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少女姣好的脸庞,柳叶弯眉下生一双娇俏圆眼,下巴尖尖看起来很俏皮。阿拉耶识激动得差点站不住,颤声道:“你是王……王……”
黑衣女子热切地望着阿拉耶识,伸出双手:“我是耍戏法的王展鹏女儿阿琪!”
“阿琪!”阿拉耶识和阿琪抱在一起,须臾又分开,彼此端详。慈心早已醒悟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心思细密,见她们当街相认不是路数,遂提醒她们附近越来越近的追赶声。西边巷子里灯火通明,有一队人马快速朝这边移动,
阿琪面色一紧,沉声道:“是来抓我的。我刺杀大巫祝失手了。”
阿拉耶识和慈心对望一眼,彼此已然会意。慈心执剑立稳稳在马前,阿拉耶识和阿琪钻进马车单等官兵过来。不消片刻,果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数十秦兵追来。当先领头者阿拉耶识没见过,也没几个人见过她,众人把马车团团围住。
当先骑马者围着二人转了个来回,脸现异色:“马车挂着天巫府的灯笼,请问车内之人与天巫是何干系?”
“车中正是天巫。”慈心坦然以对,“诸位深夜大兴干戈,可是在追一个黑衣人?”
骑马军官精光闪动,“正是。今夜有一贼人夜入木滑笥将军府中行刺大巫祝事败,我等正在缉拿此人。你见过贼人?”
“方才那贼人意欲劫持天巫,我和他交手数招,贼人不敌往西逃了。”
军官对慈心的话半信半疑,他因见慈心长相斯文俊美,虽见他提着长剑护持马车也不敢信他几招退敌。“贼人武艺高强,我等数十人均阻拦不下,你这白面公子如何他敌手?莫不是接应他的同伙?”
慈心正待反驳,却见车帘掀处阿拉耶识从车窗探出头,不耐道:“何人如此啰唣,阻我回府?”说完,星眸扫向团团围绕的秦兵,火把映衬出她惊世天颜,把秦兵个个看得如痴如醉。慈心从地上拾起被阿琪射断的黑纱面罩递给阿拉耶识,柔声道:“却是木将军府中军士追赶贼人到此,怀疑我们是贼人同伙呢。”
阿拉耶识看向骑马军官,后者此时方才如梦初醒,急忙下马对阿拉耶识行礼,态度诚惶诚恐,“小人木沢见过天巫。刚才追敌心切冲撞天巫座驾,万望恕罪!”木沢乃是木滑笥的弟弟,在北军中做一名校尉,领兵一万,也是犬戎派系中凶悍人物,好在年纪尚轻经验不多。
阿拉耶识冷了口气,“方才慈心公子已告知尔等贼人去向,为何还要阻我车马?莫非是想入我车马搜查?”
这位可是敢和大巫祝叫板的天巫,木沢头冒冷汗,“小人岂敢造次!”挥手下秦兵让路,毕恭毕敬道:“恭送天巫回府。”
回到天巫府,袭人还在为阿拉耶识等门。乍见阿琪面容和装束,心下有几分猜测,忙叫下人不得声张。阿拉耶识领着阿琪到自己房中,两人一进门就喜滋滋地手拉手转圈子,阿琪还跳起往日在邺城市集上跳的招蜂引蝶舞。二人久别重逢格外亲热,索性双双爬上床开会,互道那年离别后经历。
原来王展鹏一家是墨家人,市井百姓中墨家信徒不少,尤其是手艺人和农民。当年王展鹏联络另外几家杂耍队伍进宫表演,想趁机刺杀赵王石虎,谁知来的路上有两支杂耍班子竟遇上赵国和楚国交战,班子人马被乱军冲散已无法来邺城,行刺计划只能搁置。那日董秋滢被月郡主派人掳走后,他们父子三人沿路卖艺到楚国找墨家分支负责人伍真人。
提起墨家阿拉耶识很感兴趣。诸子百家虽被秦始皇焚书坑儒灭了一些,终究未能彻底消除。其时正逢秦汉,儒学尚未一家独大,华夏族裔的权贵大多信奉黄老治学,强调自然无为,占有中土大半江山的鲜卑燕国、犬戎秦国、胡羯赵国和北匈奴却没有学术系统,唯有犬戎秦国因和秦国遗族联合,沿用法家思想治国,其余皆和几个胡国同样信封萨满教,因此大巫祝在秦国可算神权代言人。墨家到秦汉已经分化成儒墨和侠墨,两个分支均不信神。儒墨是汇合了农家、儒学、医学、天文学等学说流派而成,最是讲求实务,重视发明创新,自然看不惯萨满巫师所为;侠墨秉持兼爱非攻思想,强调人人平等,追求天下大同的理想,对于萨满活人祭祀这套东西必然要插手。在押送人牲沿路堵截秦军的乞活军就是墨家人手笔,阿琪刺杀大巫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阿拉耶识奇怪的是,既然墨家思想和萨满教水火不容,刺杀大巫祝这等重要人物为何让阿琪只身犯险?将胸中疑问问阿琪,阿琪原本兴高采烈的神情化为一腔忧愤。她透露墨家内部分裂成儒墨和侠墨两家后,虽然还有钜子作为领袖,长老们也有很大议事权力,尤其儒墨与侠墨因宗旨分歧,有些渐行渐远,对钜子令阳奉阴违。这次侠墨提出要铲除大巫祝等萨满势力却遭到儒墨二位长老的反对,理由是若在此时杀了大巫祝,犬戎权贵一方必然发动血腥报复,届时秦国因干旱引发的内乱更甚,反而与墨家宗旨不符。阿琪认为,儒墨一系苟活偷安早已退化为当朝权贵的仆从,不配为墨子信徒。可惜钜子竟然被儒墨二位长老说动,取消了刺杀行动。阿琪气不过,仗着有一身暗器功夫单挑大巫祝。她潜入木滑笥的将军府中时,正逢大巫祝在众弟子的围绕下祈祷通神。她见大巫祝站在中间闭着双眼浑身颤抖,口中念念有词,便连发三枚带毒的飞镖,谁想飞镖沾到大巫祝的身体后全部被弹开,只有一枚插入萨满弟子身上顿时了账。
“那大巫祝不知搞了什么鬼,我的飞镖见血封喉居然连他的皮都没伤到。难道他真如外面传言的那样得神灵护佑刀枪不入?”阿琪粉脸生寒,满腹疑虑。
阿拉耶识笑了笑,大巫祝刀枪不入的神功不是什么新鲜事体,想当年的义和拳杀长毛洋鬼子时不也是号称刀枪不入么。一个普通的现代人若是见识不广,也可能被这护体神功给唬住,阿拉耶识却因为学习深层心理学和超心理学的缘故,和佛友和外道修行人接触很多,世界观早已经脱离绝对唯物主义到了心物一元的层次。西方传教士的传记中记载过破除义和拳刀枪不入的神功的经过,不外乎在汉奸的提点下用了秽物泼过去,神功就泄了。萨满好歹也算原始宗教,自然可召来孤魂野鬼等低级灵体上身,但终究不敌正法大道。阿拉耶识没有对阿琪说破,里面涉及到的观念和知识就算现代人也未必能接受,何况一个不信邪的墨侠。
“其实,我认为儒墨长老的考虑有道理,杀掉一个大巫祝不能把萨满的根子除去,他们很快就会选出新的大巫祝,活人祭祀照常举行。但是,暗杀行为会引来对墨家人和政治上反对派的清洗,会有更多无辜的人遭殃。”阿拉耶识把话题转向暗杀大巫祝,看阿琪的那股子心气还高,若不对她把道理剖析分明,她迟早还会去刺杀大巫祝。有句官腔怎么说来着?嗯,“政治上不成熟”。
阿琪挑动黛色的柳叶眉,诧异阿拉耶识也如此说。阿拉耶识点点头,耐心对阿琪把秦皇派系和犬戎派系的纠葛分说清楚,并说明她的祈雨计划也正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既打击萨满和犬戎势力,又可以稳定秦国局势。秋季秦国闹粮荒,那才是对政治家严峻的考验。嬴少苍,那时才见你是龙是蛇呢。
话题转到阿拉耶识的祈雨会,阿琪十分新奇,她固然知道当年小小的董秋滢便有奇谋诡计,如今摇身变了秦国客卿肯定有神来之笔。阿拉耶识却才想起有用得着阿琪的地方,那枚土制突火炮须得有人在午时三刻点燃发射,墨家人正是可靠的同谋。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简单摆个神案,祈雨开始她就坐在那里念佛经看似不操心,实际安排人去另外的地方悄悄点炮发射催雨剂。火器一类的玩意可决不能让嬴少苍这个野心家看到,否则以他的精明绝不可能放过阿拉耶识。
阿琪自然对阿拉耶识交给的任务万分期待,她大阿拉耶识三岁,此刻却高兴得像小时候那样在床上打滚。当年乘阿琪父亲的车逃出邺城后,阿琪曾和她在车中热烈讨论戏法,阿琪父女很慷慨地给了阿拉耶识关于烟雾弹的配方。那时的她们,也像今天一样乐得在车上打滚,一起嘲笑赵国君臣的无知和愚昧!
忽然阿拉耶识的笑容就慢慢退了,一双明亮、惊惶、绝望的眼睛浮在她面前,那是她跳下万丈悬崖前最后回眸看到的东西。
“那个,我引来天雷治病的棘奴小将军……他死了吗?”这是阿拉耶识的禁忌话题,她甚至都从不让唐全去打听这些消息。
阿琪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竟然不知道么?你引来的天雷不仅治好了那人的病,还不知道把他炼成什么怪物了,他后来成了赵国的大将军,百战百胜,号称赵国军神,燕国和楚国的大将们没有不畏惧和他对阵的!”
“噢——”阿拉耶识用手按着心脏,激动得不能自己,“不可思议!军神!天哪,那是几十万伏的高压呢,我根本没有把握——他的运气可真好!”
阿琪看着阿拉耶识抗议:“你又开始冒新词了,我完全听不懂。”
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落地,阿拉耶识顿觉身心一阵轻松畅快,飘飘然想要放声高歌了。“他也快有二十岁了吧,这么年轻就成大将军,还军神呢。刘伯承元帅当军神时已近而立之年,他还这么年轻!”
“谁是刘伯承?”
“我们中国的开国元帅之一。你不知道的。”阿拉耶识继续兴奋说,“哎呀,他府中的那两个侍女肯定给他生了一堆儿子啦!这小子、这小子真有福气!恐怕现在的赵国没人敢欺负他,石宣就算是太子了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随心所欲,真是大快人心!”
阿琪把身体靠过来打断她的躁狂态:“快别说别人了,说说你自己,这些年来都做什么了?你当年跳下悬崖,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已经粉身碎骨了,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阿拉耶识避重就轻,大致说自己也是存了必死之心跳下,谁想挂在崖壁树枝上,运气好儿就被一个采药的郎中救下了。后来,在汉国边境隐姓埋名生活了几年,为了寻找一个人才经过秦国,因为有战事就滞留在秦国了。秦国信王嬴允直异其才能,推荐给秦皇被聘为客卿,她现在的名字是天巫阿拉耶识。阿拉耶识请阿琪对她在赵国的经历保密,说她因为会中国方术其实被秦皇软禁在宣化,若是赵国知道她还活着,必然又是一场麻烦。“董秋滢已经死了,我不想她再活过来。”阿拉耶识最后对着阿琪,也是对着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