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从璟会过面后,李存勖返回万胜镇时,大军已依令做好班师准备。李嗣源已占领大梁,李存勖军中将士逃亡者甚众,此战已无法再进行下去,只得先回洛阳,再图后举。
归途中,士卒仍在继续逃散,而李存勖不能制。待至汜水关时,侍卫亲军已逃散半数。李存勖忧愤交加、心痛如割,却只能徒叹奈何。此番东征,虽未交战,却比战败给李存勖的打击更大。
留下张唐驻守汜水关,李存勖自率余军继续西行。
归途漫漫,近在咫尺的洛阳几乎成了遥不可及之地。夕阳西下,李存勖心中五味杂陈,自有无法与人言说的痛处。骏马低吟,李存勖又回想起李从璟那番话,怒且怒矣,亦有被戳中痛处的不安。眼见行军队伍暮气沉沉,将士离散、士气低落,犹如天塌下来了一般,李存勖心头更是如受油煎。
他戎马一身,昔日里何等意气风发,现今不过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时候,难道就要带着未竟大业进坟墓?李存勖不甘心,也不能接受,他自认还年轻,今后若有时间,未必不能大有可为,今日之挫,虽然深重,难道就真的跨不过去了?
面前山路险窄,道路愈发难走,行军队伍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李存勖停住马,举目四望,问身边的人:“好一处险地,此乃何处?”
“罂子谷。”左右回答道。
李存勖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一阵噪杂声,似是有人在惨叫,李存勖皱了皱眉,让左右前去查看。
须臾,近卫回来禀报:“山路险阻,士卒走得慢了些,有从官担忧误了行程,正在鞭打军士。”
李存勖闻言色变,连忙下马疾步上前,果见情况如此,他一把下过从官手中的马鞭,呵斥道:“士卒何罪,焉能随意鞭打!”
士卒、从官们见是李存勖,都不再说话。李存勖上前亲自扶起受鞭笞的士卒,对从官也无责备的意思,他环视着身前众将士,好言宽慰道:“出征失利,局势不好,朕知道尔等心中不安。但即便心里再憋气,将领也不可对士卒发泄怒气,士卒也不可拖延行程。眼前国家有难,正是我等君臣同心协力共赴时艰之时,前日朕接到军报,魏王很快便要进京了,此行魏王带回西川金银五十万,朕要将这些财物全部赏赐给你们,作为你们为国征战的酬劳!”
将士闻言反应不一,从官则直言道:“陛下至今方才慷慨相赐,为时晚矣,只怕受赐之人,也未必感念圣恩。”
李存勖脸色大变,双手紧握不住轻颤,然而他竟没有发怒,而是悔恨交加,差些落下泪来。少顷,缓和了神色,李存勖叹道:“众将士为国征战,有大功于国,之前国家有负诸位,是朕之过错。来人,传内库使张容哥,朕今要将内库之财,悉数分与众将士!”
张容哥乃是宦官,他从队伍中赶过来,已是气喘吁吁,拜问李从璟有何诏令。李存勖对他道:“内库中还有多少财物?你统计一下,朕要分给众将士,此事你去办!”
张容哥闻言顿时惊愕不已,神色数变,“回禀陛下,内库已无余财。”
“没有余财?”李存勖又疑又怒。
“的确如此。”张容哥道,“为此番出征,事前陛下就已赏赐过军中,是以内库已无余财了。”
李存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响,他阴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取袍带来,朕要赐给众臣!”
“这......”张容哥仍是不肯动身,“禀陛下,内库诸物,实是颁给已尽了......”
颁给已尽四字一出口,未等李存勖说什么,从官已然大怒,上前揪住张容哥衣领,大声斥责道:“你这阉宦,好生可恨,平日里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今日竟还敢于陛下面前如此敷衍,国家败坏实是由尔等引起,你竟还敢在此故作姿态、信口雌黄!”
话音方落,揪着张容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左近卫士,便连先前被从官鞭打之人,也都冲上来,要举刀砍杀张容哥。
张容哥狼奔豕突,惨叫奔逃,李存勖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卫士们不依不饶,张容哥哪里逃得了,片刻便被逼到了河边,避无可避。面对面目狰狞要将他乱刀砍死的卫士,张容哥立于河床,愤然大呼:“尔等军资非我贪墨,尔等赏赐也非我私吞,尔等之所以身无恩赐,分明都是皇后吝啬!今日尔等竟然将罪责都推于我身,要杀我泄愤,实在是岂有此理!”
说罢,自知逃脱不掉,再不多言,转而纵身一跃,竟然投河自尽了!
李存勖眼睁睁看着张容哥被逼死,再听到张容哥临终之言,不禁悲从中来,又见众将士不顾他这位皇帝在场,擅杀内臣,心中更感无力,一时情难自己,以至于失声痛哭。
此时此刻,他想起与李从璟分别时对方那一问:“陛下觉得自己对得起天下军民吗?”
李存勖心想:大概,我实负天下军民......
......
归至洛阳城外石桥西,李绍荣因撤退而追赶上来,李存勖于桥上置酒,与众将士同饮。酒未饮三杯,念及山河破碎,人心离散,李存勖已然落泪,凄然对李绍荣等人道:“自先帝崩殂,朕临危受命,数十年来扫伪燕、走契丹、灭伪梁,尔等身为朕之心腹,随朕做事已经多年,可谓患难与共、富贵休戚。现今乱兵骤起,社稷垂危,尔等难道就无一策,相救于朕、相救于大唐江山吗?”
李绍荣起座率杯,拔出横刀,割断头发,置于地上,在李存勖面前跪倒,慨然道:“陛下勿忧,宵小从来不足惧,只要陛下整顿兵马,来日定然可以一击破敌。我等誓死报效陛下,绝无二心!”
近旁百余将领、卫士,皆抽刀断发,跪在李存勖面前立誓:“誓死报效陛下,绝无二心!”
李存勖这才转忧为喜,忙扶起李绍荣等人,不无欣慰道:“只要我等君臣同心,众将士协力,区区叛贼,何足惧也!”
当日归至宫廷,李存勖衣不解甲进入勤政殿,召集群臣问对。刘皇后听说李存勖归来,意欲前来伺候,竟然都被挡在勤政殿外。
翌日,洛阳接到汜水关急报,言说李嗣源以李从璟为先锋,率百战军已至汜水关外,请朝廷速发援兵。
宰相、枢密使等重臣,皆言魏王即将归来,此时朝廷必须控制汜水关,万不能让李嗣源破关。待到征蜀大军归来,有此精锐之师为中坚,朝廷必不再惧李嗣源,要平定乱事也要容易得多。
由此,李存勖整顿军马,约期出征,准备再度御驾亲征,奔赴汜水关。
同光四年四月朔日,洛阳兵马整装待发,马军列阵宣仁门外,步军列阵五凤门外,等候李存勖御驾出征。
辰时,诸事准备妥当,李存勖在勤政殿用膳,刘皇后在旁伺候。这顿饭吃完,李存勖便要再度出征。
“岌儿已要归来,陛下何不等伐蜀大军凯旋,再行出征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刘皇后一边伺候李存勖用膳一边说道,她这话出口,立即引来李存勖一记冷眼。见李存勖不快,刘皇后慌忙改口道:“臣妾的意思是陛下龙体贵重,不必非得亲自出征,再者此番士气高昂,只要两川王师归来,让他们去讨伐李嗣源就可以了......”
“住口。”李存勖冷冷道,“妇道人家,焉敢言军国大事!”
李存勖的骤然呵斥让刘皇后愣住,多年以来李存勖还从未对她如此不假辞色过,她心头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不安。此番李存勖东征归来,日日在勤政殿,她一下子被冷落一旁,虽不知李存勖为何会如此,这却让她极为忐忑。
刘皇后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隐隐有喊杀声与交战声充斥其中。
李存勖放下碗筷,提刀一跃而起,夺门而出,“怎么回事?何处喧哗?”
“声音是从兴教门传来的!”近卫道。
“定是有乱兵叛变!”李存勖咬牙大怒,“这帮逆臣贼子,简直无法无天!传令,骑兵集结,随朕前去抵御!另,速去宣仁门外,召骑兵统将朱守殷前来围剿乱党!”
近卫领命而去,李存勖正欲上马,刘皇后冲出来一把将他拉出,哭诉道:“陛下,乱兵势大,还不知有多少人,陛下万万不可亲身犯险啊!”
“起开!”李存勖一甩胳膊,也不顾刘皇后跌倒在地,纵马而去。
行至中左门,见乱兵已经冲入门内,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为首者赫然是宦官从马直御指挥使郭从谦。
“随朕灭杀叛贼!”李存勖愤怒不已,挥动卫骑,迎头痛击。
郭从谦未曾想李存勖今日竟然这般骁勇,没多久便抵挡不住,只得率乱军退出门外。
“关上城门!”李存勖立即招呼卫士关上门,将乱兵死死抵挡在外。
郭从谦眼见城门一时攻不破,不由得大急。他先前得知张容哥被逼死的消息,又见李存勖归来后颇有整顿朝务之心,想起之前自己斑斑劣迹,不禁害怕被李存勖追责,落得像张容哥那般下场,终日忐忑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纵兵来杀李存勖。这会儿见兴教门紧闭,岂能不焦急万分。
“放火,用火烧门!”郭从谦急中生智。
没多久,大火蔓延起来,浓烟滚滚,郭从谦眼见破门有望,立即下令将士爬墙进攻。那些作乱的军士,自然知晓弑君之事没有退路,纷纷争先恐后。一时之间,竟然攻势大成。
李存勖勉力抵御,奈何人手不够,待大火蔓延起来,近臣卫士竟然纷纷逃散,只剩下都指挥使李彦卿、军校何富进、王全斌等数十人在侧。
“朱守殷为何还不来?!”李存勖大急,正在这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李存勖面颊。李存勖疼痛难忍,几乎晕倒。
众人见状,慌忙扶着李存勖退到殿檐下。待为李存勖拔去箭镞,李存勖已是浑身是血,神志不清。
“水,朕要喝水!”李存勖口渴,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闻讯赶来的刘皇后看到李存勖这幅模样,差些晕厥,听到李存勖要水喝,连忙让宦官拿来酪浆,喂李存勖喝下。
谁知李存勖初时还好,待喝下这杯酪浆,顿时两眼僵直、狂吐鲜血。
众将士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搀扶,待李存勖好不容易止住了吐血,却见李存勖已经没了声息。
李彦卿伸手一探,顿时大惊失色、呆愣当场,“陛下......陛下,殡天了......”
“什么?”众将士无不震惊非常。
......
谁能料到,一代雄主,竟然如此轻易便没了性命?
他沙场征伐一生,历经战事无数,手中长槊横刀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没死在战场上,竟然在这皇宫内,死在了阉宦的乱兵手里?
想当年,梁晋争霸,晋王李克用兵败重伤而死,李存勖临危继承王位,打退朱温铺天盖地般的攻势,让晋地转危为安。朱温曾感慨生子当如李亚子,还说与李存勖相比,他自己的儿子简直跟猪狗一样。
李存勖承继王位以来,屡败契丹,灭伪燕、亡大梁,得以三矢报恨,还告太庙。等到家仇既雪,国祚中兴,他几乎与夏少康、汉光武齐名。
只可惜,之后妇人擅权,优伶乱政,杀戮功臣,猜忌族戚,不恤军民,最终落得人心离散,将士背弃的局面。
乱世当道,风云际会,多少皇图霸业,风流人物,一时为天下所仰望。而一旦沧海桑田,功名化为尘土,谁又能左右那冥冥中仿佛已然注定的命运?
李存勖这一生,正合了那十四个字: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