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iphone4S再次发出嗡嗡的蜂鸣,在黑暗中屏幕闪着幽然白光,映出床上一张惨白的面孔,长长的睫毛终于眨动,在眼尾扫出一串阴影。柏素云愣怔失神片刻,拈起iphone4S,一根手指淡淡划过屏幕。
“喂——”,柏素云发出暗哑而无力的问询。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冷冽急促的女人讲话,中间没有停顿。柏素云是心理医生,来电话的是曾经的病人齐丽霞。床上的人似是被那话语提起一丝精神,将嗓音拔了一拔,懒懒说道:“丽霞,你总是这样,连招数都不换一下。求你不要再那么烦人好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过去的。”
手机喇叭里再次传来冷冽执拗的女子声音,“我只要你过来陪陪我,我什么也不做。”
床上女子发出低低一声冷笑,“我来陪你,谁来陪我?对不起,我对你没兴趣,再说一遍,没兴趣。”
“我会死的!”冷冽女声已带了哭音,“你这狠心的女人!我死了你就开心么?因为你治不好我,为了不带累你专家的名声,你就把我推给其他人。你满口爱心、内观、成长,却连一个将死的人都不放在心里,你算什么心理医生!”
“反正也治不好你,你要死就死好了——我还想死呢。”
“我发誓,今夜你不来会后悔的!”那女声化作狠厉哭泣。
“我早就后悔了。”床上女子弱弱地回答,旋即关闭了手机,转过身朝向窗户,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流进嘴里,真苦,她模模糊糊地想。窗外高空响起隐约飞机盘空的沉闷轰鸣,路上车灯掠过,一道树影打在窗帘上,摇动,摇动。今夜,是陈为民飞加拿大定居的日子,柏素云与他成都北京异地相恋2年,当她决定嫁给他时却发现他并未离婚。虽然陈为民数度祈求原谅,并且一直纠缠不休,柏素云还是毅然斩断情丝。
终于还是走了么,从此隔了万水千山。
那些誓言,那些温存,那些轻笑,化作一首陈为民发来的手机短信:“凄风寒月秋夜凉,离别时分两茫茫。来去匆匆终无影,惑知天命问上苍。”
第二天上午快10点的光景,柏素云一手扶着头,从床上一节节撑起身子,失神地看着一地的宿醉痕迹:一个葡萄酒的空瓶子倾倒在地,一抹酒红色撒在那小幅黄色垫脚地毯上,颜色和酒气刺人眼目。
她重新打开手机,里面有几个未接电话和一些短信。他应该很着急吧,频频来电,22点的夜班飞机,他在21:30分短信写来那首小诗,是抱憾是叹息,就是没有回头。她把手机丢在床头柜上置之不理。她怎能让他圆满?一个负心人岂能圆满。
踉踉跄跄穿到浴室,用灼热的水把皮肤温暖,淋浴过后,她总是能恢复力量,也是她的养生方。下午1点半她开办的儿童读经未央书院还有一个讲座,她必须以最好的状态去做那场演讲,如同以往那样,谈笑风生胸怀激昂。
刚关闭水龙头,便听到家门被敲得砰砰山响。匆匆披上浴衣,毛巾裹头,打开锁头,门被大力推开,几个警服男子虎虎入门,眼光炯炯上下打量柏素云。
“我们是中山派出所的。你是柏素云?”声音充满威严和沉肃。
“我是。”柏素云有些迷茫,“什么事?”
“齐丽霞你认识吧?”依然是严肃的神色,让柏素云心里腾起不详之感,下意识点头。“她以前曾经找我做过心理咨询,她有双相情感障碍。”
“昨晚她割腕自杀了,是网友看了微博报警,我们赶到时她已经死了。临死前,你是她唯一联系的人,她给你打过五次电话。请你跟我们回所里协助调查。”警官的声音稳稳的,沉沉的,同时也冷冷的,他们犀利地盯着柏素云,那是冰冷和厌恶的眼神。
“自杀吗?”柏素云喃喃道,昨夜那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拼接,只很短一瞬,她就软软地滑倒,旁边伸出几双手臂及时地揪住她胳膊,把她架起来,就这样穿着浴衣,裹着湿毛巾,她被架上了楼下警车,一路呼啸而去。
周六这天,书院的讲座因为主讲柏素云的缺席,被工作人员临时取消,学员都是柏素云的粉丝,积极打听柏素云的消息。
柏素云是成都知名的心理医生,开设的“天元和一心理咨询中心”来访者众多。她虽然已过33岁,却童颜姣好,优雅知性,风姿卓越仿似不老神话。那时候,她是电视台心理栏目的最爱嘉宾,也是心理月刊和时尚女性杂志的专栏撰稿人。可是,就这样一个咨询生涯如日中天的心理学家,却在黄金时期毅然决然退出心理学界,在隐匿了二年后,居然重出江湖开办一所教儿童读经的未央书院,招生全靠她一场场地做演讲,以此获得家长们的认同。今天,正是一场将要持续两天的极重要的招生课,听众来自全国等地。可是,现在,她,却在派出所的羁押室里。
一个警察来做笔录,先问了一些姓名、户籍这些常规问题,然后摊开一摞照片给柏素云看。照片上,一个女子赤身裸体泡在浴缸里,一缸的血红洽洽漫在腰部间,丰硕的乳房没有因为死亡而松弛,仍旧饱满挺立。耷拉在浴缸外的右手无力垂下,一把水果刀在下方瓷砖地上,血污也掩盖不了吃人的铮亮雪芒,血珠溅得像梅花一样艳。
柏素云的浑身打着寒颤,眼泪慢慢溢出,想不到那个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自杀宣言”居然尘埃落定了。不再是无聊的纠缠,不再用医德来要挟,就像狼来了那样,她喊到最后,终于在绝望中把自己葬送。
“你曾给她做过心理治疗?”警官毫无感情的问话在继续。
“做过,咨询持续了二年。三年前,我发现她发生了对治疗者的依赖和移情,就中止了咨访关系,把她转介给代凤代老师治疗。”
“我们需要你提供死者的咨询记录。她的家属也这样要求。”
“可以,所有的档案都保留在天元和一心理咨询中心。”虽然心理咨询有严格的保密条例,不能对咨询师以外的任何人泄露个案资料,但是人死了且又和咨询师本身有关,便不再受保密条例约束。
“死者齐丽霞在自杀当晚曾经打过5次电话向你求助。前4次你没有接听,第五次通话后你拒绝了,那是她生前最后一个电话。你们通话时长1分43秒,22点26分结束通话,她的死亡时间是昨晚的22:36分。齐丽霞在生命最后的5分多钟里,把你和她的通话传到微博上公布,然后割腕。”警察冷冷的口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嘲讽,微微剔着眉毛,等待柏素云的反应。那是警察在审讯犯罪嫌疑人时给予致命一击后,一副等待罪人自我崩溃的姿态。
柏素云茫然:“微博……不明白。”
那小警察有些恶意地勾起嘴唇,颇有意味地说:“齐丽霞在微博上直播自己的死亡,她用手机录下你们最后的通话,发到微博上了。估计现在,微博的浏览量早就超过千万了吧。”
轰的一声在脑子里炸响,一波波电流从发僵的下肢向上传导,柏素云的后背、脊柱、头皮阵阵发麻,继而发抖。她忽然听不见对面警察在说什么,对方的表情就那么扭曲起来,大张的口腔遮住了整张脸……眼前的口供室突然在眼中失去方向和大小,变成一张大大的画片,在柏素云面前飘啊飘,极远又近,她站起来试图去抓什么,却扑通摔倒在地上。旁边的警察立刻招呼人进来把她驾回羁押室。有生以来,作为临床心理学家的柏素云第一次有了“人格解体——现实解体”的经验。
柏素云在派出所羁留了三天,本来一个自杀事件的问询调查,羁押不得超过24小时,但是齐丽霞家里的人恨极柏素云这个专业人士不作为的可耻行径,找人扣住她不放,让她吃了3天牢饭。3天后,柏素云原来心理咨询中心的合伙人代凤来接她回家。据代凤说,齐丽霞原来竟是超级富豪的齐文亿的女儿,跟她咨询这些年,大家竟然都不知道,难怪给她做咨询很难深入,她防御太强,从不暴露自己家庭成员之间关系。
“所以无论换谁给齐丽霞做咨询都够呛的,她那个躁狂劲谁接得住?我从你那里接过来做,没有做几次,她就不来了。”代凤坐在床前,一边摊开热毛巾给柏素云擦脸,一边愤愤絮叨。“不过也不奇怪,这些豪门多半变态,女儿都抑郁躁狂神经症了,老子居然无动于衷,这几年就不过问一下?亏我们还一直探讨齐丽霞的家庭治疗方案呢。本来亲妈就早死,加上这么冷漠的父女关系,这么不配合,我们治得好才怪!难道金钱真能让人异化到这个地步么。”
柏素云恹恹地闭上眼叹息:“不怪他们,她自杀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怪她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呢?那晚,我偏偏喝多了,那时,偏偏又是陈为民的航班起飞的时刻。她和他,都永远地离开了我。”
代凤狠狠吞了口口水,劝道:“素云,我们学心理的,都心知肚明那些有妇之夫是最善于自欺欺人的,既不能忠实于爱情,又不能忠实于婚姻。走就走吧,我却不信,龟缩到加拿大能给他心安理得的幸福?”
柏素云只有苦笑,代凤这样骂陈为民也不是一次两次,她和陈为民不对板。齐丽霞自杀那晚,陈为民正好坐夜航班机飞赴温哥华定居,他在机场不停地打电话发短信给柏素云,均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那些该死的电话搅得柏素云头昏脑涨,她成了齐丽霞自杀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