不由自主摸向腰间。这本是营长恼怒之中的习惯动作,那两个随来的兵以为营长要动武,就向营长跟前靠动了一步。靳常德见状,哈哈笑了起来,走到营长面前,向营长说道:“啊呀,我还不晓得你小子姓甚名谁,想和老子动粗?老子可不是吃素的。老子滚枪子的时候,你三个人还怕尿裤子哩。没说你三个毛头娃,三十个也不一定是老子的对手。”
十六营长心中怒火冲了上来,一个习惯动作惹恼了对方,这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恨恨说了声“告辞”,怒冲冲离开了局长的办公室。
靳常德目送几个人离开,破口大骂了一阵,叫人把记录留下,和那一纸公函放在一起,打发众人离去。他心中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靳常德本以为这个案子和往常接报的杀人案大同小异。无非是带几个人勘场子,验尸体,走个过场。弄出乱子的一方赶紧递上银两,以求写案人笔下超生;被害的一方照例给些好处,以盼取个公道。当兵的杀了人,也输理,只要团长给个面子,判成酒后站立不稳,跌落坠地,触石身亡,还他个面子。这女伶无依无靠,找一口薄棺葬了也就完事。谁知这个案子接得窝火,报案的仗着县长的一句话,理直气壮,一毛不拔;致死人命的恰是一伙兵痞,无法无天,连个好脸都不给。断成杀人案,当兵的不买账,又不能去兵营带人,他这个局长就和这伙兵结下了死怨;断成酒后失足,不独王掌柜一杆人怒气难平,秦无为那里知晓实情,已经说了小心不要再生变故的话。弄不好生出麻烦,就成了秦无为的替罪羊。他得把这攥在手中烧红了的铁圪垯抛出去,至少也得把秦无为也绑了进来。他带着女伶暴亡案的所有成文材料,敲开了秦无为办公室的门。
这边靳常德找秦县长说事,县府门外大街小巷早已撒了不少传单,商铺门外和大街墙面已贴出标语。传单上写道:“驻军团长营房吃花酒,山城女伶受辱一命亡”,又有写道:“砸酒楼无赖做出无端事,辱女伶小民当了小虫踩”。街面上的标语写着:“杀人偿命,惩治杀人凶犯,还我山城安宁”等。更有大胆的已把标语、传单贴到驻兵的营房门外。门外两侧还刷了一副对联,写道:“奇、奇、奇,抱枪人施淫弥陀殿;叹、叹、叹,弱女子暴尸清静地。”
王团长早上起来,听营长报告门外贴了传单、标语的事,气得七窍生烟,六神出火。带了营长就往县府赶来。
两个带枪的恶煞凶神般闯入县府,如入无人之境。门口站岗、守门的呆若死鸡,谁也不敢阻拦。
他们闯入秦无为的办公室,正好靳常德也在那里。靳常德见王团长气势汹汹闯了进来,抢先说:“啊呀,是王团长大驾到了。今儿身子骨可好了?气满神扬的,好精神啊!”
“精神个鸟!他奶奶的,尽是些刁民,想和老子叫板。你个管治安的狗,连个叫声也没。”
靳常德听得王团长开口一句话就把自己骂上了,也不示弱,说道:“家狗咬人得看主人眼色,咬得甚人?不比豺狗子伤人,只有野性,见人不出声,伤人没商量。”原来这清水川一带,把豺称作豺狗子,比狼更凶狠些。靳常德虽是粗莽之人,恰也一语双关,既把责任推了个干净,又把几个当兵的比做兽类骂了。
秦无为听他们对骂了两句,心想,好你个靳常德,人虽粗野,还动了心计。他叫两个当兵的坐了,不动声色地问道:“两位到秦某办公室来,可是有公干?”
“是有公干。刁民撒野,把些传单、标语撒到我的营房里了。望县长大人过问,把这些东西清理了,要他们管制管制这些刁民。要是手下人不小心走了火,就不好看了啊。营前那个死人,已知会县警局,今日还未见清理,一并知会县长大人。”
靳常德来县府的路上心里想事,并没看清有标语和传单的事。他听王团长这么一说,心里鼓捣开了,不会是警察局的人张扬出去的吧。这伙人也恁胆大,说了保守秘密,不得泄露,怎么一个晚上全山城就传开了?想了一会,才猛然想到,准是望水楼的王掌柜和那男伶鼓动的。
秦无为没听人报告有标语和传单的事,更不知街面上有人已闹出动静来。他听了王团长的话,心里也有些吃惊。转念又一想,有些动静也无妨,正好杀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团长的威风。他不动声色,心里笑道,世间竟有如此不知羞耻之人,亏得也配披了这身皮。仅只做了两天副官,才带了几个兵,就以为任了湖广总督,把我秦某人当成了田云山。我倒要看看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如何收场。
他不亢不卑,问道:“哦?有这种事?这么说真有人死在营门内?是个什么样的人死了?”
“嗨,就是那个唱山曲的。”靳常德忘了刚才被羞辱,插嘴证实道。
“没有问你。我和团座说话。”
“是那个卖唱的。喝了些许酒,不慎跌落摔死了。”王团长见秦无为将靳常德碰回去了,分明是要他的话,不情愿地说道。他脸上骄横,如金刚怒目。
“这么说是酒后摔的?也是好大面子,团座能请一个卖唱的喝酒,连秦某也没有这个面子啊。”秦无为慢条斯理,似菩萨低眉。
王团长听得县长奚落他,又无从发火,只得说道:“军营未整理,未敢轻动县长光临。王某回去尽速整理利落,恭候县长大驾。”
“不忙,不忙。秦某倒是听得警局勘明,那女的是与人交媾了后才一命呜呼的。按时间推算,当是在营房间的事啊!”
“一个卖唱的,在哪里和人睡了还不是个睡。这种人和人干那事也没甚大惊小怪的。”营长不知秦无为问话的意思,接口说道。
王团长也不想多听他扯这事,以为秦无为又在取笑他,就说:“那些事无关死人的事。死人尽快运走才是正事。”
“哦,秦某说的不是正事?团座可曾记得军中训条,禁止奸淫掠犯平民之事。为军人者,淫人妻女,如淫己母。淫而后致死,罪上添罪。凭得何人,犯此二禁,必当重责。你生了保那无知畜生狗头的好心,挡不得山城几千人的躁动,更挡不得全县十多万民众的怨恨。军中之事秦某无由问责,可弄不好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还望好自为之。”
王团长听了秦无为的话,才知他一步一步引自己入了他的圈套,又指桑骂槐,把自己骂成畜生。他此时如坐针毡,哭笑不得,欲待再撒野,已没了底气。靳常德坐在一旁冷笑。冷笑过了,又一想,这个秦无为不是等闲之辈。在此人面前不能造次。
王团长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回到驻地。他自当了副官至今,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回到屋里,破口大骂:“好你个秦无为,驴不吃草的。哪一天犯在老子手里,叫你个狗东西爬着来叫爷爷!”
营长此时对秦无为的话慢慢品出了些味来,觉得再僵下去,动了粗,不好收场。就劝团长道:“团长没必要动那么大的肝火。此事已被人传开,不宜拖久,还得尽早了结。拖久了于团长不利。”
“怎个了结?任他闹去,奈我怎样?敢在营门造次,给些颜色看!”
“团长试想,拖得久了,即使再死他几个人,也怕于事无补。事体闹大了,城里有一杆子人正想借事说话。好事的人几封状子告到镇守使和驼城道那里,上峰就得派人查,真要查了起来,你我对驼城道而言,如同两个蚂蚱,为平息事态,准拿你我开刀。不如弃了一个卒子,息了事再说。”
“怎弃?办了这王八羔子,你我也得跟着倒霉。”
王团长犯了难。本来军中兵勇犯事,以纪论处,当是常理。可这事叫他为难的,一是与自己有些牵连,脸上难堪;再则那兵痞是镇守使新娶的一房姨太太的弟弟。在驼城惹是生非,引得镇守使发了狠,叫穿了身军装,远离驼城,学得乖巧了再回来。如今怎个弃法。
营长不愧为团长的左膀右臂,狗头军师,又不慌不忙说道:“团长不必心急。如今咱只能真事真办,可不一定真人真办。办得哄过上峰顶头,安抚住地方不闹。待压过了风头再说。”
这两个当兵的见来了麻烦,心急火燎,本来是就事论事,想尽快把事态压下来。待稍稍消了些心头的怒火,想出了退身的办法,王团长才转念一想,这事本只营房里的人知道,警局的几个人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就掀起如此大的风来?他听了营长的话,缓了缓神,越体味眼前的情景,越觉得不可理解。他换了一副口气对营长说:“今日这事有些奇怪,营房里没来不相干的人,也没出去一个人,谁把事抖落出去了?几个时辰的工夫,掀起这么大的浪。”
“是啊。我想警局的人不至于露出去,引火烧自己的身。那个跑了的男的,也不定有这么大心计。”
“嗨,你提醒得好。这事就出在他身上。你不想,那女的一死,他肯定受了惊吓。这么一乱喊叫,有好事的知道了,不正好拿来做出了文章?”王团长经营长这么一说,提醒了他,拍了一下大腿说。
“还真是,只有他一个晓得实情。按这么说,由他乱说,对我们没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