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侍候阿拉耶识的蒙面女子多了几人,她们不仅带来可口的食物,还搬来澡桶侍候阿拉耶识沐浴——也许是参加腊日祭需要香汤沐浴的缘故。
燕国辽东哈达岭有一处圣湖,是萨满教的发源地。圣湖原来寂寂无名,当地人世代称呼为大水瓢。后来,有一条犯错的青龙从天上掉下来落到圣湖边上的森林中,身上布满天罚的伤痕。一个萨满挑来大水瓢的湖水浇在青龙身上,清洗了青龙的伤口,使它恢复了力气。之后,青龙潜入大水瓢中修炼。据说,在青龙的帮助下,那个救它的萨满也懂得了与龙族沟通的方法,后来成了通天彻地的大巫,成了第一代大巫祝。大水瓢就成了圣湖被当做萨满的发源地,而白卡山神、辽河河神每年会在腊日这天来圣湖享受供奉,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被允许下湖打渔做贡品。而圣湖确实很神奇,每年冬天,哈达岭各处都挤满霜雪,而圣湖从不结冰,周围的森林温暖如春,四季花开不败,俨然仙境一般。萨满教凭借这个神迹举世闻名。
每年的腊日祭时,圣湖边挤满从中土各地赶来与神明通灵的萨满巫师。都说腊日祭这天除了两位大神,天地间万物的灵都会聚集过来,萨满在这里如果被神上身后,巫术神通能更进一步。离腊日祭还有一月时,哈达岭就挤满了各地赶来的虔诚萨满,很多人在圣湖旁的森林搭起棚屋或帐篷,就为等候这一天,露天席地而居的萨满更不在话下。
腊月八日巳时,墨家钜子嬴归尘与他率领的墨侠已经把哈达岭附近的村镇市集以及圣湖这片森林的每一处地方都搜遍了,没有任何关于天巫的线索。午时开始正式的祭祀,嬴归尘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大巫祝门下献上的贡品上。他这两天已经把大巫祝在圣湖旁的行馆找了个底朝天,没有看到任何被关押的人,抓来几个大巫祝的弟子盘问,也都说不知道天巫下落,每年的腊日祭都是由大巫祝主祭,而大巫祝到现在也没有露面。
圣湖东边是一片专门用于祭祀的宽阔地带,边缘被萨满用插着彩旗的竹竿划出界限,中间是用白色石头筑成的祭台。一般的祭台都力图高大雄伟,以期通天达地,萨满的祭台却很低矮,也与众不同。祭台被砌成一丈见方的井字形台子,台沿有三尺宽。祭台中间却是一个数尺深的坑,坑里堆放焚烧薪柴。四周的台沿摆放祭品,大巫祝做法之后,由弟子把祭品推进祭祀坑焚烧。祭祀坑中央竖着一个高约三丈的雕满野兽的圆柱,圆柱顶端摆着一副牛头骨面对信众,其上长着一对巨大的牛角,牛角上结系铜铃铛和五彩布条,迎风招展,发出脆响。
午时的鼓声敲响,一队男萨满和一对女萨踏着鼓点出场,人人着萨满的盛装:戴着狍子皮做的帽子,头顶五叉鹿角,长长的帽带尾端拴着一个铃铛,胸前挂着护心铜镜,身披五色彩带,腰间挂着一串锥形的银质小铃铛。每个萨满都统一戴着白色羊皮做的面具,看上去更添神秘。这些萨满都是大巫祝的弟子,他们反复敲打手中的单面皮鼓时,整齐地跳着萨满舞动手脚的降神舞蹈,带动全身的铃铛叮铃作响,全场的人都在这异常嘈杂的铃鼓声中引颈期盼大巫祝的出场。
用木架抬着的猪牛羊被一一摆到祭台上,墨侠们紧紧盯着抬祭品的萨满们和大巫祝及其弟子出没的行馆,不错过任何一处可疑的行迹。
跟着抬上来的是五谷和酒坛。
最后是圣湖里打捞的鲜鱼。
祭品上完后,大巫祝身着和往年一样的装束出场了。头上戴着沉重的十五叉鹿角帽,帽子中间镶嵌一面小小的银镜,他的面具被涂成朱红色,穿着黑熊皮的外袍,里面罩着黄色的法衣,一面黄澄澄的护心镜闪闪发光,一手拿鼓,一手持杖。他出场引得在场的人们兴奋不已。大巫祝先从酒碗里沾酒向天上和地下分别弹三指,然后将剩下的酒泼到祭祀坑里的干柴上。然后大巫祝迷上双眼,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间或敲响手中皮鼓。人们带着羡慕和崇敬,目不转睛地看大巫祝施法请神光临。过了一阵,大巫祝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这是神明降体的标志。大巫祝的身体慢慢地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一会儿打呵欠,一回发出像打饱嗝的喉音。他的弟子此时宣布大巫祝完全入神,请来了白卡山神和辽东河神,还有无数山野神灵,突然大巫祝的身体直挺挺地从地上站立起来,面对祭祀坑中央的柱子,开始做出各种扭曲的姿势——
“圣湖的青龙享受祭品了!”大巫祝的弟子大声宣布,激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纷纷就地盘腿坐下,闭上双目。这是萨满请神上身与神沟通的准备。
大巫祝的弟子们把火把投入祭祀坑点燃,然后将祭台上所有的祭品都推倒在祭祀坑里,再撒入大把大把的火麻子、艾叶和菖蒲。大片的青烟从祭祀坑上腾起,在场所有的萨满都盘坐地上,大巫祝的弟子们团团围着祭台,慢慢发出既像哼又像是唱的呓语。青烟带着特殊刺鼻的气味扩散向四周,被萨满们吸入体内,他们很快进入恍神状态。
嬴归尘在十岁时曾参加过一次圣湖的萨满腊日祭,因此对这一套仪轨不陌生。这样的恍神状态要持续一天。此刻,他站在稍远处一颗树枝上眺望祭祀过程,墨眉紧锁,犀利的眼神快速地在每个女子的身上扫过,仍旧没有阿拉耶识的影子。
这是一台与往年无甚区别的腊日祭。
难道我推测错了。嬴归尘问自己,萨满抓了天巫不是为了杀她祭祀,而是图谋海外方术?
阿琪轻盈地跃上枝头,难过地朝他摇头。她刚才再次潜入大巫祝的行馆,没有任何发现。那些萨满如痴如醉地沉溺在入神状态,有的人开始手舞足蹈,有的人流泪,有的则在地上打滚。阿琪厌恶地抽动鼻翼,“一群疯子。”她转向嬴归尘问是否还要再搜查这块地方,嬴归尘让她去把大巫祝的弟子们的面具摘下来看看。阿琪应声而去。他的眼光再次落到中间的大巫祝身上。
大巫祝还在抽搐,这被萨满称为青龙附体,现在是青龙在使用大巫祝的身体享受供奉。大巫祝的身体开始怪异地向上窜,离地几尺后,又啪地摔到地上,大巫祝又挣扎着爬起来向上窜。嬴归尘死死盯着这一幕,脑子里迅速回想十岁那年看到的腊日祭:那时大巫祝身体也是这么往空中窜,少年嬴归尘以为他要飞到天上去,不料大巫祝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弹射到祭祀坑中央的石柱顶端上,坐在牛头上,两手抓住大牛角,在上面摇头晃脑一整天。
突然,嬴归尘眼中神光暴涨,身形轻晃人如飞矢激射到祭台旁,一把扯下大巫祝的朱红面具,露出一个三十多岁男子的陌生面孔。
上当了!嬴归尘本来病态青白的脸上浮出浅浅的血色,两侧太阳穴青筋暴跳,神情极为可怕,他探手往假冒的大巫祝口里喂下一颗药丸,飞快拍出自己脑后的银针刺他人中和后脑穴位,“大巫祝”惊叫着从恍惚中醒来,正对上嬴归尘出离愤怒的双眼。
负责守卫的萨满操着长刀围住冒犯神灵的捣乱者,走进后看清“大巫祝”真容后大惊失色,朝圣的人们都是冲着圣湖和大巫祝的声威而来,如果被人发现大巫祝是冒名顶替的,肯定会引起信徒骚动。嬴归尘锋利得如同刀子的眼神扫向他们,把萨满们吓得齐齐后退:那还是人的眼睛吗?眼珠缩得米粒形状,明亮的眼白比冰山还要刺眼。
目睹嬴归尘眼睛的异状,有人胆怯地小声提醒其他萨满:这是四脚龙神降临了。
守卫的萨满们纷纷丢下长刀,跪在地上对着嬴归尘祈祷,混在人群中的墨侠们飞快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倒守卫的萨满,拖到林中。
“说,大巫祝在哪里?”嬴归尘的声音冷得瘆人,一只手扼住“大巫祝”的咽喉慢慢收拢,“大巫祝”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拼命去掰嬴归尘的手却是白费力气,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的头昏眼花中勉强吐出实情:他是大巫祝的侄子,大巫祝一直在秦国,数日前带信让他乔装后代替自己主持圣湖的腊日祭。这个事情瞒住了所有的弟子。
“天巫在哪儿?”
大巫祝的侄子惊惧地摇头,“饶命,叔父要找天巫寻仇,与我无关哪。”
嬴归尘一把摘下他头上十五叉鹿角的大巫祝法帽后推开他,抬手把鹿角帽朝祭坛中央伫立的石柱上牛头骨掷去,只听咔嚓声后,通神石柱顶部轰成齑粉,下面断为几节坍塌,鹿角帽和牛头骨统统堕入下方祭祀坑的火堆中,付之一炬。看着祭祀坑上笼罩熊熊火焰和水雾烟尘,嬴归尘微蹲马步,两手往前平推乌黑的人首杖,一股无形的气浪凝滞缓慢地撞上祭祀坑,砰然一声巨响,面前扬起漫天烟尘,萨满们被震到在地上,似乎彻底与他们的神明连通,全都呆傻着一动不动。漫天灰烬尘埃落定后,原来的祭祀坑已不复存在,只有黑乎乎空荡荡的大坑。